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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墨家遺蹤

石屋的冰冷與工坊的喧囂交替烙印在云湛的意識深處。肋下的黑紫舊傷在歐冶風調配的、散發著濃烈藥草與礦物混合氣味的黑糊藥膏壓制下,痛楚稍減,卻如同蟄伏的毒蛇,依舊盤踞不去。左臂深處秘毒的麻痹感,在每日重復的碾磨、篩分、搬運等枯燥勞作中,被強行忽視,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身體的殘缺與脆弱。唯有在“雷火坊”那嗆人的硝煙與刺鼻的硫磺氣味中,在孫震暴躁的吼聲與歐冶風沉悶的錘音里,云湛才感到一種奇異的、近乎病態的安寧。力量,看得見、摸得著、可以被理解、甚至被制造的力量,是支撐他在這冰冷秩序中活下去的唯一食糧。

他成了孫震手下最沉默、最不知疲倦的學徒。碾磨硝石、篩分硫磺、搗碎柳木炭…這些旁人眼中枯燥危險、避之不及的活計,他卻做得一絲不茍,近乎虔誠。他貪婪地觀察著孫震每一次配藥時那近乎神經質的專注,記住他口中蹦出的每一個關于“伏火”、“比例”、“提純”的詞匯。他對那些黑色粉末的“脾氣”有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覺,有時甚至能比孫震更早嗅出某批硝石受潮或硫磺雜質過多的細微氣味差異。這讓他暴躁的“師父”在摔碎無數陶罐后,看他的眼神終于從最初的“有點意思”,變成了如今的“勉強算塊料”。

歐冶風依舊沉默。云湛負責將工坊其他區域鍛打好的、符合要求的精鐵鋼條搬運到他的淬火區。兩人交流極少,僅限于必要的手勢和眼神。但云湛能感覺到,這位沉靜如深潭的匠師,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偶爾會在他搬運沉重鋼條時、強忍舊傷劇痛卻依舊保持手臂穩定的瞬間,停留片刻。那目光沒有溫度,卻帶著一種衡量材料的精準。上次淬火時云湛脫口而出的“馬溺”、“逆紋”,似乎并未被遺忘,只是沉入了潭底更深處。

墨離是這片鋼鐵與火藥世界中唯一的亮色。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鳥,在各個工位間穿梭。有時蹲在云湛旁邊,托著腮幫看他篩硝粉,絮絮叨叨說著她刻壞的木模;有時又溜到歐冶風旁邊,偷偷用手指去碰爐邊冷卻的邊角料,被燙得齜牙咧嘴;更多時候,是在她那張堆滿木料、銅絲、小鑿刀和小錘子的工作臺前,皺著眉頭,對著幾張畫滿復雜線條的羊皮紙較勁。她偶爾會拿著一個刻得歪歪扭扭的齒輪或簧片模型,跑到云湛面前,眼睛亮晶晶地問:“云大哥,你看這個能轉起來嗎?我覺得這里好像卡住了…”云湛往往只是沉默地搖搖頭或點點頭,她便又風風火火地跑回去修改。她的存在,讓空氣中濃烈的鐵銹與硝煙味里,摻雜進一絲淡淡的木屑清香和屬于少女的活力。

日子在煙熏火燎中緩慢爬行。直到一天清晨,負責看管他的守衛并未將他帶往工坊,而是將他領到了天策府深處一座更加森嚴、風格迥異的建筑前。

這是一座巨大的石質樓閣,飛檐斗拱,氣象莊嚴。樓閣通體由巨大的青黑色條石壘砌而成,縫隙嚴密得連刀片都難以插入。窗戶狹長,鑲嵌著厚實的、打磨得異常光滑的云母片,既能透入天光,又堅固異常。門口守衛的玄甲士兵,眼神比工坊區的更加銳利冰冷,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云湛全身??諝饫飶浡牟辉偈墙饘倥c火焰的氣息,而是陳年紙張、墨汁、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名為“知識”的厚重塵埃味。

“藏書閣。”守衛的聲音毫無波瀾,“將軍特許,你可入外閣一層閱覽。不得喧嘩,不得損壞,不得抄錄,不得進入內閣及二層以上區域。有專人監看。時限兩個時辰?!?

沉重的包鐵木門無聲地滑開。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書卷墨香與歲月塵埃的冷冽氣息撲面而來。云湛踏入其中,如同闖入了一個寂靜無聲的巨人國度。

光線透過高處的云母窗,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眼前是無窮無盡的巨大書架!如同沉默的士兵方陣,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書架由堅硬如鐵的黑檀木打造,高逾三丈,每一層都密密麻麻地堆放著、懸掛著、排列著難以計數的載體:成捆成捆的竹簡,用皮繩或絲絳仔細系好;一卷卷顏色泛黃或深褐的帛書、紙卷,整齊地插在特制的格子里;厚重如城磚的羊皮冊子,用黃銅搭扣鎖緊;甚至還有一些造型奇特的泥版和石板,散發著更為古老的氣息。

兵書戰策、山川地理、農桑水利、百工技藝、星象歷法、醫卜雜學…浩如煙海!僅僅是站在入口處,這無邊無際的典籍所散發出的無聲威壓,就足以讓任何渺小的個體感到窒息。云湛冰藍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敬畏的神色。這不同于對鋼鐵洪流的恐懼,這是對時間、對智慧、對那無數未曾謀面卻將思想鐫刻于此的先賢的震撼。漢室的追兵、玄甲的沖鋒,在這沉默的書海面前,似乎都變得渺小起來。這里封存的,是足以改天換地的另一種力量——知識的力量。

一名穿著青色布袍、面無表情如同石雕的老書吏無聲地出現在他身旁,伸手示意他可以開始。云湛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邁步走入這寂靜的書林。腳步聲在空曠高聳的閣樓內回蕩,更顯靜謐。

他沿著巨大的書架緩慢行走,目光掃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書名?!秾O子》、《吳子》、《六韜》、《尉繚子》…這些兵家圣典如同基石般厚重;《禹貢》、《山海經》、《水經注》…描繪著大地的輪廓與未知的遠方;《齊民要術》、《汜勝之書》…記錄著生民的智慧。他如同一個闖入寶庫的乞丐,茫然又饑渴。他需要什么?能證明什么?李靖讓他來這里,絕非出于仁慈。

他停在一個標注著“百工·營造”的書架區域。這里的典籍相對冷僻,落滿了更厚的灰塵。大多是些《木經》、《梓人遺制》、《考工記注疏》之類關于建筑、木工、器械制作的書籍。云湛的目光機械地掃過,直到被書架最底層角落里的幾卷東西吸引。

那是幾卷極其破敗的竹簡和兩卷顏色晦暗、邊緣嚴重磨損的帛書。它們被隨意地塞在角落里,捆扎的皮繩早已朽斷,竹簡散亂,帛書也卷得歪歪扭扭,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顯然久無人問津。與周圍那些被妥善保管的典籍相比,它們如同被遺忘的棄兒。

引起云湛注意的,并非它們的殘破,而是材質和上面的字跡!

竹簡的篾片顏色深褐,近乎墨黑,入手異常沉重冰冷,絕非尋常竹木!觸手的感覺,竟與他懷中的青銅虎符有幾分相似!而那帛書的質地也非普通絲帛,堅韌異常,觸手微涼,歷經漫長歲月卻并未完全脆化。

更關鍵的是上面的文字!

那不是云湛所認識的任何一種通行文字!既非工整的隸書、楷書,也非漢地通行的篆書。字形結構極其古怪,帶著一種強烈的幾何感與線條的硬朗轉折,仿佛是無數細小的齒輪、榫卯、杠桿的抽象組合!筆畫瘦硬如鐵線,轉折處棱角分明,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精確感。云湛只覺眼前一陣眩暈,這古怪的文字竟與他腦海中那些來自虎符記憶碎片里的、龐大青銅結構上閃爍的冰冷符文,隱隱重疊!

心臟在胸腔內狂跳,如同重錘擂鼓!他強壓下幾乎要破喉而出的驚呼,裝作不經意地蹲下身,手指有些顫抖地拂去竹簡和帛書上厚厚的積塵。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片散落的竹簡,借著高處光柱投下的微光,凝神看去。

竹簡上,那奇特的古篆文字如同活物般扭動、組合。他完全無法識讀其意,但文字旁邊,用極其纖細的墨線勾勒出的圖形,卻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那是一個極其復雜、精密的齒輪傳動結構圖!大小齒輪相互嵌套咬合,通過曲柄連桿傳遞力量!其設計之巧妙,遠超他在天策府工坊見過的任何器械!那齒輪的輪廓、齒牙的咬合角度…竟與他意識深處,虎符曾展現的“青銅巨人”手臂內部那轉動的金屬核心,有著驚人的神似!

嗡!

懷中的青銅虎符猛地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灼熱脈動!仿佛沉睡了萬年的心臟,被熟悉的韻律喚醒,輕輕搏動了一下!

云湛渾身劇震!幾乎拿不穩手中的竹簡!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劇烈的刺痛強迫自己保持鎮定,臉上不敢露出絲毫異樣。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不遠處,那個如同幽靈般的老書吏,正站在一個書架后,看似在整理書卷,實則目光的余梢,如同無形的絲線,牢牢系在自己身上。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他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將那片竹簡放回原處,又拿起旁邊一卷破損最為嚴重、幾乎快要散架的帛書。帛書入手沉重,材質奇特。他極其緩慢、小心地展開一小段。

帛書上同樣布滿了那種冰冷的幾何古篆,文字更加密集晦澀。但吸引云湛全部心神的,是帛書中央繪制的一幅相對完整的圖樣!

那是一座巍峨雄關的剖面圖!關墻的構造方式匪夷所思,并非簡單的夯土包磚,而是由巨大的、切割精準的巨石通過復雜的榫卯結構咬合堆疊而成,內部中空,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通道和…殺機!圖樣上清晰地標注著一些關鍵節點:巨大的懸梁結構,由絞盤和滑輪組控制,似乎可以瞬間放下,堵塞通道或砸毀攻城器械;墻壁內部隱藏著密集的、由機括控制的弩箭發射孔;甚至還有利用水力驅動、可以旋轉噴射某種液體(旁邊用古篆標注著一個云湛無法識讀、但感覺異常危險的字符)的裝置!

當云湛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由粗大鐵鏈和巨大絞盤控制的懸梁結構上時,意識深處,那來自虎符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爆發!

不再是模糊的巨人輪廓!

不再是跳躍的齒輪閃光!

而是一段清晰的、帶著冰冷金屬質感的畫面:綿延萬里的、如同巨龍脊骨般起伏的雄偉長城!在長城的某一段關鍵隘口,巨大的山體內部被完全掏空!無數巨大的青銅齒輪在黑暗中無聲轉動,帶動著粗若古樹的青銅鎖鏈!鎖鏈繃緊,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將一段長達數十丈、重逾萬鈞、布滿尖刺的青銅閘門,緩緩從山腹中提升!陽光從閘門升起的縫隙中射入,照亮了閘門底部那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的鋒銳鋸齒!

“長城…之脊…懸門!”一個源自虎符記憶碎片、冰冷而陌生的詞匯,如同烙印般燙在云湛的思維之中!與眼前帛書上那懸梁結構的圖樣,瞬間完美重疊!

轟!

云湛只覺得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眼前發黑,耳中嗡鳴!他死死抓住手中的帛書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胸腔內氣血翻涌,左臂深處的秘毒似乎受到強烈刺激,傳來一陣尖銳的麻痹刺痛!

原來如此!

虎符背后那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銅體系,并非虛無縹緲的傳說!

墨家!這些冰冷、精確、充滿幾何美感與致命殺機的文字和圖樣,必然屬于那個早已湮滅在歷史塵埃中、以機關術和“非攻”“守御”思想聞名于世的古老學派——墨家!

而天策府掌握的那些超越時代的鍛造、淬火技術,那些精密的失蠟法鑄造,甚至…孫震那威力驚人的火藥配方雛形,其源頭,恐怕都指向了這些被遺忘在角落里的殘破竹簡和帛書!唐盟,這個以武立國的龐然大物,如同貪婪的巨獸,在挖掘和吸收著秦代墨家遺留的殘??!

墨家的遺產,如同星辰的碎片,散落各方。虎符,是其中一塊關鍵的碎片,指向了那最為核心、最為恐怖的戰爭巨構。而天策府掌握的,是另一部分,被拆解、被實用化、被融入這個新興帝國的戰爭機器之中!

巨大的震撼與豁然開朗的明悟,如同冰火交織,沖擊著云湛的神經。他強忍著身體的顫抖和靈魂的戰栗,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懸梁結構圖上艱難移開,裝作若無其事地掃過旁邊的文字注釋。那些冰冷的幾何古篆依舊如同天書,但他憑著一種源自虎符的、難以言喻的直覺,死死記住了幾個反復出現、結構奇特的字符組合,以及帛書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如同簡化齒輪般的特殊標記。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息都無比漫長。他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又拿起旁邊另一卷殘破的竹簡,上面記載的似乎是關于某種特殊合金的配比(非火藥),用了大量他無法理解的礦物名稱和比例符號。他默默記下那些字符的形狀和排列順序。

兩個時辰的時限,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當那個如同石雕般的老書吏無聲地出現在他身邊,用毫無起伏的聲音提醒“時辰已到”時,云湛才仿佛從一場驚心動魄的夢境中驚醒。他緩緩放下手中最后一片記錄著某種復雜杠桿省力原理的竹簡,手指不經意地拂過那些冰冷的幾何文字,將最后一絲觸感烙印在記憶深處。

他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臉色比來時更加蒼白,額角布滿了細密的冷汗。他對著老書吏微微躬身,沉默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感覺踩在棉花上,腦海中翻騰著齒輪、懸梁、青銅巨閘、冰冷古篆…還有那沉甸甸的、來自歷史的真相碎片。

走出藏書閣厚重的包鐵木門,重新呼吸到外面帶著鐵銹和塵土的空氣,云湛才感到一絲真實。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隔著衣物,能感受到青銅虎符那冰涼的輪廓。它似乎沉寂了,但那短暫的灼熱脈動和靈魂深處的共鳴,絕非幻覺。

“如何?可有所獲?”一個低沉平靜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云湛猛地抬頭,心臟幾乎漏跳一拍。只見李靖不知何時已站在藏書閣外的回廊下,負手而立。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常服,神情平淡無波,目光卻如同深邃的古井,靜靜地注視著他,仿佛能穿透他剛剛經歷的靈魂風暴,看清他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

云湛喉嚨發緊,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強迫自己迎上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聲音因竭力壓抑而顯得更加嘶啞干澀:“…典籍浩瀚…如…如墜煙?!弧豢吹枚┰S粗淺的…器械圖樣…”

“哦?”李靖眉梢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語氣聽不出喜怒,“能看懂圖樣,已屬難得。工技之道,圖為本,文為輔。好生琢磨?!彼⑽醋穯柧唧w看了什么圖樣,只是深深地看了云湛一眼,那目光似乎在他蒼白失血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淡然道:“今日府中有貴客。你,也隨侍宴席一旁。換身干凈衣物,莫要失禮。”說完,不等云湛回應,便轉身,猩紅的披風一角在微風中揚起,大步離去。

隨侍宴席?貴客?

云湛站在原地,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蔓延。這絕非簡單的恩典。李靖,這只掌控著唐盟戰爭巨獸的鷹,正將他這枚身份不明的棋子,推向更復雜的棋局中央。

夜幕低垂,天策府深處一座燈火通明的華美廳堂,驅散了晉陽城夜的寒意。此處與藏書閣的肅穆、工坊的粗糲截然不同。雕梁畫棟,錦帷低垂,巨大的蟠螭銅燈樹燃燒著昂貴的鯨油,將廳內照耀得亮如白晝,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名貴香料、珍饈佳肴與權力氣息的奢靡味道。

云湛換上了一身干凈但樣式普通的靛藍色粗布袍,被安排站在靠近廳堂側門、侍者往來傳菜的陰影角落里。這個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廳堂內的全貌,又不甚引人注目。他如同一塊冰冷的石頭,收斂著所有的氣息,冰藍色的眼眸在低垂的眼簾下,不動聲色地掃視著這場即將上演的權力盛宴。

主位之上,李靖端坐如山。他換上了一身更為正式的玄色織金蟒紋常服,依舊未著甲胄,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威儀。陪坐在他下首兩側的,是幾名天策府核心的文武僚屬,包括云湛見過的王錚校尉。王錚此刻也換上了武官常服,神情肅穆。

廳堂內的氣氛在等待中醞釀著一種無聲的張力。直到門外傳來通稟聲:“宋商盟特使,沈萬川沈公到——!”

廳門開啟,一行人步入。為首一人,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個年約四旬、身材頎長、略顯清瘦的中年男子。他并未穿著想象中的綾羅綢緞、珠光寶氣,而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云紋杭綢直裰,腰間束著一條簡單的玉帶,懸著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玉佩。烏發用一根青玉簪整齊束起,面容清癯,下頜留著修剪得一絲不茍的短須。他臉上帶著和煦如春風般的微笑,步履從容,行走間袍袖微動,自有一股風流蘊藉的儒商氣度。

然而,當云湛的目光與那雙含笑的眼睛接觸的剎那,心中卻猛地一凜!

那雙眼睛!

深邃如不見底的寒潭!溫潤的笑意之下,是洞悉世情的冷靜與…一種仿佛能衡量萬物價值的、屬于商賈巨擘的銳利精光!那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廳堂,掠過李靖,掠過天策府諸將,最終…竟在云湛這個站在陰影角落里的靛藍身影上,極其短暫地、卻無比清晰地停頓了一瞬!

那停頓短暫得如同錯覺,但云湛卻捕捉到了!那目光中蘊含的并非好奇,而是一種…審視?一種仿佛看穿了某種偽裝、發現了某種有趣之物的、饒有深意的探究!如同老練的鑒寶師,在無數贗品中,一眼瞥見了蒙塵真品的微光!

沈萬川!

宋商盟的掌舵人之一,富可敵國,掌控著海陸商路命脈的傳奇巨賈!他親自前來,其分量,不言而喻。

“李帥,久仰威名,如雷貫耳!萬川今日得見尊顏,幸何如之!”沈萬川行至廳中,對著主位的李靖,長揖一禮,姿態恭謹卻又不卑不亢,聲音清朗悅耳,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溫潤口音。

“沈公遠來辛苦,請上座!”李靖起身相迎,臉上也帶著得體的笑意,伸手示意沈萬川坐在他右側的主賓之位。雙方隨行人員也各自落座。

絲竹之聲適時響起,悠揚婉轉。身著錦繡宮裝的侍女如同穿花蝴蝶般,將一道道造型精美、香氣撲鼻的珍饈佳肴流水般奉上。金杯玉盞,觥籌交錯。表面上的氣氛瞬間變得融洽而熱烈。

“李帥用兵如神,一戰定鼎渭河谷,大破漢軍精銳,威震寰宇!此等雄才偉略,實令萬川欽佩不已!”沈萬川舉杯,言辭懇切,笑容真摯。

“沈公過譽了?!崩罹傅慌e杯回敬,“此役之功,賴將士用命,天佑我唐。更離不開貴盟在情報、物資上的鼎力相助。若無沈公麾下海船及時運抵的那批遼東精鐵,我玄甲軍的重鎧,恐難以及時補充?!彼捳Z平淡,卻點出了宋商盟在此戰中的關鍵作用。

“些許微勞,何足掛齒?!鄙蛉f川笑容不變,放下酒杯,話鋒卻極其自然地一轉,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只是…漢室經此大敗,惱羞成怒。據聞其廷尉府已下令,封鎖長江水道,嚴查所有懸掛宋商旗幟的貨船?;幢?、荊襄等地的榷場,亦對我商盟貨物課以重稅,百般刁難。更有甚者,縱容水匪襲擾我沿海商路,損失慘重啊。”他嘆息一聲,溫潤的眉宇間染上一抹愁云。

來了!正題!

廳堂內的絲竹聲似乎都低了幾分。天策府諸將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王錚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漢室倒行逆施,自絕于天下商路?!崩罹傅穆曇羝椒€,聽不出情緒,“沈公之意是?”

沈萬川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李靖,語氣懇切:“萬川此來,是代表宋商盟上下,懇請李帥,懇請大唐天策府,能與我商盟締結更緊密之盟約!共抗漢室暴政!”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清晰有力,“或可仿效春秋諸侯‘合縱’之策,訂立攻守同盟!若漢室再敢無故扣押我商船,封鎖我商路,則視為對唐盟之挑釁!屆時,我商盟愿傾力提供糧秣、軍資、甚至…引導海路!而大唐天兵,則可揮師南下,以雷霆之勢,迫其就范!”

攻守同盟!軍事介入!

沈萬川的話語,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廳堂內瞬間一片寂靜!連絲竹聲也停了。天策府諸將臉上露出興奮與躍躍欲試的神色。王錚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揮師南下!開疆拓土!這是何等的功勛誘惑!

然而,主位上的李靖,神色卻依舊平靜如淵。他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深邃地看向沈萬川,緩緩開口:“沈公拳拳之心,本帥感佩。共抗漢室,亦是我唐盟之意。然…”

一個“然”字,讓剛剛升騰的熾熱氣氛為之一凝。

“訂立攻守同盟,牽涉國戰,非同小可。需稟明晉陽宮,由王上圣裁?!崩罹傅穆曇舨患膊恍?,帶著掌控全局的沉穩,“再者,若行此策,我唐盟大軍南下,所耗錢糧輜重,如山如海。兵鋒所指,必有折損。將士用命,搏殺疆場,所求者,功勛、土地、財帛。此間種種,皆需…落到實處?!彼哪抗馊缤瑢嵸|,落在沈萬川身上,“沈公方才所言‘傾力提供’,不知這‘傾力’二字,具體幾何?戰后所得,商路權益,又當如何劃分?”

利益!

赤裸裸的利益分配!

李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剝開了“共抗暴政”的溫情面紗,露出了權力博弈最核心的硬核——代價與回報!

沈萬川臉上的笑容依舊和煦,眼神卻瞬間變得更加深邃,如同平靜的海面下涌動著暗流。他微微頷首:“李帥快人快語,深諳商道精髓。萬川佩服?!彼p輕擊掌,身后一名隨從立刻奉上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放著一卷厚厚的帛書。

“此為我商盟草擬之《互助條款詳要》,請李帥過目?!鄙蛉f川雙手奉上,“其中詳列了戰時糧秣、軍資、海陸運輸之具體額度與調用方式,皆以市價八成折算,并可由天策府派員監核。至于戰后…”他頓了頓,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凡唐盟大軍收復之土地,其內鹽鐵、礦山、榷場之利,商盟愿與天策府五五均分!長江、運河水道之通行權,唐盟商船,永享最惠之利!此外,我商盟愿一次性支付白銀…三百萬兩,作為唐盟出師之‘酬軍’資費!”

三百萬兩!五五均分!

巨大的數字和承諾,讓廳堂內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連王錚都瞪大了眼睛。宋商盟的財力,果然深不可測!

然而,李靖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那卷帛書,并未立刻去接。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紫檀木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廳堂內格外清晰。

“沈公慷慨,本帥代將士先行謝過?!崩罹搁_口,語氣依舊平淡,“然,鹽鐵礦山之利,五五均分,似無不妥。只是這‘最惠通行權’…略顯空泛。本帥要的是…獨家專營之權!”他抬起眼,目光如電,“凡唐盟新得之地,所有鹽、鐵、茶、馬、絲綢、瓷器…等大宗貨物之專營權,當由我天策府指定之商行承辦。宋商盟,可優先入股參與,但主導之權,必須在我手。此其一。”

沈萬川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芒。

“其二,”李靖繼續道,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漢室沿海,良港眾多。戰后,我唐盟需擇其要害,如明州(寧波)、泉州、廣州三處,設立軍港及專屬商埠。其地之管轄權、駐兵權、稅收權,當完全歸屬我天策府節制!貴盟商船,可自由停泊貿易,但需遵守我港規,繳納定額泊稅與商稅?!?

獨家專營權!完全掌控軍港與商埠!

這已不僅僅是分利,而是要徹底掌控新征服地區的經濟命脈和海上咽喉!將宋商盟的影響力,牢牢限制在“參與者”而非“主導者”的框架內!

廳堂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方才的觥籌交錯、其樂融融蕩然無存。宋商盟使團成員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有人甚至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天策府諸將則屏息凝神,等待著沈萬川的回應。角落里,云湛清晰地看到,沈萬川身后一名身著錦袍、面白無須的副使,眼中閃過一絲焦急和不滿,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么,卻被沈萬川一個極其隱蔽的眼色制止了。

分歧!巨大的分歧!

宋商盟尋求的是借助唐盟軍力打破封鎖,恢復并擴張其原有的、自由的商業網絡。而李靖代表的唐盟,則要借機攫取最大的政治和經濟利益,將宋商盟納入其掌控的戰爭機器軌道之中,成為附庸而非平等的盟友!

沈萬川沉默了片刻。他臉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深邃莫測。他緩緩端起酒杯,輕輕轉動著,看著杯中琥珀色的瓊漿,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片刻后,他才抬起頭,迎上李靖那銳利如鷹的目光,溫潤的聲音響起,聽不出絲毫火氣:

“李帥深謀遠慮,心系大唐基業,萬川感佩。只是…獨家專營,軍港直轄,此乃國器之重,非一商盟可輕易承諾。”他微微嘆息,語氣帶著推心置腹般的誠懇,“商盟雖有些許薄財,然根基在于‘通有無’、‘利天下’。若行專營壟斷,恐失商道根本,非長久之計。且商盟內部,行商坐賈,大小股東數百,牽涉利益盤根錯節。如此重大條款,萬川一人,實難獨斷,需返回臨安,召集各房主事,從長計議啊。”

以退為進!

將皮球踢回給商盟內部復雜的決策機制!既未當場撕破臉拒絕,又為后續談判留下了轉圜余地,同時暗示李靖:你的條件太苛刻,我這邊壓力也很大!

“無妨?!崩罹杆坪踉缬兴?,神色不變,淡然道,“此乃大事,確需慎重。沈公可攜條款詳要返回臨安,與貴盟諸公細細商議。我唐盟靜候佳音。只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漢室封鎖日緊,戰機稍縱即逝。望貴盟…早做決斷?!?

無形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彌漫在奢華的廳堂中。合作的基礎尚在,但裂痕已然顯現。雙方都亮出了底牌,也看清了對方的底線。這場盛宴的核心,已從推杯換盞,變成了無聲的角力。

就在這時,絲竹聲重新響起,試圖緩和氣氛。侍女們再次奉上新的佳肴美酒。沈萬川也恢復了那和煦的笑容,與李靖及天策府諸將談笑風生,仿佛剛才那番針鋒相對的言語交鋒從未發生。

然而,在推杯換盞的間隙,沈萬川的目光,再次狀似無意地掃過角落里的云湛。這一次,云湛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目光深處一閃而過的、更加濃烈的探究與…一絲極其隱晦的憂慮?

憂慮?

云湛心中微動。這位富可敵國、長袖善舞的巨賈,在憂慮什么?僅僅是與唐盟談判的僵局?還是…別的?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藏書閣角落里那些冰冷的墨家幾何古篆,閃過帛書上那精密的懸梁結構圖,閃過李靖提出“軍港”、“專屬商埠”時那掌控一切的強勢…還有,沈萬川副使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焦急與不滿!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劈入腦海:

宋商盟內部并非鐵板一塊!

沈萬川看似是商盟領袖,但如此重大的、近乎“喪權辱盟”的條款,必然遭到商盟內部其他勢力(尤其是那些掌控著現有自由商路、不愿被唐盟軍管束縛的大海商)的強烈反對!沈萬川承受著巨大的內部壓力!他此次親自前來,或許不僅是為了談判,更是為了尋求一個能說服內部、打破僵局的…關鍵籌碼?或者…一個能讓他擺脫困境的契機?

而他沈萬川,為何會對自己這個站在角落里的、身份低微的胡人俘虜,投來那饒有深意的一瞥?

線索如同破碎的星圖,在云湛的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試圖拼湊!

藏書閣墨家殘卷…懸梁結構與長城之脊的記憶重疊…天策府超越時代的鍛造淬火技術…李靖對專營權和軍港的志在必得…宋商盟內部的分歧…沈萬川那意味深長的目光…

轟!

一道雪亮的電光,撕裂了所有迷霧!

墨家遺產!

虎符指向的,是墨家最核心、最恐怖的戰爭巨構體系!

天策府掌握的,是墨家分散的、被實用化的冶金、鍛造、乃至…火藥雛形技術!

而宋商盟呢?

一個掌控著龐大海上商路、需要精密導航、需要抵御風浪海盜、需要快速運輸的龐大商業帝國…他們最需要、也最可能繼承的墨家遺產是什么?!

是那些失傳的、精密的航海儀器制造技術?是更高效的船舶設計圖紙?是用于港口防御的機關弩炮?還是…那帛書上記載的、利用水力驅動的復雜機械?!

墨家的智慧,如同散落的星辰碎片!秦帝國崩塌后,這些蘊含著超越時代力量的碎片,被不同的勢力撿拾、研究、利用!

唐盟,撿到了“兵”與“器”的碎片,鑄造著它的鋼鐵洪流!

宋商盟,很可能撿到了“工”與“巧”的碎片,支撐著它的海上霸權!

而漢室…黑冰臺、繡衣使者、他們掌握的秘毒、機關獸…是否也握有墨家某些陰詭的傳承?

而自己懷中的虎符,則是那把能串聯起所有碎片、甚至指向那最終恐怖核心的…鑰匙!

沈萬川看自己的那一眼…難道…難道他或者他背后的勢力,認出了什么?察覺到了虎符的存在?或是…從自己身上,嗅到了與那些散落墨家遺產相關的氣息?!

這個推測讓云湛渾身冰冷,如同墜入萬丈冰窟!他感覺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個比他想象中更加龐大、更加古老的漩渦中心!李靖將他放在這里,絕非偶然!這盤棋,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險!

宴席何時結束,云湛已渾然不覺。他如同夢游般被守衛帶回那間冰冷的石屋。黑暗中,他蜷縮在硬板床上,懷中的青銅虎符緊貼著心口,冰涼刺骨。腦海中翻騰著冰冷的幾何古篆、齒輪咬合的畫面、沈萬川深邃的眼神、李靖平靜下蘊含雷霆的話語…

墨家的陰影,如同無形的巨網,籠罩著過去,也籠罩著此刻,更將伸向那充滿鐵血與硝煙的未來。而他,這枚被各方勢力推上棋盤的棋子,又該如何在這散落的星辰碎片間,尋得一條生路,甚至…撬動那最終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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