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暴前夕
- 青銅紀元:六合歸一
- 日月圣宋
- 13636字
- 2025-07-05 08:36:19
泉州的繁華,如同一襲綴滿南海珍珠與異域寶石的華美錦袍,披在一具危機四伏、暗瘡遍布的軀體上。自踏入這座流淌著黃金與欲望的海都,云湛那歷經尸山血海、無數次從地獄邊緣爬回磨礪出的直覺,便如同上緊弦的千鈞強弩,從未有過絲毫松懈。懷中那枚沉寂的青銅虎符,雖無灼熱脈動,卻如同深埋地心的熔巖核心,其存在本身,便是吸引著無數黑暗中貪婪、忌憚、殺意目光的致命磁石。
暗影,如影隨形。
繁華的“中山路”,人流如織。云湛佯裝駐足于一家“波斯珍寶閣”的琉璃櫥窗前,目光似乎被一枚鑲嵌著孔雀石的金杯吸引。冰藍色的眼瞳深處,卻如同最精密的鏡面,倒映著身后涌動的人潮。在玻璃反光扭曲的影像中,一個戴著寬檐竹笠、穿著與碼頭苦力無異的靛藍短褂身影,步伐看似隨意懶散,卻始終與他保持著精確的三個鋪面距離。當云湛的目光透過玻璃與之“接觸”的剎那,那身影如同受驚的水黽,倏然矮身,融入一個販賣藤編器具的攤販人群之中,再一晃,便徹底消失于街角拐彎處的陰影里。動作??云流水,對人群的掩護利用堪稱藝術,絕非尋常探子。
喧囂鼎沸的“來遠驛”碼頭,咸腥的海風裹挾著汗臭、香料與海藻的氣息撲面而來。云湛混跡于一群正扛著沉重胡椒麻包的力夫中間,感受著粗糙麻袋壓在肩頭的重量。突然!緊貼心口的虎符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近乎錯覺的冰涼刺痛!那感覺如同被毒蝎的尾針輕輕蟄了一下!幾乎是身體的本能超越思維,他猛地擰腰側身!
“嗤——!”
一枚細如牛毛、通體泛著幽藍光澤的淬毒鋼針,帶著微不可聞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聲,擦著他頸側溫熱的皮膚飛過,距離之近,甚至能感受到針尖帶起的冰冷氣流!“哆”的一聲悶響,鋼針深深沒入他身后一摞堆疊如山的蘇木麻袋深處,只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細小黑點。云湛目光如電,循著針來軌跡暴射而去!只瞥見一艘懸掛著爪哇國旗幟、正緩緩離港的中型商船“海蛇號”的船舷后,一個模糊的灰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逝,速度快得在視網膜上只留下一道殘影,隨即徹底融入船艙的黑暗之中。
最兇險的遭遇,發生在“筼筜港”支流下游,靠近一片早已廢棄、如同巨獸骸骨般矗立的舊倉房區。時值深夜,濃得化不開的海霧從海面滾滾涌來,將天地籠罩在一片粘稠的乳白色之中,能見度不足五步。濕冷的霧氣凝結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云湛屏息凝神,如同融入霧氣的幽靈,循著白日里從一名醉醺醺的暹羅水手口中套出的、關于某艘形跡可疑的“鬼船”線索,獨自深入這片死亡迷宮。
突然!
懷中虎符毫無征兆地劇烈一震!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猛烈、如同萬載玄冰瞬間刺入骨髓深處的強烈警兆轟然炸開!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的巨網當頭罩下!
“嗤!嗤!嗤!”
三道細微卻致命的破空聲撕裂濃霧,成品字形,無聲無息卻又快如閃電地射向他咽喉、心口、小腹三大要害!角度刁鉆狠辣到了極致,幾乎封死了所有閃避騰挪的空間!完全是軍中頂尖斥候或皇家秘衛的狙殺絕技!
云湛瞳孔縮成針尖!千鈞一發之際,戰場磨礪出的、烙印在骨子里的求生本能徹底爆發!他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猛地向后折斷,腰背幾乎貼到冰冷濕滑的泥地!兩枚淬毒的烏黑小鏢帶著死亡的氣息,擦著他的鼻尖和胸襟飛過!同時,左足在泥濘中狠狠一蹬,身體借助這股爆發力,如同被投石機拋出的石塊,猛地向右側滑出!
“噗!”
第三枚毒鏢終究未能完全避開,狠狠扎入他右臂外側三角肌!劇烈的刺痛如同燒紅的鐵釬貫穿!緊隨其后的,是一股陰冷徹骨、如同活物般的麻痹感,沿著手臂的經絡血管瘋狂向上蔓延!
殺招未盡!左右兩側濃得如同墨汁的霧氣中,兩道黑影如同從地獄裂縫中撲出的夜梟,無聲無息卻又快得只剩下兩道殘影!手中淬毒的短刃在霧氣中劃出兩道幽藍的死亡弧線,一取脖頸,一刺后心!配合之默契,時機之精準,動作之狠辣,絕非江湖草莽,而是訓練有素、專司殺戮的死士!
“吼——!”云湛喉嚨里迸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沉咆哮!右臂劇痛麻痹,左臂深處秘毒帶來的滯澀感更甚!生死關頭,他左手并非拔刀,而是閃電般探入懷中,猛地抓出一大把孫震臨行前強行塞給他、氣味極其刺鼻辛辣的黑色粉末(美其名曰“孫氏驅蟲避瘴散”,實為簡易版毒煙彈),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身前地面!
“嘭——!”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辛辣無比的黑灰色濃煙猛烈爆開!瞬間將周圍數丈方圓吞噬!視線徹底被剝奪,刺鼻的氣味嗆得人涕淚橫流!
“咳!咳咳!”撲來的黑影顯然沒料到這一手,疾沖的身形猛地一滯,發出壓抑而痛苦的嗆咳!
電光石火!云湛強忍著右臂鉆心劇痛和迅速擴散的麻痹感,身體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鰍,不退反進,借著煙霧的掩護,猛地撞入右側黑影懷中!蓄勢待發的左肘凝聚了全身的重量和爆發力,如同攻城槌般,狠狠頂在對方毫無防備的胸腹隔膜處!同時右腿如鋼鞭橫掃,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精準地掃向左側黑影的膝蓋外側!
“呃啊——!”
“咔嚓!”
沉悶的痛哼與清脆的骨骼碎裂聲幾乎同時炸響!右側黑影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悶哼著踉蹌倒退,瞬間失去戰斗力。左側黑影膝蓋遭受重擊,發出一聲凄厲的短嚎,重心徹底失控,向前狠狠撲倒!
云湛毫不戀戰,甚至顧不得拔出右臂那枚帶來持續痛苦的毒鏢!他猛地深吸一口混雜著毒煙與海腥的冰冷空氣,強行催動丹田殘存的真氣,更將虎符傳遞來的那一絲冰冷而狂暴的力量瘋狂灌注雙腿!
“蹬!蹬!蹬!”
腳下濕滑的泥地被他踏出三個深坑!身體如同被強弓射出的重箭,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幾個起落便撞破濃霧與廢棄倉房的殘垣斷壁,消失在迷宮深處更濃重的黑暗里!身后,只留下氣急敗壞、用某種晦澀方言發出的低沉咒罵,以及迅速遠去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對方同樣忌憚鬧出過大動靜。
背靠著一堵冰冷潮濕、長滿滑膩苔蘚的斷墻,云湛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那道黑紫色的舊傷,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緊貼在冰涼的皮膚上。他咬著牙,用左手顫抖著拔出右臂的毒鏢。傷口不深,但邊緣皮肉已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紫色,腫脹發亮,那陰冷的麻痹感正如同跗骨之蛆,沿著手臂的經絡頑強地向肩頭和心臟位置蔓延。他毫不猶豫地掏出孫震給的那個用蠟丸密封的“百草辟毒丹”,捏碎蠟丸,將一半散發著刺鼻辛辣氣味的黑色藥丸塞入口中用力嚼碎咽下,苦澀灼燒感瞬間充斥口腔食道;另一半則被他吐在手心,混合著唾液,狠狠按在傷口上!
“滋——!”
一股劇烈的、如同被烙鐵灼燙的劇痛從傷口傳來!黑紫色的皮肉邊緣瞬間泛起白沫!這是藥力在與毒素激烈對抗!
錦衣衛!
云湛的眼神冰冷得如同萬載不化的玄冰。這種刁鉆淬毒的暗器手法,這種將軍中狙殺陣仗與江湖陰狠刺殺完美融合的戰術風格,這種如同附骨之疽、跨越千山萬水也不惜代價追索到底的可怕執著……普天之下,只有明衛那令人聞風喪膽的皇帝爪牙——錦衣衛!他們從未放棄!如同最耐心也最殘忍的獵犬,死死嗅著虎符的氣息,追索著那所謂的“天傾之子”!其無孔不入的滲透能力與精銳單兵的作戰技巧,比之漢室繡衣使者,更加陰毒難防,更加令人心悸!
然而,錦衣衛這頭浮出水面的惡鯊,僅僅是這潭深不可測的渾水中,第一道顯形的殺機。
當云湛拖著傷臂,強忍著毒素帶來的眩暈與陣陣惡心,如同真正的幽靈般潛回驛館附近那相對安全的陰影中時,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純粹、仿佛能直接凍結靈魂的殺意,如同來自九幽極地的寒風,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地掠過他感知的最邊緣!
玄翦!
那個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的秦秘衛!他還在!如同盤旋在九天之上、漠然俯視著獵物的禿鷲,那冰冷無情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千山萬水、重重阻隔,始終牢牢地鎖定著自己!他沒有出手,或許是泉州這復雜的局勢讓他暫時選擇了蟄伏,或許是在等待一個能將獵物與競爭者一網打盡的完美時機……但這種無聲無息、如同懸頂之劍隨時可能斬落的威脅,比任何直接的刺殺都更加令人窒息,如同慢性毒藥般侵蝕著意志!
更令云湛警覺與心寒的是,在隨后的幾天里,他憑借虎符對金屬異常震動與能量波動的微弱感應(尤其在接近市舶司衙署那存放稅銀和貴重物品的庫房區域時),以及無數次生死搏殺中磨礪出的、對“同類”氣息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在市舶司衙署那朱漆大門外停靠的華麗馬車旁、在幾位與宋主和派大佬過從甚密的豪商(如“四海通”東主錢百萬)那戒備森嚴的宅邸陰影中,隱隱捕捉到了幾絲熟悉又令人厭惡的氣息——陰冷、潮濕、滑膩,如同暗處伺機而動的毒蛇,帶著漢室繡衣使者特有的、浸透了宮廷陰謀與血腥的味道!他們顯然通過宋地某些與漢室暗通款曲、甚至早已被收買的勢力(極有可能是主和派中某些急于向新主子表功的鷹犬),如同水蛭般悄然潛入了泉州!他們潛伏在暗處,等待著攪渾這潭水,等待著渾水摸魚,給予獵物致命一擊!
錦衣衛的追魂索命,玄翦的冰冷窺伺,繡衣使者的毒蛇潛伏……還有唐盟使團內部,王錚校尉那雙始終帶著審視、警惕與一絲不易察覺算計的眼睛……多方勢力,如同聞到血腥味而匯聚的鯊群,在泉州這表面繁華喧囂、歌舞升平的海市蜃樓之下,暗流洶涌,殺機四伏!一張無形而致命的大網,正從四面八方悄然收緊,而網的中心,正是云湛和他懷中那枚足以攪動天下風云的青銅虎符!
或許是云湛在蘇頌陪同參觀城防器械與“水運儀象臺”時,對某些精妙結構表現出的專注與瞬間領悟讓這位惜才的儒官印象深刻;或許純粹是蘇頌對格物致知之道的執著熱忱,不忍見一個“有天賦的胡人”被埋沒于俗務。在使團行程接近尾聲、風波詭譎之際,這位工部侍郎竟意外地為云湛爭取到了一個珍貴的機會——有限查閱泉州豪商巨賈“林氏”家族藏書樓的部分非核心工技典籍。林家世代經營南洋海貿,富甲一方,其藏書樓“攬海閣”以收藏海量海圖、域外風物志、稀奇古怪的海外科工雜記而聞名遐邇。
“攬海閣”位于林家府邸幽深的后園深處,古榕參天,藤蔓虬結,環境清幽得近乎陰森。推開沉重的樟木大門,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干燥墨香、淡淡樟腦丸以及若有若無海腥味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如同開啟了一座塵封的時光墓穴。巨大的紫檀木書架高聳至屋頂,如同沉默的巨人列陣,承載著難以計數的卷帙。光線透過高處的菱形花窗,在漂浮的微塵中投下道道朦朧的光柱。云湛在一位須發皆白、眼神渾濁的老管家和一名蘇頌派來的、神情拘謹的年輕書吏陪同下,踏入這彌漫著知識塵埃的殿堂。他的目標清晰如刀鋒——尋找任何可能與墨家相關的蛛絲馬跡。
他佯裝被浩如煙海的典籍震懾,目光帶著“胡人”應有的好奇與茫然,緩緩掃過那些大部頭的《營造法式》精抄本、《武經總要》圖譜卷、《天工開物》手繪稿,以及堆積如山的泛黃海圖(《鄭和航海圖》摹本、《針路簿》)和各式各樣的海外風物志(《瀛涯勝覽》、《星槎勝覽》摘抄)。精神卻高度凝聚,如同最精密的羅盤,憑借著在天策府藏書閣那驚魂一夜中強行烙印在腦海里的墨家幾何古篆的獨特筆畫結構與懸梁圖譜的關鍵特征,飛速地過濾、甄別著眼前浩瀚如海的信息。
時間在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中緩慢流逝,收獲卻如同大海撈針。一卷卷海圖展開,是陌生的海岸線與星羅棋布的島嶼;一冊冊雜記翻閱,充斥著對巨龜馱島、長生仙藥、獨眼巨人的荒誕描繪。就在他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即將被失望的冷水澆滅,目光近乎機械地掃過墻角一個積滿灰塵、被蛛網半遮掩的烏木書匣時——
嗡!
緊貼心口的青銅虎符,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灼熱感!如同沉睡萬年的火山核心被一縷熟悉的地脈氣息驚醒,發出了一聲只有靈魂才能感知的悸動!
云湛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心跳如擂鼓。他強壓住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激動,狀似隨意地踱步過去,指著那不起眼的書匣,聲音嘶啞地問道:“此乃何物?”
老管家渾濁的老眼抬了抬,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耐:“哦,那個啊。早年一位癡迷南洋的旁支先祖帶回來的破爛。盡是些番邦野人的荒唐傳說和畫得不成樣子的破爛器物圖,當柴火都嫌煙大,堆這兒幾十年了,礙事。”語氣中充滿了鄙夷。
“無妨,胡地亦有奇聞異事,或可一觀。”云湛聲音平靜,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
老管家撇撇嘴,示意書吏打開。書吏費力地拂去厚厚的積塵,解開早已朽壞的皮繩。一股濃烈刺鼻的霉爛味混合著深海淤泥般的腥氣猛地涌出!匣內是幾卷用粗糙黃麻紙草草裝訂的圖冊,紙張早已泛黃發脆,墨跡洇染模糊,仿佛隨時會化作齏粉。云湛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卷,屏住呼吸,如同對待稀世珍寶般,極其緩慢地展開。入眼果然是些歪歪扭扭、比例失調的海島輪廓圖,標注著諸如“爪哇”、“真臘”、“三佛齊”等奇異名稱,夾雜著對翼展數丈的“食人巨鳥”(極樂鳥?)、渾身長毛的“山魈野人”(猩猩?)、樹干流淌“黃金汁液”(橡膠?)的怪樹等離奇生物和物產的夸張描述與拙劣圖畫。
云湛耐著性子,一頁頁翻過這些荒誕不經的記載,心臟卻在胸腔內沉重地搏動。當他翻到卷末,手指觸碰到一疊描繪著“口噴烈焰、翻江倒海的南洋巨魚”(鯨魚噴水?)的粗糙圖畫時,動作猛地一僵!
幾張材質截然不同的殘頁,被巧妙地夾藏在這疊厚紙之間!
入手堅韌微涼,顏色是深沉的、仿佛歷經歲月沉淀的褐黃色,邊緣焦黑卷曲,如同被火焰舔舐過又倉促撕下。上面的圖案與文字,讓云湛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猛地沉入冰窟!
圖案:
立體齒輪組結構圖:不再是天策府殘卷上單一的平面傳動,而是呈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立體嵌套結構!大小不一的青銅齒輪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咬合,精密得如同造物主的手筆。曲軸、連桿、凸輪機構穿插其間,構成一個復雜到極致的動力傳遞網絡。其精妙繁復程度,遠超蘇頌“水運儀象臺”上那些堪稱奇跡的齒輪!旁邊用極細的墨線勾勒著抽象的注釋符號。
能量管道網絡圖:如同巨人體內的經絡血脈!粗細不一的管道縱橫交錯,構成一張覆蓋整張殘頁的立體網絡。管道并非實體,更像是某種能量的流動軌跡,旁邊標注著意義晦澀的古篆符號。其中一個核心節點處的符號形狀——一個由三個同心圓和交叉射線構成的復雜圖案——竟與他意識深處,虎符展現的“長城之脊”內部那奔涌著熔巖般熾熱能量的核心管道標識高度吻合!
核心樞紐結構(殘破):在另一張殘頁的角落,隱約可見一個巨大、復雜的、由無數細小部件構成的球狀核心結構草圖,周圍密布著管道接口與能量流向箭頭,中心處有一個醒目的、代表空缺的空白圓圈,旁邊標注著意義不明的古篆。
文字:
依舊是那種冰冷、精確、充滿幾何美感的墨家古篆!其中反復出現的幾個核心術語——“機樞”、“地脈”、“導引”、“聚合”——與他在天策府藏書閣死記硬背下的殘卷文字完全一致!更關鍵的是,在一處被火焰燒焦的邊角殘片上,一行稍小的注釋文字如同驚雷劈入他的腦海:
“……地脈之息,浩蕩磅礴,引為‘機樞’偉力之源泉……然此力至剛至暴,非金石可載,需以‘星殞之核’為引,筑‘心爐’以馴之,方能源源不絕,馭使由心……”
雖然無法完全理解所有字義,但“地脈之息”(大地能量?)、“機樞偉力”(墨家機關核心動力?)、“非金石可載”、“星殞之核”、“心爐”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關于力量源泉與駕馭方式的驚世圖景!這與他潛意識中理解的、驅動虎符背后那恐怖“長城之脊”的力量之源,何其相似!
失落的核心圖譜!
這絕對是流落海外、未被唐盟或宋商盟掌握的、關于墨家機關術最核心的能量源泉與動力傳導的終極秘密!是散落于歷史塵埃中的星辰碎片里,最為璀璨、也最為致命的一塊!
巨大的震撼與狂喜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云湛的神經!他幾乎用盡了畢生的意志力,才勉強壓下喉嚨里幾乎要沖出的驚呼和身體的顫抖。他裝作被那“噴火巨魚”的荒誕圖畫深深吸引,喉頭發出嘖嘖稱奇的聲音,左手極其自然地在圖畫上摩挲著。就在這看似無意的動作掩護下,右手的手指如同最靈巧的盜賊,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和精準,將那幾張薄如蟬翼、卻重逾千斤的帛書殘頁,從厚紙的夾層中輕輕抽出!借著翻頁卷軸的剎那遮蔽,閃電般塞入自己貼身穿著的、特制的牛皮內襯夾層之中!那堅韌冰涼的觸感緊貼著滾燙的肌膚,如同握住了一塊來自遠古星空的燃燒隕鐵!
就在這時!
“哐當!”藏書樓沉重的木門被猛地推開!
“什么人?!”老管家警惕的喝問聲響起。
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隱約的兵器碰撞聲從樓下庭院傳來,打破了“攬海閣”死水般的寂靜!
云湛心中警鈴大作!他立刻將剩下的海圖雜記胡亂塞回書匣,啪地一聲合上蓋子,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臉上瞬間恢復了那種略帶茫然的好奇表情,仿佛從未動過匣中之物。老管家和書吏緊張地探頭望向門外,暫時無暇他顧。
林家藏書樓的意外斬獲,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將云湛的危機感提升到了極致。他深知,懷中的帛書殘卷所蘊含的秘密,其價值與危險性,甚至可能超越了虎符本身!這是足以讓任何一方勢力為之瘋狂的禁忌知識!然而,命運掀起的風暴,其猛烈與歹毒程度,遠超他最壞的預計。
使團離泉的前夜,沈萬川在美輪美奐的“集珍園”中,設下了極盡奢華盛大的送別晚宴。泉州城內有頭有臉的官員、豪商巨賈、名流士紳幾乎悉數到場。巨大的“聽濤軒”內,燈火輝煌,亮如白晝。琉璃盞中琥珀色的美酒蕩漾,金盤玉碟盛滿山珍海味。絲竹管弦悠揚悅耳,身姿曼妙的舞姬隨著樂聲翩躚,衣袂飄飄,暗香浮動。一派賓主盡歡、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云湛依舊被安排在靠近軒門、最不起眼的角落位置,面前精美的菜肴絲毫未動。他如同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冰藍色的眼眸在低垂的眼簾掩蓋下,冷靜地掃描著這場浮華盛宴下的每一絲波瀾。韓世忠因緊急軍務(加強海防巡邏)未能出席,王錚校尉作為唐盟代表,正與沈萬川以及幾位宋方高官(市舶司提舉、泉州通判等)談笑風生,推杯換盞。
宴會的氣氛在美酒與恭維中被推向高潮。就在沈萬川剛剛舉杯,準備致一番熱情洋溢的送別辭時——
異變陡生!
坐在主桌下首、掌管泉州港市舶稅收大權、在主和派陣營中地位頗高、且因商路利益分配問題與沈萬川素有齟齬的市舶司副提舉趙汝謙,正紅光滿面地舉杯起身,準備向王錚敬酒。突然,他高舉酒杯的手臂猛地僵在半空!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轉為一種令人心悸的死灰!雙目如同死魚般暴突而出,充滿了極致的痛苦與難以置信!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被強行拉扯的怪異嘶鳴!他另一只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扼住自己的脖頸,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抽走了所有骨頭,劇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趙大人?!”
“趙提舉!您怎么了?!”
驚呼聲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宴會廳中響起!所有的絲竹樂聲、談笑喧嘩瞬間戛然而止!時間仿佛凝固!
在數百雙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趙汝謙如同一條離水的魚,直挺挺地向前撲倒,“砰”的一聲悶響,重重砸在鋪著華美繁復波斯地毯的堅硬地面上!身體如同觸電般劇烈地痙攣、扭曲了幾下,便徹底僵硬不動!嘴角、鼻孔中溢出烏黑粘稠、散發著淡淡杏仁苦味的血沫,迅速在名貴的地毯上洇開一團污穢!
劇毒!當眾斃命!
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是火山爆發般的混亂!女眷的尖叫聲、男人的驚呼聲、杯盤被撞翻摔碎的刺耳聲、桌椅被帶倒的轟隆聲……瞬間將“聽濤軒”變成了混亂的漩渦!
“保護沈公!”
“有刺客!封鎖所有出口!任何人不得擅離!”
沈萬川身邊的護衛首領反應迅疾如電,厲聲怒吼!數名彪悍護衛瞬間組成人墻,刀劍出鞘,將面色鐵青的沈萬川死死護在核心!
就在這片混亂達到頂點之際!一個屬于趙汝謙心腹長隨的、充滿了驚恐與“悲憤”的尖利聲音,如同淬毒的匕首,撕裂了喧囂:
“刀…刀鞘!是兇手的刀鞘!在…在趙大人身邊!”
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數百道目光瞬間聚焦!只見在翻倒的紫檀木桌案腳邊、華麗的波斯地毯褶皺里,靜靜地躺著一件東西——一個樣式古樸、材質堅韌的黑色鯊魚皮刀鞘!鞘身線條硬朗,鞘口處,一個清晰無比、用銀絲精心鑲嵌的徽記在璀璨的燈火下閃爍著冰冷而威嚴的寒光:交叉的陌刀與橫刀上方,一只睥睨天下、擇人而噬的猛虎頭顱!
天策府!
這是唐盟天策府核心精銳衛士專屬的制式短匕刀鞘!獨一無二的標識!而整個使團中,唯有身份特殊、被李靖“特批”攜帶武器的胡人云湛,擁有一把這樣的短匕!更致命的是,云湛此刻腰間,那把匕首赫然在鞘,但外面的鯊魚皮刀鞘——不見了!
“是他!就是這個胡人崽子!”那名被推搡到人群前的趙府長隨(王二狗),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如篩糠,用盡全身力氣指向角落里的云湛,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調,“小的…小的半個時辰前,親眼所見!在園子西邊‘聽雨軒’的回廊下!這胡人…這胡人攔住了我家大人!兩人…兩人不知為何爭執起來!這胡人眼神兇得像要吃人,手…手還一直按在腰間的刀把上!定是他!定是他懷恨在心,毒殺了趙大人!”他的表演堪稱完美,涕淚橫流,聲嘶力竭。
栽贓!環環相扣,天衣無縫!
人證(被重金收買或脅迫的仆役)“親眼目睹”云湛與死者發生激烈爭執,動機明確;
物證(被精心盜取或高仿的云湛刀鞘)“恰好”遺落在兇案現場,鐵證如山;
時機(宴會高潮)、地點(防衛森嚴的沈府)、兇器(劇毒)……所有的一切,在電光石火之間,被一只隱藏在幕后的、陰險毒辣到極致的大手,精準無比地引燃,將滔天怒火與所有矛頭,死死釘在了云湛身上!
然而,這僅僅是連環殺局的序幕!
幾乎就在趙汝謙斃命、現場陷入極度混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的同一瞬間——
轟!轟!轟隆——!!!
震耳欲聾、仿佛要撕裂蒼穹的爆炸聲!伴隨著凄厲的喊殺聲與建筑倒塌的巨響,猛地從泉州城西北方向傳來!沖天的火光如同巨獸的舌頭,瞬間將那片夜空舔舐得一片血紅!濃煙滾滾而起!那個方向,正是韓世忠麾下儲存著數萬支雕翎箭、數千桶猛火油、數百架備用床弩和回回炮核心部件的重要軍械庫——“武備丙字庫”所在地!
“報——!!!急報——!!!”凄厲的嘶喊聲由遠及近!一個渾身浴血、頭盔不知飛到哪里、臉上帶著焦黑灼痕的宋軍傳令兵,如同血葫蘆般連滾帶爬地撞開混亂的人群,撲倒在韓世忠原本空著的座位前(代表軍情十萬火急),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充滿了驚惶與憤怒:
“將軍!西城…西城‘武備丙字庫’遭襲!賊人…賊人數量不明,但身手極其了得!配合…配合默契如同軍隊!他們用…用猛火油罐和大量劣質火藥制成的爆炸物四處縱火!手法…手法狠辣,爆炸的動靜…很像…很像唐盟的霹靂炮!弟兄們死傷慘重!火…火勢已經控制不住了!他們臨走前…還…還高喊…‘為云湛兄弟斷后!唐盟威武!’”
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當眾毒殺朝廷重臣!襲擊軍事重地!手法刻意模仿唐軍!口號直接指向云湛,并扯上唐盟!
這已不僅僅是卑劣的栽贓陷害,而是一場精心策劃、歹毒狠絕、意圖一石數鳥的絕殺連環計!目標直指:徹底引爆宋商盟內部對唐盟的信任危機與仇恨;將云湛徹底釘死在“十惡不赦的唐諜”的恥辱柱上,置于死地;同時,給予以韓世忠為首的主戰派軍事力量以沉重打擊,并借機將主和派(尤其是趙汝謙背后的勢力)推向前臺!
風云突變!殺機如沸!泉州的夜空被火光、濃煙與血色徹底撕裂!
“集珍園”瞬間被聞訊趕來的、怒火中燒的泉州駐軍團團包圍!刀槍如林,弓弩似雨!火把的光芒將整座園林照耀得如同白晝,肅殺之氣直沖霄漢!憤怒的宋軍士兵、趙家的私兵、以及被煽動起來的部分民眾,如同洶涌的怒潮,將唐使團死死圍困在“聽濤軒”內!無數雙噴火的眼睛,無數根顫抖的手指,無數聲嘶力竭的怒吼,如同驚濤駭浪,全部傾瀉向被圍在核心的云湛!
“交出兇手云湛!”
“唐狗滾出泉州!”
“血債血償!殺了這胡狗!”
聲浪震天,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王錚校尉臉色鐵青,額頭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跳,他猛地踏前一步,試圖用軍人的威壓和天策府的赫赫威名壓制場面:“肅靜!此乃賊人奸計!天策府絕……”但他的聲音瞬間被更加狂暴的聲浪淹沒,如同投入怒海的小石子。
沈萬川被忠心耿耿的護衛死死護在中間,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混亂的現場,掃過趙汝謙的尸體和那刺眼的刀鞘,又望向西北方沖天的火光,眼神深處快速閃爍著復雜難明的光芒——震驚、憤怒、疑慮,還有一絲被巨大危機裹挾的無力感。此刻,任何公開為云湛或唐盟辯解的舉動,都無異于引火燒身,立刻會被主和派扣上“通敵叛國”的滔天罪名!
“讓開!!”一聲如同驚雷般的怒吼炸響!身披玄色山文重鎧的韓世忠,帶著一隊殺氣騰騰的親衛,如同旋風般策馬沖入園內!沉重的馬蹄踏碎了精美的地磚,火星四濺!他飛身下馬,臉色鐵青如寒鐵,眼神如同燃燒的炭火,掃過混亂不堪的現場,掃過指向云湛的“人證物證”,最后死死盯住西北方那片被火光映紅的天空,緊握的雙拳捏得骨節爆響,咯咯作響!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沉重地壓在這位前線統帥的肩上——一邊是部下將士的滔天怒火和幾乎失控的民意,一邊是他內心深處對唐盟合作尚存的一絲理智判斷以及對這場陰謀詭計的強烈懷疑!
“云湛!”韓世忠的聲音如同重錘,蘊含著滔天的怒火與冰冷的審視,瞬間壓過了全場的喧囂,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狠狠刺向被宋兵刀槍死死逼住的云湛,“眾目睽睽,鐵證如山!你,還有何話說?!”
云湛站在風暴的中心,如同怒海狂濤中隨時可能傾覆的一葉孤舟。右臂的毒素在情緒劇烈波動和虎符力量的刺激下,如同蘇醒的毒蛇,加速蔓延,帶來陣陣強烈的麻痹感和眩暈。他冰藍色的眼眸如同極地冰川,緩緩掃過周圍一張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掃過王錚那鐵青卻隱含焦灼的臉,掃過沈萬川那深不可測、如同古井般的眼神,最后,毫無畏懼地迎上韓世忠那燃燒著怒火與質疑的目光。
“栽贓。”他只吐出兩個冰冷的字,聲音因毒素和嘶吼而沙啞不堪,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殺趙汝謙者,所用劇毒為‘七星鰻涎’混合‘南海斷腸草’精煉而成的復合毒素。中毒者喉部神經瞬間麻痹,聲帶完全鎖死,故只能發出‘嗬嗬’之聲,無法呼救或指認。此毒極寒,必須以特制冰針為媒介,精準刺入頸側‘天容穴’方能瞬間生效,冰針遇熱血即融,不留絲毫痕跡。趙汝謙脖頸左側,必有細微紅點!”他猛地抬手,指向西北方那片被火光染紅的天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虛妄的銳利,“至于軍械庫襲擊!爆炸聲沉悶如悶鼓,間隔雜亂無章,火光橘紅帶濃重黑煙,空中彌漫刺鼻劣質硫磺味!這絕非唐盟‘伏火礬’配方精制火藥爆炸的特征!是粗劣不堪的硫磺硝石混合物,摻了大量木炭粉和砂石!模仿者,只學其形,未得其髓!徒增笑柄!”
這番基于在“雷火坊”日夜廝混、耳濡目染所獲得的精準判斷,如同冰冷的瀑布,狠狠澆在沸騰的油鍋之上!瞬間讓群情激憤的場面出現了一絲凝滯和裂痕!無數憤怒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現了驚疑和動搖!
“驗!”韓世忠眼中精芒爆射,如同找到了破局的關鍵點,厲聲喝道!
一名經驗老道的仵作(早已被韓世忠親衛帶來)立刻上前,撥開趙汝謙的衣領。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他沾著藥水的棉簽在趙汝謙左側脖頸后輕輕一抹——
一個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色小點,赫然顯現!如同毒蛇留下的吻痕!
“確…確有紅點!”
“他…他說的是真的?”
“那爆炸…好像…好像是不太對勁?”
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嗡嗡的議論聲瞬間在人群中擴散開來,憤怒的浪潮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退卻跡象。
然而,就在這轉瞬即逝、可能逆轉局勢的動搖之際!就在韓世忠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光芒,準備借機掌控局面的剎那!
真正的殺招,終于圖窮匕見!
嗤!嗤!嗤!嗤!
四道淬毒的弩箭,如同黑暗中射出的毒蛇獠牙,毫無征兆地、從四個截然不同的刁鉆角度襲來!一支來自宴會廳側面懸掛巨幅山水畫的陰影之中!一支來自混亂人群里一個“驚慌失措”撞向云湛的仆役袖中!一支從頭頂華麗的藻井縫隙中射出!最后一支,竟是從趙汝謙尸體旁一個翻倒的銅質香爐底座下激射而出!目標只有一個——云湛的咽喉、心口、后腦和脊椎!角度之狠辣,時機之精準,配合之默契,完全是不惜代價、勢在必得的絕殺!更可怕的是,伴隨著毒弩,四個蒙面的黑影如同從地獄裂縫中鉆出的惡鬼,無視周圍混亂的人群和刀槍,手中淬毒的短劍、分水刺、鐵尺,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從四個方向猛撲向云湛!他們的目標不僅是云湛,更是要將這潭水徹底攪渾,在混亂中完成致命一擊!
“護駕!”
“有刺客!保護將軍!保護沈公!”
場面徹底失控!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刀光劍影瞬間在華麗的大廳中瘋狂爆發!原本指向云湛的刀槍,一部分倉促轉向撲來的刺客,一部分依舊混亂地指向唐使團!驚呼聲、怒吼聲、慘叫聲、兵刃撞擊聲、桌椅碎裂聲……混雜成一片死亡的狂想曲!
“跟我走!!”一個低沉、急促、帶著金屬摩擦般質感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云湛耳邊炸響!同時,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向后一拽!是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跟在王錚身邊、氣息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的“隨從”——李靖安插在使團中的心腹死士,代號“影七”!他那雙如同古井般的眼眸中,此刻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種冰冷的、執行命令的絕對決絕!他用身體作為盾牌,猛地將云湛護在身后!
幾乎是同時!
“云大哥!!”一個帶著哭腔、充滿驚恐的尖細呼喊響起!一個小小的身影如同受驚的貍貓,猛地從一張翻倒的紫檀木八仙桌下鉆出,不顧一切地撲向云湛腳邊!是墨離!她圓圓的臉上沾滿了灰塵和淚痕,梳好的發髻也散了,大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卻死死抓住了云湛的褲腳,用盡全身力氣將一個冰涼沉重、帶著復雜幾何紋路的青銅物件塞進他手里——一把造型奇特、只有巴掌大小、卻異常沉重、通體散發著古老氣息的青銅袖箭!箭匣上幾個微小的、如同簡化齒輪般的凹刻紋路,赫然是墨家獨有的標記!
“快走!南門!‘萬利源’商行后巷…第三根拴船樁…有…有小船!”她語速飛快,聲音因恐懼而顫抖,帶著哭腔,話未說完,就被混亂沖撞的人流狠狠撞開,淹沒在尖叫奔逃的人群之中。
影七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烏鞘短刀瞬間出鞘!刀光并非華麗的匹練,而是化作一片冰冷、致命、毫無花哨的死亡光幕!
叮!叮!
兩支射向云湛要害的毒弩被他精準地格飛!但第三支角度過于刁鉆的弩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擦過他的左肩!堅韌的皮甲如同紙糊般被撕裂,血光迸現!
“哼!”影七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卻如同扎根大地的礁石,半步不退!他眼中兇光爆射,短刀帶著同歸于盡的氣勢,悍然迎上最先撲到的兩名蒙面刺客!刀光如電,瞬間與對方纏斗在一起!每一刀都直奔要害,以傷換命,只為身后之人爭取那轉瞬即逝的逃生之機!
“走!!”影七的怒吼在震耳欲聾的廝殺聲中,如同瀕死野獸的最后咆哮,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云湛不再有絲毫猶豫!眼中冰藍色的火焰如同被澆上了滾油,瘋狂地燃燒起來!求生的本能與刻骨的仇恨瞬間壓倒了一切!他將墨離塞來的青銅袖箭閃電般扣在左腕機括上,右手猛地拔出腰間的天策府短匕!虎符沉寂的核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極致的意志,一股冰冷而狂暴的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流,強行沖破秘毒與箭毒的阻滯,瘋狂灌注全身!暫時壓下了眩暈與麻痹!
“擋我者死!!”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從云湛喉嚨里炸出!他如同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兇獸,身體猛地前沖!右手的短匕劃出一道凄厲到極致的寒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將一名正面撲來的蒙面刺客連人帶劍狠狠逼退!同時,扣著袖箭的左手閃電般抬起,對準側面一名揮舞鐵尺、封堵路線的殺手!
“嘣!嘣!嘣!”
三聲機括震動的悶響!三支閃爍著幽藍寒光的淬毒青銅短箭,呈品字形,帶著刺穿耳膜的尖嘯,瞬間跨越不到五步的距離!
噗!噗!噗!
精準無比地洞穿了那名殺手的咽喉、心口、小腹!血花混合著破碎的內臟碎片爆開!殺手連慘叫都未及發出,便如同破布袋般重重倒地!
借著這短暫的空隙和影七用身體與生命撕開的血路缺口,云湛爆發出全部的力量,身體如同離弦的重箭,狠狠撞向“聽濤軒”側面一扇糊著輕紗的雕花槅窗!
“嘩啦啦——轟!”
木質的窗欞與精美的雕花如同紙糊般碎裂紛飛!云湛裹挾著漫天木屑與碎紗,如同掙脫牢籠的困獸,射入了“集珍園”那被火光與混亂映照得光怪陸離的黑暗園林之中!
身后,是徹底爆發的、如同地獄熔爐般的廝殺戰場!影七那決絕的身影瞬間被更多的刀光劍影淹沒,只留下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怒吼,隨即戛然而止!墨離帶著哭腔的呼喊徹底被混亂的洪流吞噬!韓世忠憤怒到極點的咆哮、王錚驚怒交加的厲喝、沈萬川護衛的怒吼、刺客的怪叫、士兵的喊殺……所有聲音交織混雜,伴隨著兵刃撞擊的刺耳銳響和傷者的慘嚎,構成一曲血腥的死亡交響!沖天的火光透過破碎的窗戶,將刀光劍影投射在園林的假山奇石上,如同群魔亂舞!整個“集珍園”,瞬間化為了修羅屠場!
追兵的火把如同驟然亮起的繁星,迅速連成一片火海!震天的喊殺聲如同洶涌的怒潮,排山倒海般向黑暗的園林中席卷而來!
云湛在嶙峋的假山、崢嶸的太湖石、潺潺的流水間亡命穿梭。肋下的舊傷在劇烈的奔跑中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右臂的毒素在虎符狂暴力量的壓制與刺激下,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瘋狂地沖擊著封鎖,帶來一陣陣強烈的麻痹感和針扎般的刺痛,幾乎讓他握不住短匕。懷中的青銅虎符緊貼著滾燙的胸膛,那幾頁用生命換來的墨家帛書殘卷,此刻如同烙鐵般灼熱!身后,是泉州城沖天的火光、憤怒的追兵、各方勢力如同跗骨之蛆、不死不休的殺手!錦衣衛的毒針、玄翦的冰冷注視、繡衣使者的陰笑……仿佛都在黑暗中如影隨形!
他如同受傷瀕死的孤狼,爆發出生命最后的光華,跌跌撞撞地沖出“集珍園”的后角門,撲入一條散發著垃圾腐臭味的漆黑小巷。腦海中只剩下墨離最后嘶喊的方位:“南門!‘萬利源’后巷…第三根拴船樁…”他辨認著方向,強忍著眩暈和劇痛,朝著記憶中“萬利源”商行所在的城南方向亡命狂奔!前方,泉州城那高達數丈、如同巨獸脊背般的青黑色城墻,在火光映照下投下沉重的陰影。
南門!只有向南!越過那道城墻,便是廣袤未知、山巒疊嶂、瘴氣彌漫的閩粵十萬大山!更遠處,是明衛控制的疆域?或是傳說中墨家巨子一脈最后的隱世之地“天工城”?這是他唯一的生路!
“在那里!”
“別讓那胡狗跑了!”
“放箭!!”
急促的馬蹄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伴隨著火把的光芒,已經逼近巷口!追兵的喊殺聲清晰可聞,帶著刻骨的恨意!
云湛最后望了一眼泉州城那被火光、濃煙、殺戮與背叛徹底撕裂的、如同末日般的夜空。冰藍色的眼眸深處,燃燒著不屈的火焰、刻骨銘心的仇恨,以及對生存那近乎貪婪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極致渴望!他猛地轉身,將短匕咬在口中,拖著這具傷痕累累、毒素肆虐、瀕臨崩潰的軀體,如同撲向最后一絲光明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決絕地撲向了南方那深邃無邊、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密林之中!
懷中,是足以攪動天下風云、點燃燎原烈火的禁忌之秘。
身后,是席卷而來、欲將他撕成碎片的風暴狂潮。
前方,是更加叵測、深不見底的命運深淵。
第三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