長江的濁浪在船尾翻滾,帶著北地特有的、裹挾著黃土高原泥沙的粗糲氣息,也沉沉地壓著云湛的心。他站在一艘吃水頗深、船身遍布風浪刮痕的“順風號”貨船尾舷,粗布短褐沾滿了沿途的風塵和一股難以散去的魚腥鹽鹵味。此刻,他是“沈湛”,一個剛從宋地臨安販了些不值錢雜貨歸來的、命途多舛的金陵小行商伙計。臨安府碼頭那場在“醉仙樓”與明衛(wèi)暗探爆發(fā)的血腥遭遇戰(zhàn),刀光劍影、血濺杯盤的場景猶在眼前;瀕死的宋地聯(lián)絡人“老墨”那斷斷續(xù)續(xù)、混雜著血沫的嘶啞低語,更是如同冰冷的鋼針,一遍遍刺穿著他的神經(jīng),隨著船只南下的搖晃,在腦海中反復回響、刻?。?
“‘西水關’…戌時三刻…當值巡檢司吏員…王德貴…外號‘王麻子’…嗜酒如命…尤好臨江樓的‘燒刀子’…查驗路引腰牌時…若其右角有磨損豁口…神色不耐時…塞些銅錢…或可通融…”——這是擠入金陵鐵幕的一道微小縫隙,一個建立在官僚瀆職與貪婪之上的脆弱通道。
“‘黃冊’十年一造…然金陵府造冊吏貪墨成風…城南‘慈孝坊’…三年前臘月走水…連燒七戶…死傷數(shù)十…冊籍混亂…‘沈湛’其人…行商…戶籍確在坊內…妻陳氏…幼子沈安…皆歿于火…有府衙卷宗可查…坊正亦亡…無人細究其詳…”——一個真實存在、可供頂替的“幽靈”身份,背景帶著家破人亡的慘淡,天然帶著一層悲劇的掩護色,不易引人深究,卻也潛藏著身份被揭穿的巨大風險。
“‘棲霞坊’…城東犄角旮旯…三教九流匯聚…‘悅來客?!乒裥斟X…諢號‘錢串子’…只認黃白之物…不問來路…不記名冊…只要現(xiàn)錢…便是最好的掩護…”——初入龍?zhí)兜穆淠_點,混亂無序是其天然的屏障。
“‘神機坊’…明衛(wèi)心腹重地…隸屬工部軍器局…實為錦衣衛(wèi)直轄…位于江寧縣…牛首山南麓…依山傍水…外圍深壕高墻…內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明哨暗樁不計其數(shù)…擅闖者…無論緣由…格殺勿論!…”——軍工坊的森嚴守衛(wèi),字字透著血腥氣,遠超常理想象。
“‘秦宮秘聞’…多散軼…或言藏于城南顧氏‘攬月樓’…顧家乃金陵百年書香望族…藏書甲江南…然…其家與應天府、錦衣衛(wèi)關系盤根錯節(jié)…樓內必有暗樁…或言…紫金山‘觀星臺’舊墟…前朝欽天監(jiān)遺址…殘碑斷垣下…或有線索…然…此乃皇家禁苑邊緣…亦有錦衣衛(wèi)巡山隊常年駐扎…慎之…再慎之!…”——追尋身世與虎符秘密的線索,指向之處,無一不是龍?zhí)痘⒀?,步步驚心。
懷里那半塊冰冷的虎符緊貼著心口,此刻卻傳來一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溫熱感,如同擁有生命的心臟般,帶著明確的指引性脈動,方向堅定不移地指向東南——那座籠罩在煙雨與鐵幕下的巨大城池,金陵。這溫熱是他穿越血火、背負深仇后唯一的慰藉,卻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時刻提醒著他所肩負的重擔。阿諾墜崖時那雙盛滿絕望與不解的眼眸,毫無征兆地再次撕裂他的腦海,復仇的烈焰與探尋身世真相的渴望在胸腔里猛烈地沖撞、燃燒,卻被這江南濕冷入骨的風,吹得搖曳不定,明滅難測。
第一幕:煙雨入畫,殺機潛藏
貨船“順風號”駛離了渾濁洶涌的長江主航道,悄然拐入一條名為“清溪”的支流。景象,陡然天翻地覆。
渾濁翻騰的江浪被清澈平緩、倒映著兩岸蔥蘢的溪水取代,如同大地的血脈般在廣袤的平原上縱橫交錯,編織成一張巨大的、流動的網(wǎng)。兩岸不再是北方常見的裸露黃土塬壁或草原上蒼茫遼闊的地平線,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被精耕細作梳理得如同錦繡般的稻田。秧苗初長,嫩綠欲滴,在細密如絲的春雨滋潤下,飽滿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汁水來。雨絲無聲無息地從鉛灰色的天幕飄落,帶著沁入骨髓的涼意,將遠處黛青色的山巒、近處婆娑的垂柳、白墻黛瓦點綴其間的村落水郭,都溫柔地籠罩在一層半透明的、流動的水汽紗帳之中??諝庵袕浡鴿駶櫮嗤恋姆曳?、新生青草的清新、不知名野花的淡雅,以及無處不在的、帶著水腥氣的氤氳。這一切,與北方的干燥凜冽、風沙撲面的粗獷,與草原上牛羊膻氣混合著牧草狂野氣息的遼闊,形成了天堂地獄般的強烈反差。
“沈伙計,看直了眼啦?頭一遭下江南?”一個皮膚黝黑如古銅、皺紋深刻如溝壑的老船工,叼著一桿磨得油亮的黃銅煙鍋,吧嗒著旱煙,笑呵呵地湊過來搭話。他是這條船上的老把式,大家都叫他“趙老四”。
云湛(此刻是沈湛)仿佛被這聲招呼驚醒,略顯倉促地收回那似乎沉浸于美景而恍惚的目光,下意識地抬手,用粗布袖口擦了擦被水汽和細雨濡濕、顯得有些木然的臉頰,隨即擠出一個符合“沒見過大世面的小行商伙計”身份的、混合著憨厚、驚嘆與長途跋涉疲憊的笑容:“哎喲,趙老哥,讓您見笑了??刹皇穷^一遭嘛!這地界兒…嘖嘖,真跟神仙畫卷里飄出來似的!水多得流油,田綠得晃眼,連那房子都跟小娘子似的,秀秀氣氣。”他努力收斂著北地口音,模仿著在宋地混跡時聽來的江淮官話腔調,尾音帶著點刻意拉長的生澀,顯得笨拙又真誠。
“哈哈,神仙畫卷?”趙老四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牙,吐出一串濃白的煙圈。他的笑聲帶著水手的豪爽,但那雙渾濁卻精明的老眼,卻似無意地瞟向河岸遠處幾座矗立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灰黑色磚石塔樓?!爱媰菏呛卯媰?,可裱畫的框子,扎手得很吶!瞅見沒?”他用熏得發(fā)黑的煙桿虛虛點了點那些塔樓的方向,“那可不是光防江匪水賊的瞭望哨,里頭坐著的,十有八九是明衛(wèi)老爺們養(yǎng)的鷹犬!進了這魚米之鄉(xiāng),說話做事,都得把心提到嗓子眼,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云湛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恰到好處地浮起一絲鄉(xiāng)巴佬特有的好奇和畏懼,聲音也壓低了些:“明衛(wèi)?這么…這么厲害?”
“厲害?”趙老四嗤笑一聲,湊得更近,聲音壓得如同蚊蚋,帶著濃重的煙味,“厲害得邪性!咱這‘順風號’,裝的什么貨,打哪個碼頭來,要奔哪個碼頭去,船上統(tǒng)共幾個人,姓甚名誰,祖上三代是扛鋤頭還是耍大刀…他們那本子上,記得比你親爹娘還清楚!聽說過‘保甲連坐’沒?一家子出了事,甭管是偷雞摸狗還是被誣陷謀反,左鄰右舍十戶人家,全都得跟著倒血霉!那盯人的勁兒,比草原上的餓狼群盯肥羊還狠上十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極其不愉快的往事,布滿風霜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猛地搖搖頭,用力嘬了幾口煙鍋,不再言語,目光沉沉地望向煙雨朦朧的遠方。
船行漸深,溪河愈發(fā)開闊,儼然成了繁忙的水上通衢。各式各樣的船只穿梭往來:有運送漕糧、絲綢、茶葉的官船,船身高大,旗幟鮮明,水手們號子聲低沉有力;有裝飾精美的畫舫,雕梁畫棟,絲竹管弦之聲靡靡,混合著脂粉香氣和隱約的調笑聲隨風飄來;更多的是像“順風號”這樣為生計奔波的貨船、漁船,船身斑駁,帆篷陳舊,船工們赤著膊,在甲板上沉默地忙碌。岸邊的市鎮(zhèn)漸次增多,石拱橋如長虹臥波,連接著兩岸;青石鋪就的碼頭上,酒旗迎風招展,各色幌子在細雨中飄搖;店鋪鱗次櫛比,貨物琳瑯滿目,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撐著油紙傘、身著素雅或艷麗衣裙的江南女子,裊裊婷婷地行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軟語輕笑,眼波流轉。好一派富庶安寧、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然而,在云湛——這位從尸山血海中爬出、神經(jīng)時刻繃緊如弓弦的前草原精銳、秦秘衛(wèi)后裔——那鷹隼般銳利的眼中,這層柔美如畫的表象之下,處處涌動著令人心悸的暗流:
關卡森嚴:每一個市鎮(zhèn)、碼頭的入口處,必有身著號衣、持刀挎槍的兵丁設卡盤查。他們對入鎮(zhèn)的人員、貨物進行著極其嚴格的檢查。態(tài)度或許并非兇神惡煞,但那份程序化的冰冷和一絲不茍的審視,如同無形的枷鎖。行人商旅排成長隊,臉上寫滿了小心翼翼和習以為常的麻木。
告示驚心:石橋橋頭、碼頭最顯眼的粉壁墻上,張貼著官府政令,但更多的,是墨跡淋漓的懸賞通緝令和“連坐警示”案例。通緝令上的人像猙獰,賞格高得嚇人;連坐案例則圖文并茂,詳細描述某地某人因何獲罪,其鄰里十戶如何被株連下獄、抄家、流放甚至處決。猩紅的朱砂大印和栩栩如生的酷刑插圖,在蒙蒙細雨中顯得格外刺目、恐怖,無聲地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威懾力。
暗影隨行: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總有幾個身影顯得格格不入。他們或倚在茶館門口嗑瓜子,或蹲在橋頭石墩上“看風景”,或混在力夫中“歇腳”。他們衣著普通,舉止看似隨意,但那雙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鷹眼,銳利、冰冷、不帶絲毫感情,如同精密儀器般掃視著周圍的一切。他們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腰間衣物下隱隱有硬物凸起的輪廓。他們如同融入清水中的墨滴,不易察覺,卻又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這便是老墨口中的“番子”——錦衣衛(wèi)散落市井的便衣暗探,織就這張無形大網(wǎng)的無數(shù)毒蜘蛛。
噤聲之域:茶館酒肆里,本該是喧鬧之地。但這里的交談聲都下意識地壓得很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謹慎和壓抑。人們交換眼神時,也充滿了心照不宣的警惕。偶爾有人聲音稍大,立刻會引來周圍人或明或暗的側目,說話者自己也往往驚覺,迅速噤聲。整個市井,籠罩在一片繁華下的死寂之中。
“柔美…富庶…卻也…令人窒息?!痹普吭谛闹袩o聲地默念。這錦繡江南,如同一塊巨大無比、溫潤光潔的羊脂美玉,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卻又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將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牢牢吸附在它冰冷的表面上,動彈不得。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壓抑感悄然滋生,那是在草原縱馬由韁、在北方山林潛行如風時從未感受過的沉重束縛。短暫的視覺震撼帶來的片刻松弛,瞬間被這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鐵幕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警惕與寒意。懷中的虎符,那持續(xù)不斷的溫熱脈動,如同警鐘,清晰地提醒著他此行的萬丈深淵。
第二幕:西水關前,刀鋒下的縫隙
“順風號”的目的地是金陵城西南的“龍江關”大碼頭,但云湛必須在更靠近金陵核心區(qū)域的“西水關”提前下船。西水關,金陵城西最重要的水路門戶,也是老墨情報中那個關鍵人物“王麻子”當值的地方。
傍晚時分,細雨非但未停,反而更密了些,天色陰沉得如同倒扣的墨硯。西水關巨大的水門在暮色雨幕中拔地而起,如同洪荒巨獸張開的猙獰咽喉。黑沉沉的條石砌成的關墻向兩側綿延開去,高聳入云,垛口間依稀可見寒光閃爍的兵刃和身披鐵甲的肅立身影。關墻上,松脂火把在風雨中頑強燃燒,跳躍的火光將兵丁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濕漉漉的墻面上,如同幢幢鬼影。寬闊的護城河水在關閘下打著旋,湍急渾濁。進出關門的船只排起了蜿蜒的長龍,在凄風冷雨中緩慢蠕動,接受著關隘守軍極其嚴苛、近乎刁難的盤查。
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混合著水汽、汗味、牲畜糞便和松脂燃燒的焦糊氣。只有嘩嘩的水流聲、船只相互碰撞擠壓的沉悶吱嘎聲、兵丁粗魯?shù)暮浅饴曇约氨槐P查者驚惶失措、帶著顫抖的應答聲。緊張、壓抑、恐懼的氣氛如同無形的粘稠瀝青,死死裹住了整個西水關。
云湛緊了緊背上那個打滿補丁、略顯空癟的行囊(里面裝著至關重要的“沈湛”身份文牒、兩套同樣破舊的換洗衣物、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碎銀和幾串銅錢,以及深藏在夾層最隱秘角落的半塊虎符和幾枚淬了毒的菱形鋼鏢——這是他最后的保命手段),將自己更深地縮進粗布衣衫里,低著頭,含胸駝背,努力將“沈湛”這個家道中落、飽經(jīng)風霜、性格懦弱畏縮的行商伙計形象刻進骨子里。他隨著同船的十幾人,像被驅趕的羊群,在濕滑的跳板上踉蹌著踏上西水關內碼頭濕漉漉的石板地,匯入更龐大混亂的待檢人流。
盤查關卡設在碼頭與城門之間的甕城地帶,分設多道哨卡,如同篩選沙礫的層層鐵篩:
初檢口:兩名身著皮甲、腰挎腰刀的兵丁,負責核對船號、查驗貨主提供的貨物清單與實際裝載是否大致相符,并清點下船人數(shù)。船老大趙老四顯然對此流程爛熟于心,陪著笑,恭敬地遞上蓋有臨安府市舶司印章的船引文書,嘴里絮叨著“都是些不值錢的雜貨,孝敬軍爺辛苦”。
身份核驗區(qū):這是最耗時的關卡,也是云湛需要闖過的鬼門關。由三名穿著皂隸服飾的文書和七八名持槍挎刀的兵丁負責。人流被粗暴地分成數(shù)列,驅趕到簡陋的蘆棚下。人們必須逐一上前。
文書盤詰:負責的文書會極其仔細地核驗每個人手中由原籍官府開具的“路引”和隨身攜帶的“戶籍黃冊”副本(或憑其驚人的記憶力核對姓名、住址、體貌特征)。問題瑣碎而刁鉆:從何處來?到金陵何地?所為何事?與何人同行?可有人作保?家中還有何人?事無巨細,反復盤問,稍有遲疑或前后矛盾,便會引來更嚴厲的審視和喝問。
兵丁搜檢:旁邊的兵丁則負責粗暴地搜查行李。包裹被蠻力扯開,衣物被隨意翻檢抖落,甚至干糧餅子也被掰開查看是否夾帶。動作粗魯,眼神如同審視賊寇,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懷疑。
信息錄入:旁邊另設一張小桌,一名面白無須、神情麻木的小吏,手持毛筆,在一個厚如磚頭、封面磨損得發(fā)黑的“入關人丁登記冊”上,一絲不茍地記錄著每一個通過者的詳細信息:姓名、籍貫、年齡、相貌特征、入城事由、攜帶物品…墨跡在潮濕的空氣中暈開。
最終核驗與放行:通過前兩道關卡的人,還需走到甕城深處一個稍顯干燥的磚石小廳前。這里,才是情報中“王麻子”王德貴當值的地方。
云湛的心臟在胸腔里沉穩(wěn)有力地搏動,節(jié)奏并未因環(huán)境的壓力而紊亂。越是面臨險境,他骨子里的冷靜甚至近乎冷酷的特質便越發(fā)凸顯。他排在隊伍中段靠后的位置,低垂著眼瞼,看似畏縮,實則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不動聲??地掃視著整個關卡布局、守衛(wèi)輪換規(guī)律、文書盤問的側重點,以及——那個坐在小廳木桌后,穿著青色吏員袍服的身影。
目標確認:王德貴,王麻子。身材矮胖如酒桶,一張油膩的圓臉上,果然點綴著幾顆深褐色的大麻子,格外顯眼。他此刻似乎有些百無聊賴,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另一只手則時不時摩挲著腰間掛著的那個油光锃亮的黃銅酒葫蘆,眼神飄忽,帶著宿醉未醒的迷離和對即將到來的“燒刀子”的渴望。
隊伍緩慢前移,如同在泥濘中跋涉。終于輪到云湛。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濕氣和鐵銹味的空氣,一步一頓地挪上前,將那份偽造得極其用心、卻在關鍵部位——路引的右角——嚴格按照情報指示制造出自然磨損和輕微水漬暈染痕跡的“沈湛”路引和戶籍黃冊副本(上面清晰地記載著“慈孝坊”火災的悲劇背景),連同早已攥在手心、被汗水微微濡濕的七枚當十的“洪武通寶”大錢(賄賂),雙手微微顫抖著,恭敬無比地呈遞給負責初核的文書。
負責初核的文書是個四十歲上下、面容干瘦如同風干橘皮的中年人,姓李。他面無表情地接過文牒,先是拿起桌上一塊濕布擦了擦沾了墨跡的手指,然后才慢條斯理地展開。他先是對照著桌上另一本厚厚的、書頁泛黃的“金陵府城南坊廂黃冊備要”,手指劃過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又抬起那雙略顯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如同打量貨物般仔細審視著云湛的臉:“沈湛?金陵城南慈孝坊人?行商?”聲音平板,毫無波瀾。
“是,是,回老爺?shù)脑??!痹普苛⒖虒⒀鼜澋酶?,聲音刻意壓得沙啞干澀,帶著長途勞頓后的疲憊不堪和底層小人物面對官差的天然畏懼,“小人…小人剛從臨安那邊…販了些針頭線腦、胭脂水粉回來…混口飯吃?!?
“慈孝坊…”文書老李的手指在黃冊備要上某個區(qū)域點了點,似乎在努力回憶,“…三年前臘月,是不是走了水?燒了一大片?”
“是…是…”云湛的聲音瞬間帶上了濃重的哽咽,頭埋得更深,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聳動起來,“小人命苦啊…一場天殺的大火…燒得干干凈凈…我那可憐的渾家…還有剛滿三歲的安兒…都…都沒能跑出來…”悲傷的浪潮真實地淹沒了他,只不過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源于阿諾的墜落,此刻被他完美地嫁接到了這個虛構的“沈湛”身上。淚水模糊了視線,順著刻意弄臟的臉頰滑落,滴在濕冷的石板地上。
文書老李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并非鐵石心腸,但職責所在,他更關注細節(jié)。他沒有追問家事,而是將目光重新聚焦在文牒上,特別是那個磨損暈染的右角。他用枯瘦的手指反復摩挲著破損的邊緣,又拿起文牒對著棚頂漏下的天光仔細查看紙張的質地和水印,眼神銳利如刀。接著,他再次抬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緊緊鎖定云湛的臉,從額頭到下巴,從眼神到嘴角的細微抽動,似乎要將這張臉和文牒上的描述、以及他記憶中可能存在的模糊印象徹底比對,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云湛能清晰地聽到身后排隊者不耐煩的跺腳聲和低聲抱怨,也能感受到旁邊持槍兵丁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看賊般的審視目光。
就在文書老李似乎終于找到了某個疑點,嘴唇微張,準備開口進行更深入盤問的瞬間——
“老李!”小廳那邊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呵斥,是王麻子!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筆墨硯臺都跳了跳,“磨磨蹭蹭跟繡花似的!后面都他娘的排到江里去了!天都快黑了,還讓不讓爺們兒下值喝口酒暖暖身子?趕緊的!麻溜點兒!”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云湛放在桌角邊緣、那幾枚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閃著黃澄澄光澤的銅錢,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文書老李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打斷,臉上閃過一絲慍怒,但似乎又對王麻子有所忌憚。他猶豫了一下,最終將手中的文牒連同那幾枚銅錢一起,向王麻子的方向推了推,語氣帶著點無奈和撇清:“王頭兒,您…您給掌掌眼?這個…磨損得有點怪?!?
王麻子哼了一聲,大喇喇地伸手抓過文牒,裝模作樣地翻開,粗短的手指在那磨損的右角上用力捻了捻,又湊到眼前看了看(眼神其實有點飄忽),然后抬起他那張麻子臉,用那雙因常年酗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掃了一眼云湛那張刻意弄得灰撲撲、涕淚交流、寫滿悲傷與惶恐的臉。他似乎被那眼淚鼻涕弄得有點心煩,也可能是那幾枚銅錢的吸引力更大。
“屁大點事!”王麻子嘟囔一句,抓起桌上那方沉重的、刻著“西水巡檢司驗訖”的硬木印章,“啪”的一聲,蘸了點劣質印泥,重重地蓋在云湛的路引空白處。然后像丟垃圾一樣,將路引和戶籍副本一股腦兒丟回給云湛,揮蒼蠅似的擺著手,滿臉的嫌棄:“滾滾滾!趕緊滾!哭哭啼啼的,真他娘的晦氣!擋著道兒了!”就在他揮手的同時,那寬大的、沾著油漬的袖口極其自然、快如閃電地拂過桌角,桌面上那七枚銅錢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老爺開恩!謝老爺開恩!”云湛如蒙大赦,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連連鞠躬作揖,幾乎要跪下去,然后才手忙腳亂地抓起文牒,緊緊抱在懷里,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過了這最后一道象征性的關卡,一頭扎進甕城內略顯混亂、光線昏暗的人流中。直到走出幾十步,拐過一個堆滿廢棄木箱的角落,確認脫離了關卡守衛(wèi)的直接視線,他才敢稍稍直起一點腰,后背的粗布衣衫早已被涔涔冷汗徹底浸透,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剛才文書老李那最后審視的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刺穿他的偽裝,那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精心構筑的身份堡壘就要在瞬間崩塌。王麻子的貪婪、瀆職和那點微不足道的銅錢,成了他撬開金陵這座鐵血堡壘的第一根,也是極其脆弱的杠桿。
第三幕:秦淮燈影,血色暗流
穿過甕城深邃的門洞,真正踏入金陵城內,云湛非但沒有感到絲毫放松,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反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從四面八方將他淹沒。高達數(shù)丈的城墻,如同巨人冰冷的臂膀,將城內的所謂繁華與城外的世界徹底隔絕。腳下的街道寬闊,鋪設著巨大的青石板,被連綿的細雨沖刷得光可鑒人,倒映著兩側林立的店鋪和懸掛的燈籠。店鋪鱗次櫛比,綢緞莊、錢莊、酒樓、藥鋪、當鋪…招牌幌子在風雨中招搖。商賈云集,車馬粼粼,行人摩肩接踵,操著各種口音,構成一幅喧囂的市井圖卷。尤其是聞名遐邇的秦淮河兩岸,此刻華燈初上,將漆黑的河水映照得流光溢彩。無數(shù)雕梁畫棟的畫舫停泊或游弋,船上彩燈高懸,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婉轉,靡靡之音混著女子嬌媚的笑語、酒菜的香氣以及濃郁的脂粉味,被濕潤的河風裹挾著,撲面而來,濃烈得幾乎令人眩暈。這便是“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的極致繁華,紙醉金迷,歌舞升平。
然而,云湛的神經(jīng)卻在踏入城門的那一刻,驟然繃緊到了極限。他如同一頭闖入陌生獵場的孤狼,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極致:
無處不在的“眼睛”:街角最深的陰影里、茶館二樓半開的窗戶后、石拱橋橋洞的暗處、甚至路邊一個看似打盹的乞丐身側…總有一道或幾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粘附在每一個行人身上。他們偽裝得極好:或是挎著籃子叫賣的貨郎,或是捧著書卷苦讀的寒門學子,或是扛著扁擔等活的苦力。但無論裝扮如何,他們身上都散發(fā)著一種共同的特質——一種職業(yè)性的、如同捕獵者般的耐心、專注和漠然。他們像無數(shù)只隱形的蜘蛛,將致命的蛛絲悄無聲息地布滿了整座城池的每一個角落。這便是明衛(wèi)真正的耳目——番子。
鐵蹄踏心:驟然,前方街口傳來一陣沉重整齊、帶著金屬鏗鏘的腳步聲。行人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驚慌失措地向街道兩旁避讓。一隊約二十人的錦衣衛(wèi)校尉,身著玄色錦緞繡金飛魚服,腰挎狹長鋒利的繡春刀,頭戴無翅烏紗帽,在兩名身著金色飛魚服、手持馬鞭的小旗官帶領下,踏著如同丈量過般的精準步伐,目不斜視地走來。他們面容冷硬如鐵鑄,眼神空洞卻透著煞氣,周身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生人勿近的威壓。所過之處,喧鬧的街道瞬間死寂,連孩童的啼哭都被大人死死捂住。只有沉重的軍靴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的“咔!咔!”聲,如同鼓點,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尖上。這是明衛(wèi)昭示武力的公開巡邏,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睦麆Α?
高懸的“警示”:在通往城東的必經(jīng)之路,夫子廟前的巨大青石廣場上,景象更是觸目驚心。幾根碗口粗、高約兩丈的硬木樁,如同墓碑般矗立。木樁頂端,懸掛著幾具“東西”——那已經(jīng)很難稱之為尸體。人皮被完整剝下,填充進稻草,重新縫合成人形,如同破敗的皮偶。空洞的眼窩,大張的嘴巴,被風干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作嘔的醬紫色和皮革質感。濃烈的尸臭和防腐藥物的刺鼻氣味,混合著廣場上繚繞的香火氣、附近酒樓飄來的食物香氣,形成一種極其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氣味。旁邊的告示牌上,朱砂大字歷數(shù)著這些“逆賊”的滔天罪行:“通敵叛國”、“妖言惑眾”、“私藏禁書”、“圖謀不軌”…每一個罪名都足以株連九族。圍觀的人群面色慘白如紙,眼神中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連呼吸都小心翼翼。這是明衛(wèi)最赤裸、最血腥的威懾藝術,名為“剝皮揎草”,無聲地宣告著反抗者的下場。
云湛胃部一陣劇烈的翻攪,他強壓下嘔吐的欲望,死死咬住后槽牙,將頭埋得更低,腳步加快,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這人間地獄般的景象。他牢記著老墨的情報,目標明確地朝著城東那片以混亂著稱的區(qū)域——“棲霞坊”快步走去。繁華的燈火在他身后拉長扭曲的影子,如同追逐的鬼魅。
場景一:夫子廟前的公開抓捕
就在他即將拐入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試圖繞過夫子廟廣場時,前方人群突然爆發(fā)出更大的騷動。
“錦衣衛(wèi)拿人!閑雜人等速速閃避!”一聲如同金鐵交鳴的厲喝炸響,蓋過了所有的喧囂。
只見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群,驚恐萬分地向街道兩旁推搡著退開,瞬間清出一條通道。幾名原本偽裝成路人的番子,此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獵豹,從不同方位猛地撲出!目標,是一個在街角臨時支起小攤、正低頭整理字畫的清瘦中年書生。那書生猝不及防,手中一卷字畫還未展開,便被兩名番子一左一右狠狠按倒在地,臉頰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發(fā)出一聲悶哼。
“你們…你們干什么?!我乃堂堂生員,有功名在身!朗朗乾坤,還有王法嗎?!”書生奮力掙扎,眼鏡歪斜,聲音因驚怒而尖銳變調。
“王法?功名?”為首的番子,一個臉型瘦長、眼神陰鷙的漢子,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書生,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冷笑。他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掏出一份蓋著鮮紅官印的公文,嘩啦一聲抖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附近每一個人的耳中:“李墨林!你上月于‘清風樓’所作‘詠柳’一詩,‘東風無力百花殘’一句,是何居心?!影射朝政,譏諷圣上,心懷怨望!鐵證如山!拿下!”根本不給對方任何辯解的機會,冰冷的鐵鏈已如同毒蛇般纏上書生的脖頸,猛地收緊,勒得他雙眼翻白,所有辯白都化為嗬嗬的抽氣聲。周圍幾個同樣書生打扮的人,臉上瞬間血色褪盡,眼中噴薄著怒火和屈辱,雙拳緊握,身體因極度的憤怒而顫抖,卻無一人敢上前一步,甚至連一句質問的話都卡在喉嚨里。番子們動作迅捷如電,配合無間,一人鎖喉,兩人架臂,如同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在死寂的人群注視下,將還在徒勞掙扎的書生迅速拖走,只留下散落一地、被無數(shù)雙慌亂腳步踐踏得污穢不堪的字畫。整個過程,快得令人心悸,從暴起到結束,不過短短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冷酷、高效、精準,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強權碾壓一切的霸道。
云湛混在驚魂未定的人群邊緣,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頭寒意如冰水澆灌,瞬間蔓延四肢百骸。一首尋常不過的詠物詩,一句傷春悲秋的感慨,竟能成為構陷下獄、甚至可能家破人亡的鐵證!明衛(wèi)羅織罪名、鉗制思想、扼殺異己的手段,其陰毒與蠻橫,遠超他的想象。
場景二:暗巷里的秘密處決
為了徹底擺脫這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云湛不再猶豫,迅速拐入一條狹窄幽深、彌漫著垃圾和霉味的無名小巷。巷子里光線昏暗,只有兩側高墻窄縫間透下的一點微弱天光。他加快腳步,只想盡快穿行而過。然而,剛走到巷子深處,一陣極其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夾雜著沉悶的、如同捶打濕麻袋般的“噗噗”聲,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多年刀頭舔血的經(jīng)驗讓云湛瞬間肌肉緊繃!他如同受驚的貍貓,沒有絲毫猶豫,身體猛地向旁邊一個堆滿破籮筐和廢棄雜物的死角陰影中滑去,將自己徹底隱匿在黑暗與腐臭之中,屏住呼吸。
巷子盡頭,三個身著深灰色短打、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呈半圓形圍著一個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人影。沒有呼喝,沒有威脅,甚至連一句多余的問話都沒有。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
“東西…求求你們…東西真…真不在我身上…饒命…”地上的人影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充滿絕望的微弱求饒,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遲了?!币粋€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的聲音響起,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接著,是利器高速刺入肉體又拔出的、令人牙酸的沉悶聲響!噗!噗!噗!…動作快得只剩下殘影,每一次都精準地避開骨骼,直入要害。力道沉猛,干脆利落。求饒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破風箱般的嗬嗬漏氣聲。幾秒鐘后,連漏氣聲也徹底消失。三個黑影如同沉默的石像,其中一人迅速蹲下,在尚在微微抽搐的尸體上快速摸索翻找,動作熟練得令人發(fā)指。幾息之后,他停下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沒有?!睘槭椎暮谟八坪鯇@個結果并不意外,只冷冷吐出三個字:“處理掉?!?
另外兩人立刻如同上緊發(fā)條的機器般行動起來。一人不知從哪里扯出一個散發(fā)著魚腥臭味的臟污麻袋,利落地將尸體從頭到腳套住、扎緊袋口。另一人則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灑在血跡最濃的地方,又拿出一塊看不出本色的粗布,動作麻利而用力地擦拭著地上的血泊和噴濺痕跡。整個過程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的儀式,靜默無聲,配合默契,高效得令人毛骨悚然。不到片刻,巷子里除了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和一絲殘留的灰白色粉末,以及那個被拖走的麻袋,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三個黑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巷子另一端的拐角。
云湛緊貼在冰冷潮濕、布滿苔蘚的墻壁上,屏住呼吸,連心跳都幾乎停滯。直到那三道死亡的氣息徹底消失,巷子重新被死寂和霉味籠罩,他才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吐出一口濁氣。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順著他的鬢角、脊背蜿蜒而下。這光天化日(盡管是黃昏)之下,天子腳下的帝都繁華之地,竟能發(fā)生如此高效、冷酷、如同屠宰牲口般的秘密處決!這比廣場上懸掛的皮囊、比夫子廟前的公開抓捕,更具沖擊力和震撼性。它徹底撕開了明衛(wèi)統(tǒng)治那層看似威嚴公正的表皮,露出了內里最黑暗、最肆無忌憚的獠牙——錦衣衛(wèi),不僅是陽光下令人戰(zhàn)栗的猛虎,更是陰影中無處不在、隨時擇人而噬的毒蛇!
第四幕:棲身“悅來”,暗夜籌謀
帶著一身幾乎凝結成冰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警惕,云湛終于在棲霞坊迷宮般復雜、污水橫流的小巷深處,找到了那家名為“悅來”的客棧??蜅iT臉窄小破敗,一塊飽經(jīng)風霜、字跡模糊的杉木招牌斜斜掛著?;椟S的燈光從門縫里漏出,映照著門口泥濘的地面。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劣質酒氣、汗酸味、隔夜飯菜的餿味以及劣質煙草的嗆人氣味混合在一起,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大堂里煙霧繚繞,人聲鼎沸,嘈雜不堪。幾張油膩膩的方桌旁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風塵仆仆、一臉疲憊的行腳商人正低聲討價還價;穿著洗得發(fā)白長衫、眼神渾濁的落魄文人獨自買醉;袒胸露懷、唾沫橫飛吹噓江湖經(jīng)歷的賣藝漢子;還有幾個縮在角落陰影里、眼神閃爍、行蹤詭秘、渾身散發(fā)著危險氣息的家伙??諝馕蹪岫餆?,充滿了底層掙扎的混亂氣息。
老板“錢串子”是個精瘦得像麻桿兒的中年男人,約莫五十上下,穿著一件同樣油膩的藏青色褂子。他正懶洋洋地靠在柜臺后,就著一盞如豆的油燈,用留著長指甲的小拇指撥弄著一個磨得發(fā)亮的黃銅算盤,發(fā)出單調的“噼啪”聲。對于云湛的到來,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進來的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住店?”聲音干澀,毫無熱情。
“是,老板。通鋪就行?!痹普可锨耙徊?,將一小串用麻繩穿好的、約莫三十枚銅錢放在柜臺上。
錢串子停下?lián)芩惚P的手指,用兩根指頭捻起那串銅錢,掂了掂分量,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通鋪?早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了,味兒能熏死頭牛!就剩后頭小隔間了,清凈點,價錢嘛…自然也要貴點?!彼祥L了尾音,眼神終于斜睨了云湛一眼,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是在評估一件舊貨的價值。
“行?!痹普繘]有任何猶豫,又從懷里摸出五枚銅錢,輕輕放在那串銅錢旁邊。
錢串子這才正眼看了看云湛,小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似乎在確認這錢花得值不值。他慢悠悠地拉開一個抽屜,從一堆油膩的鑰匙里摸出一把黑乎乎的、帶著銹跡的黃銅鑰匙,“啪”地一聲拍在柜臺上:“丙字三號房。規(guī)矩懂吧?”他盯著云湛,一字一頓,聲音壓得低沉,“少問!少看!少管閑事!不管你是殺人越貨還是被官府追成狗,住進來,錢貨兩訖。出了這門,或者在這門里惹了不該惹的麻煩,自己兜著!敢連累老子這店…”他冷哼一聲,沒再說下去,但那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云湛默不作聲地拿起鑰匙,點了點頭,轉身穿過喧鬧嘈雜、彌漫著汗臭酒氣的大堂,推開一扇吱呀作響、通向后面天井的破木門。一股更加陰冷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天井狹窄,堆滿雜物,抬頭只能看到一小塊被四周高墻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灰暗天空。丙字三號房就在天井最角落,一扇薄薄的、糊著發(fā)黃窗紙的木門。
推門進去,一股濃重的霉味和灰塵味嗆得人幾乎咳嗽。房間狹窄得僅能容身,一張鋪著破草席的硬板床幾乎占去大半空間,一張三條腿(第四條用磚頭墊著)的破舊小桌靠墻放著。墻壁斑駁,露出里面的黃泥和草筋,墻角掛著蛛網(wǎng)。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個積滿油垢的小陶碟,里面放著一小截燃了一半的劣質燈芯草。但這逼仄、陰暗、簡陋的環(huán)境,反而讓云湛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一瞬——這里足夠隱蔽。
他迅速關上門,插上那根形同虛設的木插銷。沒有點燈,而是在黑暗中,如同最謹慎的獵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門窗的插銷、門軸(確認沒有暗藏的窺孔或機關),又用手指關節(jié)輕輕敲擊了四面墻壁(傾聽回音,判斷隔壁是否有人以及墻壁厚度)。確認暫時安全后,他才將行囊輕輕放在床腳最黑暗的角落,自己則坐在冰冷的、散發(fā)著霉味的草席上。
窗外,金陵城的夜生活似乎才剛剛步入高潮。秦淮河方向隱約傳來的絲竹管弦和調笑聲,如同另一個世界飄來的幻音。而棲霞坊的夜,卻沉溺在一種混亂而低沉的基調中:打更人沙啞的梆子聲和“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的吆喝在迷宮般的小巷中回蕩;醉漢含糊不清的囈語和嘔吐聲;不知哪家傳來的夫妻激烈的爭吵和摔打聲;孩童夜驚的啼哭被迅速捂住的嗚咽;野狗為爭搶垃圾而爆發(fā)的撕咬吠叫…這一切聲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屬于底層掙扎者的黑暗交響。
云湛吹熄了那如豆的燈火,將自己徹底交給黑暗。他盤膝坐在冰冷的草席上,五心朝天,開始進行一種特殊的呼吸吐納。每一次深長的吸氣,都努力將胸腔中翻涌的殺意、悲傷、警惕和那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強行壓下;每一次綿長的呼氣,都試圖將雜念排空,讓如同沸騰熔巖般的思緒冷卻、沉淀。良久,他才在絕對的黑暗中睜開眼,瞳孔似乎已經(jīng)適應了微光,開始冷靜地梳理現(xiàn)狀:
環(huán)境評估:鐵幕森嚴,步步驚心
金陵的監(jiān)控網(wǎng)絡之嚴密、手段之酷烈,遠超老墨情報的描述,也遠超他此前的想象。明衛(wèi)編織的這張網(wǎng),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的物理監(jiān)控,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精神高壓。從公開的武力威懾(巡邏、懸尸),到思想鉗制(文字獄),再到陰影中的秘密清除(暗巷處決),無所不用其極,形成了一個全方位、立體化的恐怖統(tǒng)治體系。
“保甲連坐”制度如同無形的枷鎖,將所有人捆綁在一起,迫使鄰里互相監(jiān)視告密,極大地壓縮了個體的生存空間和信任基礎。在這里,任何人都可能是潛在的告密者。
棲霞坊的混亂提供了掩護,但也意味著更高的風險。魚龍混雜,亡命之徒、官府眼線都可能隱匿其中。
身份安全:如履薄冰,危如累卵
“沈湛”的身份雖然通過了西水關的盤查,但根基極其脆弱。慈孝坊火災的背景雖在卷宗中有記錄,但一旦有較真的官吏或錦衣衛(wèi)深入追查(比如尋找火災幸存者、核查火災前沈湛的鄰里關系),這個身份很可能瞬間崩塌。
必須盡快尋找更穩(wěn)固的身份掩護,或者找到離開金陵的契機,但在此之前,必須將這個身份扮演得天衣無縫。
目標優(yōu)先級:權衡利弊,謀定后動
軍工坊(神機營前身):了解明衛(wèi)核心武力——火器的真實情況,是當前最迫切、也是風險最高的戰(zhàn)略目標。老墨的情報指向明確:江寧縣,牛首山南麓。守衛(wèi)描述“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格殺勿論”絕非虛言。需要獲取更精確的情報:軍工坊具體地形地貌(是否有便于觀察的高點?是否有河流、密林可利用?)、守衛(wèi)的輪換時間規(guī)律、明哨暗樁的可能位置分布、甚至周邊居民對軍工坊的看法(抱怨、禁忌、傳說等)。
身世之謎:虎符持續(xù)的溫熱感應,清晰地指向金陵城內或附近(紫金山“觀星臺”舊墟、顧氏“攬月樓”)。然而,這兩個地點都被老墨明確標注為“有錦衣衛(wèi)暗樁”或處于嚴密監(jiān)控區(qū)域(皇家禁苑邊緣)。風險等級極高,在根基未穩(wěn)、對金陵錦衣衛(wèi)運作模式未摸清前,貿然觸碰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當前策略:只能從最外圍、最間接的途徑入手,收集相關的市井傳說、地方志軼聞、古舊地圖碎片等零散信息,拼湊可能的線索。
行動計劃(近期):扎根陰影,織網(wǎng)求生
融入棲霞坊:充分利用“悅來客?!边@個混亂據(jù)點。扮演好“沈湛”——一個老實巴交、家道中落、有些木訥畏縮的小行商伙計。觀察客棧內人員流動,留意那些信息靈通卻又相對邊緣化、危險性較低的角色(如:每日清晨來客棧兜售針頭線腦、小道消息靈通的貨郎張;在茶館說書、肚里裝著無數(shù)前朝秘聞野史的“快嘴劉”;替客棧記賬、精通本地三教九流門道、眼神精明的落魄老賬房“算盤吳”)。通過購買小物件、聽書打賞、請教本地風物等方式,在不經(jīng)意間收集關于牛首山衛(wèi)所、江寧縣地形、城中大族(尤其是顧家)的市井傳聞、禁忌和零碎信息。絕對避免直接詢問敏感話題!
學習與模仿:語言和舉止是融入的關鍵。仔細傾聽本地人的江淮官話變種(金陵腔),模仿其獨特的語調、用詞(如“做么事”代替“干什么”,“蠻好”代替“很好”)。觀察本地底層百姓的衣著習慣(顏色偏好、布料質地、穿著方式)、行為舉止(走路姿態(tài)、坐姿、打招呼方式、飲食偏好)。盡快采購一兩套符合“行商伙計”身份的本地粗布衣物換掉身上顯眼的宋地服飾。
建立初步人脈:用有限的銅錢和“沈湛”的憨厚木訥形象,嘗試與客棧里相對無害的人建立極其淺薄的表面交情。比如:給那位同樣住在隔間、靠給商鋪寫招牌糊口、整日唉聲嘆氣的窮酸老秀才“孔乙己”送半塊粗糧餅子;幫那個經(jīng)常來往江寧和金陵城、販賣些山貨土產(chǎn)的小貨郎“石頭”搭把手搬點東西。不指望獲得核心信息,只為打開一點獲取日常消息的渠道,并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獨”。
繪制心理地圖:在確保絕對安全的前提下(選擇清晨、黃昏人少時),以熟悉環(huán)境為由,在棲霞坊及周邊幾條主要街道進行有限度的活動。記憶街道布局、巷弄走向、橋梁位置、市場分布、可能的死胡同和逃生路徑(特別是那些連接河道、易于隱蔽的復雜區(qū)域)。留意明衛(wèi)巡邏隊的路線、時間和頻率。在心中構筑一張詳細的“生存地圖”。
絕對謹慎:生存鐵律!時刻保持最高級別的警惕!對任何主動接近、無故搭訕、過分熱情的人都保持十二萬分的戒備!懷中的虎符是最大的秘密和依仗,非生死關頭絕不示人!當虎符感應突然增強、指向某個方向時,更要強行克制住立刻前往探查的沖動,耐心等待時機!
懷中的虎符,那溫熱的脈動似乎與他的心跳漸漸同步,如同黑暗中無聲的同伴,給予一絲微弱的慰藉,卻又如同懸在頭頂、隨時可能墜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提醒著他所面臨的萬丈深淵。云湛緩緩站起身,走到那扇糊著破窗紙的木門前,透過一個不起眼的小破洞,望向外面被棲霞坊低矮屋檐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金陵夜空。煙雨依舊纏綿,燈火在濕漉漉的瓦片上暈開模糊的光暈。這柔美如詩的江南夜色下,掩蓋著的,是鐵與血澆鑄而成的、冰冷森嚴的壁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江南深秋那濕潤卻冰冷入骨的空氣,那氣息中混雜著霉味、劣質煤煙味和遠處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一聲低語,如同對這龐大而恐怖都市的宣戰(zhàn)誓言,也如同對自身靈魂的嚴厲警示,在狹小黑暗的隔間內悄然回蕩:
“金陵…我來了?;⒎拿孛?,阿諾的仇…就從這鐵幕之下的陰影里,開始吧?!?
夜色如墨,秦淮河上醉生夢死的靡靡之音遙遠得如同隔世,在這棲霞坊最骯臟混亂的角落深處,一雙如同雪原孤狼般警惕、銳利卻又燃燒著不屈意志的眼眸,在絕對的黑暗中,熠熠生輝,洞穿一切虛妄。潛入,這生死一線的游戲,才剛剛拉開序幕。而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注定如履薄冰,行走于萬丈深淵之上最鋒利的刀鋒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