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殺意凝冰
時間,在殺意凝固的河谷灘地上,仿佛被拉長、凍結,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背負山岳。
湍急渾濁的河水在耳畔轟鳴奔流,卷起泛黃的、帶著泥沙腥氣的泡沫,狠狠拍打著嶙峋的黑色岸石,碎成一片慘白的飛沫。冰冷的晨風,如同裹挾著無數(shù)細小冰針,穿過玄甲鐵騎林立的、閃爍著死亡寒光的槊鋒縫隙,發(fā)出細微卻直刺骨髓的嗚咽聲,刮在臉上,刀割般生疼。云湛單膝跪在冰冷的、混雜著尖銳鵝卵石與黏膩濕泥的灘地上,每一次沉重如破損風箱般的喘息,都噴涌出濃烈的血腥味,白色的霧氣剛一出口,便被凜冽的罡風瞬間撕碎、消散。左臂深處那源自黑冰臺秘毒的麻痹感,如同沉重的鉛塊,死死拖拽著他的半邊身體,每一次試圖發(fā)力都帶來撕裂經(jīng)絡般的滯澀與劇痛。肋下那道在安平縣藥鋪脫身時強行爆發(fā)留下的舊傷,此刻如同被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肩頭被烏光洞穿的創(chuàng)口,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皮肉翻卷的銳痛;大腿外側深可見骨的孔洞,鮮血早已浸透了破爛的褲管,混合著污泥,黏膩而冰冷。汗水、血水、污泥,在他棱角分明、沾染著風霜與硝煙的臉上肆意橫流,勾勒出絕望而猙獰的紋路,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唯有那雙深陷在濃重陰影下的眼窩中,兩簇冰藍色的火焰在瘋狂燃燒,死死釘在前方那片沉默的、散發(fā)著無盡死亡氣息的鋼鐵森林——唐盟玄甲重騎。
那是一種令人靈魂顫栗、幾乎窒息的壓迫感。兩百步外,人馬俱甲的騎士如同用萬載寒鐵澆筑而成的雕塑群,肅穆、冰冷、毫無生機。每一片被打磨得锃亮如鏡的精鋼甲葉,都在鉛灰色天幕的映襯下,反射著冰冷、厚重、如同水銀瀉地般流動的死亡光澤,嚴絲合縫地連成一片令人絕望的、堅不可摧的金屬壁壘。丈余長的重型馬槊斜指蒼穹,密密麻麻的槊鋒在微弱的天光下匯聚成一片閃爍著幽冷寒光的金屬荊棘林,僅僅是凝視,便覺眼球刺痛。沉重的甲葉在戰(zhàn)馬偶爾因緊張而噴息躁動下相互摩擦、碰撞,發(fā)出低沉而整齊劃一的、如同悶雷滾過大地般的“鏗鏘!鏗鏘!”轟鳴!每一次聲響,都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云湛的心臟上,震得他氣血翻涌,耳膜嗡嗡作響。這股如山如岳、帶著鐵血征服意志與純粹毀滅氣息的磅礴威壓,如同實質的、凍結萬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狠狠拍打、沖刷著他殘存的意識壁壘,幾乎要將那燃燒的冰原徹底碾碎。
左側后方,三十余騎漢軍與兩名繡衣使者組成的追兵,此刻如同驚弓之鳥,惶惶不安。他們緊握著環(huán)首刀粗糙的刀柄,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白;騎弓的弓弦緊繃欲裂,箭鏃冰冷的寒光在昏沉的晨光下不安地閃爍跳躍,映照著他們寫滿驚懼與貪婪的臉。為首的繡衣使者,深色勁裝上沾染的塵土和暗褐色血漬清晰可見,他死死盯著灘地中央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眼神如同淬毒的鉤子,充滿了對“獵物”的志在必得,卻又被前方那沉默的玄甲軍散發(fā)出的恐怖威壓所震懾,交織著深深的忌憚。額角滲出的冷汗,在刺骨的寒風中迅速變冷,凝結成細小的冰晶。右側后方,那塊被湍急河水千萬年沖刷得光滑圓潤、布滿濕滑苔蘚的巨大黑色巖石投下的濃重陰影中,玄翦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黑暗本身。寬大的純黑斗篷沒有一絲褶皺,仿佛能吸收周圍所有的光線,兜帽下的深淵完美地遮蔽了一切,唯有兩點冰魄般的寒芒,穿透喧囂的河水聲,穿透冰冷的空氣,穿透生死的距離,如同世間最精準、最無情的死亡錨點,牢牢釘在云湛的后心要害!那純粹到極致、不摻雜一絲人類情感的冰冷殺意,如同無形的、不斷擴散的絕對零度冰環(huán),持續(xù)散發(fā)著凍結靈魂的寒意,與玄甲軍的鐵血威壓、漢軍追兵的驚惶與貪婪,在這片狹窄的河谷死亡灘地上,形成了詭異、致命、一觸即發(fā)的三方絞殺之局!
云湛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緊握在濕冷掌心、緊貼肌膚的那枚青銅虎符,傳來一陣微弱卻異常灼熱的脈動!仿佛一頭沉睡在無盡歲月深處的遠古兇獸,被這沖天而起的、混雜著貪婪、鐵血與純粹死亡的濃烈殺氣所驚醒,正在發(fā)出不安而躁動的低吼!意識深處那片象征著理智的“冰原”,在內外交攻的巨大壓力下,發(fā)出連綿不絕、令人牙酸的碎裂聲,蛛網(wǎng)般的裂痕迅速蔓延。冰原之下,象征著毀滅本能的“熔巖”在瘋狂咆哮、沸騰、積蓄著焚盡八荒的狂暴力量,熾熱的猩紅光芒從裂縫中透射而出,將整個意識之海映照得一片赤紅!深淵,已在腳下;毀滅,一觸即發(fā)!
第一節(jié):鋼鐵洪流與絕境微光
那脆弱到極致的死亡平衡,僅僅維持了不到三個沉重心跳的時間。
“嗚——嗡——?。?!”
一聲低沉、蒼涼、仿佛穿越了洪荒歲月、來自遠古蠻荒祭祀的巨型牛角號聲,驟然撕裂了凝固如鐵的空氣!聲音并不尖利刺耳,卻蘊含著一種穿透骨髓、直抵靈魂深處的磅礴力量,在狹窄的河谷兩岸峭壁間激烈回蕩、疊加、共鳴,瞬間壓過了腳下渾濁河水的咆哮奔騰!
號角悠長的余音尚在河谷中震顫!
轟…轟…轟隆隆隆——?。。?
如同沉睡在地脈深處的太古巨獸被這號角徹底喚醒!沉悶的、由緩至急、如同地心擂鼓般的馬蹄踏地聲,從玄甲軍那沉默的鋼鐵森林中猛然爆發(fā)!起初,如同遙遠天際傳來的、壓抑沉悶的滾雷,帶著令人心悸的威勢。緊接著,這滾雷聲以驚人的速度匯聚、放大、加速!兩百余匹肩高近丈、披掛著重型馬鎧、負重超過千斤的河西龍駒同時啟動!包裹著精鋼蹄鐵的巨大馬掌,沉重地、整齊地、帶著粉碎一切的氣勢,狠狠踐踏在布滿濕滑鵝卵石的灘地上!
大地在呻吟!在顫抖!
無數(shù)細小的碎石被震離地面,跳躍著,翻滾著,又在下一波更為沉重的踐踏下被無情碾成齏粉!那聲音,已不再是滾雷,而是大地深處傳來的、足以撕裂蒼穹、粉碎山河的恐怖轟鳴!是鋼鐵洪流啟動的、向萬物宣告死亡的序曲!
“玄甲——!”一個如同兩塊生鐵相互刮擦、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感情的嘶吼聲,從鋼鐵軍陣的核心位置驟然炸響!
“萬勝——!!!”兩百個被鋼鐵面甲過濾后、變得沉悶而狂暴的聲音,瞬間匯聚成一個足以撼動山岳的恐怖音浪!如同萬千雷霆在耳邊同時炸響!伴隨著這聲撕裂蒼穹的戰(zhàn)吼,原本如同亙古冰川般靜止的鋼鐵森林,驟然活了過來,爆發(fā)出毀天滅地的兇煞之氣!
動了!
如同山崩傾頹!如同怒??駠[!
整個玄甲重騎集群,化作一道移動的、閃爍著致命寒光的鋼鐵山巒!沉重的馬蹄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卷起漫天煙塵與碎石!密集如林的丈八馬槊在同一瞬間整齊放平!冰冷的、打磨得吹毛斷發(fā)的槊鋒,直指前方渺小的目標,匯聚成一片死亡的金屬浪潮,閃爍著吞噬生命的寒光!騎士們身體前傾,與胯下戰(zhàn)馬融為一體,將所有的力量、速度、重量,都毫無保留地灌注在這雷霆萬鈞、碾碎一切的沖鋒之中!沉重的甲葉在高速沖擊下瘋狂撞擊,發(fā)出如同千萬面戰(zhàn)鼓同時擂動的、密集到令人瘋狂的“鏗鏘!鏗鏘!鏗鏘!”巨響!震得人耳膜刺痛欲裂,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那股純粹由質量、速度、意志凝聚而成的、碾碎一切的恐怖氣勢,如同實質的、排山倒海的沖擊波,先行一步,狠狠撞向孤立在灘地中央、如同螻蟻般的云湛,以及他身后那些同樣渺小、此刻已面無人色的漢軍追兵!
排山倒海!無可阻擋!凡軀在前,唯有齏粉!
“避其鋒芒!散開!快散開!!”漢軍繡衣使者頭目發(fā)出驚恐欲絕、幾乎破音的嘶吼,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調!然而,在這絕對的力量與速度面前,任何掙扎都顯得蒼白可笑,任何戰(zhàn)術都如同螳臂當車!死亡,已撲面而至!
云湛眼中那燃燒的冰藍色火焰,在玄甲洪流啟動的瞬間,非但沒有被撲滅,反而爆發(fā)出刺目欲盲的熾烈光芒!那不是恐懼,而是被逼入生命絕境的兇獸,徹底點燃靈魂本源、焚毀一切理智、要與這天地同歸于盡的瘋狂!意識深處那片搖搖欲墜的冰原,在死亡的終極威脅下,轟然崩塌!
“嗬——!”一聲不似人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吼從云湛喉嚨深處擠出!全身殘存的力量、左臂秘毒帶來的撕裂劇痛、失血的眩暈、瀕死的意志……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被強行點燃、壓榨、熔鑄!左臂那深入骨髓的麻痹感,在極致的死亡威脅下竟被這股瘋狂意志強行壓制下去一絲!他猛地從冰冷的灘地上彈起!沒有愚蠢地沖向那毀滅一切的鋼鐵洪流,而是如同撲向唯一生路的受傷孤狼,身體壓到最低極限,爆發(fā)出超越極限的速度,朝著左前方——玄甲軍沖鋒鋒刃最外側、靠近咆哮河岸的一處水流稍緩、深度較淺的狹窄河汊亡命撲去!那里,渾濁的河水,是此刻唯一的、渺茫的生機!
撲擊的動作迅猛而決絕!與此同時,他緊握虎符的右手掌心,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傷!一股灼熱而狂暴的能量瞬間涌入!精神如同被點燃的蠟燭,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壓榨著最后的光和熱,瀕臨潰散的意念在死亡的刺激下強行凝聚,死死鎖定!
第一目標:側后方漢軍小隊中,三張已然松開弓弦、三支帶著淬毒幽藍寒光的弩箭,正撕裂空氣,如同三條索命的毒蛇,直射自己毫無防備的后心!那冰冷的金屬箭鏃,在精神高度凝聚的感知中,如同三點催命的寒星,軌跡清晰得令人發(fā)指!
“給我——偏!!!”靈魂在咆哮!意志如同燃燒的箭矢!
嗡!一股無形的、帶著冰冷金屬質感的扭曲力場,如同水波般瞬間掠過那三支弩箭!
嗖!嗖!嗖!三支原本軌跡刁鉆致命、足以洞穿鐵甲的弩箭,在距離云湛后背不足三尺的空中,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滑膩而堅韌的墻壁,軌跡詭異地發(fā)生了劇烈偏折!一支擦著他早已被鮮血浸透的肋下飛過,帶走一片染血的布條,留下火辣辣的灼痛;一支狠狠射入他身前不足一尺的濕泥中,濺起渾濁的泥點;最后一支則如同喝醉了酒般,歪斜著、無力地射向灰蒙蒙的半空!
第二目標:河汊邊緣淺水處,幾塊半埋在泥沙中、銹跡斑斑、早已廢棄不知多少年的破舊鐵制馬具殘骸——一個斷裂扭曲的馬鐙,半截被河水腐蝕得坑坑洼洼的生銹銜鐵!
“爆——?。?!”意念如同無形的重錘,帶著毀滅的決絕,狠狠砸下!精神瞬間被抽空大半!
嗡!掌中虎符猛地一顫,灼熱感更甚!
那幾件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銹蝕鐵器,如同被無形的巨力從內部狠狠引爆!猛地炸裂開來!碎裂的鋒利鐵片、烏黑的銹渣、黏膩的河泥,如同被激怒的馬蜂群,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向四周瘋狂激射!雖然單體威力有限,卻瞬間制造出一片范圍不小的、混濁嗆人、遮蔽視線的煙塵幕墻!這突如其來的混亂,不僅完美遮蔽了云湛撲向河汊的身影,也成功干擾了側面幾騎正欲加速包抄過來的唐軍輕銳斥候的視線和行動!
這一切驚心動魄的掙扎與反擊,都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快到思維都難以捕捉!
第二節(jié):鐵蹄碎夢與煉獄驚雷
下一刻,毀滅的鋼鐵洪流,帶著碾碎一切的恐怖動能,狠狠撞入了漢軍追兵那可憐而脆弱的陣列!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上了凝固的牛油!
如同滔天巨浪拍擊著孩童堆砌的沙堡!
沉悶到令人牙酸的撞擊聲、骨骼被巨力瞬間壓碎擠爆的恐怖脆響、戰(zhàn)馬瀕死前發(fā)出的凄厲到撕裂耳膜的慘烈嘶鳴、人類在絕對力量面前發(fā)出的絕望短促慘嚎……各種聲音瞬間混合、交織、爆發(fā)!形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如同九幽地獄開啟門戶般的死亡交響!
最前方的兩名漢軍騎兵連同他們胯下驚恐的戰(zhàn)馬,首當其沖!連人帶馬被沉重的玄甲戰(zhàn)騎以摧枯拉朽之勢正面撞上!
噗嗤!咔嚓!
戰(zhàn)馬相對脆弱的胸腔在恐怖的動能沖擊下瞬間塌陷變形,如同被重錘砸爛的瓜果!清晰的骨骼碎裂聲如同爆豆般密集響起!馬背上的騎兵如同破布娃娃般被巨大的沖擊力硬生生拋離馬鞍,在空中扭曲成怪異的形狀,帶著凄艷的血線,重重砸落在地!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完整的慘叫,便被后續(xù)洶涌而至、勢不可擋的鐵蹄洪流徹底淹沒!鮮血、破碎的內臟、白色的骨茬,如同廉價而刺目的顏料,被肆意潑灑、涂抹在冰冷骯臟的灘地上!
那名繡衣使者頭目,此刻目眥欲裂,肝膽俱裂!求生的本能讓他瘋狂地拔轉馬頭,試圖逃離這鋼鐵碾輪!但,太遲了!
嗤——!
一柄丈八馬槊如同從地獄探出的毒龍,帶著刺耳欲聾的破空尖嘯,輕易洞穿了他倉促間勉強舉起的包鐵木盾!精鋼打造的槊鋒勢如破竹,穿透皮甲、肋骨、內臟,帶著一蓬滾燙的鮮血,從他后背透體而出!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挑離了馬背!他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與無盡的絕望,口中鮮血如同泉涌般狂噴而出!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向空中,劃出一道短暫而凄慘的弧線,又如同沉重的破麻袋般,重重砸落在堅硬冰冷的鵝卵石灘地上!未等他做出任何反應,無數(shù)裹挾著死亡氣息的沉重馬蹄,便如同密集的鼓點,無情地從他身上踐踏而過!骨骼碎裂聲、內臟破裂聲混雜在一起,瞬間化為一灘模糊的血肉,與泥土砂石融為一體!
其他漢軍騎兵,在這股毀滅性的鋼鐵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狂風暴雨中的枯葉,瞬間被沖垮、被撕裂、被踩踏!人仰馬翻,死傷枕籍!凄厲的哀嚎聲此起彼伏,又迅速被淹沒在鐵蹄的轟鳴中!僅僅一個呼吸的沖鋒,這支曾讓云湛亡命奔逃數(shù)百里、如同跗骨之蛆的追兵,便如同烈日暴曬下的薄雪,消融殆盡,只留下滿地狼藉的殘肢斷臂、破碎的兵器甲胄碎片,以及少數(shù)瀕死者發(fā)出的、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鬼泣般的微弱哀鳴。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味,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混亂的煙塵、飛濺的鮮血、慘烈的景象交織成一片修羅場!在這片死亡的畫卷中,云湛的身影如同撲向最后生路的鬼魅,帶著滿身傷痕與決絕,猛地扎入了冰冷刺骨、渾濁咆哮的河水之中!
噗通!
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鋼針,瞬間穿透皮肉,直刺骨髓!冰冷的河水瘋狂涌入他的口鼻,帶來強烈的窒息感!他強忍著全身傷口被冷水浸泡帶來的、如同萬蟻噬咬般的劇痛,以及失血帶來的陣陣眩暈,憑借著草原人熟悉水性的本能,拼命揮動還能勉強活動的右臂,蹬踏著雙腿,試圖借助這湍急渾濁的水流向下游遁走,逃離這死亡漩渦的中心。
然而,玄甲重騎那毀天滅地的沖鋒,其掀起的狂暴氣浪遠超想象!如同實質的、無形的墻壁,狠狠拍擊在洶涌的河面上!原本就湍急的水流瞬間變得更加混亂、狂暴!緊接著,無數(shù)被沉重馬蹄踐踏激射而起的碎石、泥塊、碎裂的木屑、甚至鋒利的兵器殘片,如同密集的冰雹,裹挾著巨大的動能,劈頭蓋臉地朝著河中掙扎的云湛砸落下來!
噗!
一塊拳頭大小、棱角分明的黑色鵝卵石,帶著沉悶的破風聲,狠狠砸在云湛毫無防備的后背上!
“呃——!”他眼前驟然一黑,喉嚨一甜,腥甜的河水猛地嗆入氣管!本就重傷瀕臨極限的身體如同被攻城巨錘正面轟中!內腑翻江倒海,劇痛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四肢百骸,幾乎讓他當場昏厥!劃水的動作瞬間被打斷,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徹底失去了控制,被湍急、冰冷、無情的河水卷著,翻滾著,迅速沖向下游!冰冷的河水如同貪婪的惡鬼,無情地沖刷著他身上每一道猙獰的傷口,瘋狂帶走他體內所剩無幾的寶貴體溫和生命力。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開始迅速吞噬他的意識。
就在他意識模糊,隨波逐流,即將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之際——
轟?。。。。。。。。。?
一聲遠比玄甲沖鋒更加狂暴、更加震撼、仿佛要將整個蒼穹都撕裂、將大地都掀翻的恐怖巨響,猛地從戰(zhàn)場另一端炸響!如同九天雷神降下的滅世神罰!
大地在腳下劇烈震顫!如同篩糠般抖動!渾濁的河面被這狂暴的聲波和震動激得波紋激蕩,水花四濺!云湛被這突如其來的、直擊靈魂的巨響震得耳膜刺痛欲裂,嗡嗡作響,瀕臨徹底渙散的意識,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強行從黑暗深淵的邊緣拽回了一絲清明!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掙扎著在翻滾渾濁的河水中猛地冒出頭,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水,強忍著眩暈和劇痛,循著那毀滅性巨響的來源望去。
只見距離玄甲軍后陣不遠的一處略高的土坡之上,數(shù)臺龐大如同洪荒巨獸般的恐怖器械,被數(shù)十名赤膊的唐軍力士奮力推到了坡頂!那是幾具用粗壯如梁的百年硬木和厚實黝黑的精鐵箍條反復捆綁、鉚接而成的龐然大物——形似巨大的石臼,炮口粗若水缸,黝黑的炮身布滿了使用痕跡和煙熏火燎的痕跡,散發(fā)著濃烈的硝石硫磺與冰冷金屬混合的、令人心悸的毀滅氣息!正是唐軍壓箱底的攻城拔寨之重器——霹靂炮!
此刻,炮口處,濃烈刺鼻的白煙與熾熱的橘紅色火光正劇烈翻騰、噴涌!如同巨獸憤怒的吐息!數(shù)顆巨大的、表面粗糙的黑影,帶著撕裂空氣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刺耳尖嘯,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隕星,劃破陰沉壓抑的天幕,裹挾著毀滅的風暴,狠狠砸向河谷下游、正試圖從混亂中重新集結陣型、增援而來的漢軍后續(xù)精銳部隊!
轟?。。。∞Z?。?!轟隆隆——!?。?!
黑影落地!震耳欲聾、仿佛要震碎五臟六腑的爆炸聲接連響起!如同大地深處爆發(fā)的怒吼!
其中一顆落點極其精準的黑影,如同長了眼睛般,狠狠砸入一隊正在軍官嘶吼下勉強集結成密集方陣的漢軍重步兵中央!那絕非普通的石彈!在撞擊堅硬地面的瞬間,它猛地炸裂開來!一個耀眼奪目、直徑數(shù)丈的熾熱火球憑空出現(xiàn),裹挾著肉眼可見的、狂暴無比的乳白色沖擊波,如同毀滅的漣漪般瞬間向四周瘋狂擴散!無數(shù)被預先填塞在彈體內的、破碎的鋒利鐵片、淬毒的三角鐵蒺藜,如同被激怒的死神鐮刀,呈恐怖的球形向四面八方無差別瘋狂濺射!
剎那間,方圓十數(shù)丈內,瞬間化為一片血肉屠場!人間煉獄!
披著厚重鐵甲的士兵,在這毀天滅地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紙片!離爆心最近的幾人,瞬間被撕扯成漫天血霧和碎肉!稍遠一些的,被狂暴的沖擊波狠狠掀飛出去,如同斷線的風箏,在空中噴灑出長長的血線,重重砸落在地,筋斷骨折!鐵片和毒蒺藜如同暴雨般射入密集的人群,洞穿甲胄,撕裂皮肉,帶起一片片凄艷的血花和撕心裂肺的慘嚎!殘肢斷臂混合著破碎的內臟和灼熱的泥土沖天而起!濃烈的硝煙味、皮肉焦糊味、令人作嘔的濃郁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戰(zhàn)場!凄厲到不似人聲、充滿了極致痛苦與絕望的慘嚎,瞬間壓過了爆炸的恐怖回音,直沖云霄!
這煉獄般的景象尚未結束!另一處漢軍步卒較為密集、正因霹靂炮轟擊而陷入恐慌的區(qū)域邊緣,數(shù)名唐軍士兵如同操作著來自地獄的刑具,正圍攏著幾臺形似怪異柜子、連接著巨大牛皮囊和長長熟鐵噴管的器械——猛火油柜!數(shù)名赤裸著精壯上身、肌肉虬結的力士,喊著低沉而整齊的號子,合力瘋狂踩踏著巨大的木質風箱杠桿!堅韌的牛皮囊在巨大壓力下劇烈鼓脹,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咯咯”聲!負責噴管的士兵眼神冰冷,猛地扭開沉重的黃銅閥門!
呼——?。。?!
一道粘稠、漆黑如墨、散發(fā)著刺鼻惡臭的、如同原油般的粘稠油柱,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魔龍之息,從粗壯的熟鐵噴管中激射而出!這油柱剛一接觸空氣,便迎風即燃!瞬間化作一條長達十數(shù)丈、猛烈燃燒、發(fā)出恐怖呼嘯聲的赤紅火龍!火龍帶著焚金爍石的高溫,扭曲著空氣,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呼呼”咆哮,狠狠掃過那片驚魂未定、試圖逃離的漢軍步兵!
“啊——!?。 薄盎?!火!救我——?。。 薄澳锇 。。 ?
慘絕人寰、充滿了極致痛苦與恐懼的嚎叫聲,如同火山般瞬間爆發(fā)!被那粘稠如膏的黑色火油沾身的士兵,瞬間變成了瘋狂舞動、扭曲翻滾的人形火炬!那火焰呈現(xiàn)出詭異的赤金色,粘稠如跗骨之蛆,水潑不滅,沙掩不息!皮甲在高溫下迅速碳化、剝落;血肉發(fā)出“滋滋”的聲響,迅速焦黑、收縮、碳化;濃烈的焦臭肉味混合著油脂燃燒的惡臭彌漫開來!士兵們在火海中翻滾、哀嚎、如同無頭蒼蠅般狂奔,最終在極致的痛苦中抽搐著倒下,化為焦黑蜷縮、面目全非的枯骨!連他們腳下的土地、身邊的巖石都被這恐怖的高溫燒灼得一片焦黑,滋滋作響!火焰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一片焦土,真正的人間煉獄!
火器之威!毀滅之力!超越凡俗想象的力量!
這遠超血肉之軀所能抗衡、充滿了最原始、最蠻橫、最高效毀滅美感的恐怖景象,如同九天神雷混合著地獄業(yè)火,狠狠劈入了云湛瀕臨崩潰的靈魂最深處!那撕裂蒼穹的炮聲轟鳴,那沖天而起的刺目火光,那粘稠燃燒、吞噬一切的恐怖烈焰,那瞬間化為齏粉與焦炭的血肉之軀……所有的一切,都帶著一種冰冷、高效、如同天罰般的絕對力量感,以一種最直觀、最野蠻、最震撼的方式,深深烙印在他殘存的意識之中!這是力量!是足以改變戰(zhàn)爭格局、顛覆王朝更迭、重塑天地秩序的恐怖力量!與他懷中的青銅虎符所蘊藏的遠古機關偉力,與他意識碎片中那龐大的青銅戰(zhàn)爭巨獸、那綿延萬里的長城殺器,隱隱呼應!一種源于力量本源的、混雜著恐懼與極度渴望的顫栗,瞬間傳遍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第三節(jié):瀕死援手與黑暗沉淪
就在這驚天動地的爆炸轟鳴與燃燒煉獄的景象中,云湛殘存的生命之火終于搖曳到了盡頭。冰冷的河水不斷灌入他的口鼻,窒息感如同鐵箍般扼住喉嚨;全身傷口的劇痛在冷水刺激下如同無數(shù)毒蛇啃噬;失血帶來的眩暈如同黑色的潮汐,一波波沖擊著他最后的意識堤壩。他徒勞地掙扎著,試圖抓住岸邊一根漂浮而過的粗大枯木,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晃動的血色紗幔。
模糊而晃動的血色視野中,他看到一隊唐軍輕裝騎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草原禿鷲,正沿著泥濘濕滑的河岸快速包抄而來,目標明確地鎖定了在水中沉浮掙扎、如同待宰羔羊般的自己。為首一名騎士,身形矯健,頭盔上插著一根顯眼的白色翎羽,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他,手中的長矛矛尖閃爍著冰冷的死亡寒光,在渾濁的視野中不斷放大。
云湛的本能想要反抗,想要深吸一口氣潛入渾濁的水下暫避。但身體早已背叛了意志,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沉重麻木,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變得無比艱難。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代表著死亡的騎兵越來越近,冰冷的矛尖在血色的視野中晃動、逼近,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而迫近。
突然!
“呃??!”一聲帶著痛楚的悶哼,從不遠處相對干燥的河灘碎石地上傳來!
這聲音如同微弱電流,刺激了云湛瀕臨熄滅的意識。他強行凝聚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過去。只見一名落單的唐軍軍官(從他身上比普通士兵精良得多的魚鱗細鎧、肩甲樣式和頭盔上殘留的纓飾判斷,至少是統(tǒng)領數(shù)百人的旅帥級別),似乎是剛才指揮輕騎包抄時,坐騎被河灘濕滑的卵石和暗藏的水洼絆倒,將他重重摔落在地!沉重的頭盔側面狠狠磕在一塊凸起的黑石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讓他一時暈眩,掙扎著試圖爬起,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和遲緩。
就在這名旅帥掙扎著半跪起身、毫無防備地將整個后背暴露給河岸方向的瞬間!
一個渾身浴血、甲胄破碎不堪、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身影,如同受傷后潛伏已久的致命毒蛇,猛地從一堆被玄甲鐵蹄踏碎的尸體和殘破盾牌后竄出!正是之前被玄甲沖鋒沖散的、由繡衣使者調動的漢軍邊軍將領!他眼中充滿了瘋狂、怨毒與同歸于盡的決絕,手中緊握著一張已經(jīng)上好弦、閃爍著幽藍淬毒寒光的軍用臂張勁弩,弩箭的鋒鏑死死鎖定那毫無防備的唐軍旅帥的后心要害!
那漢軍將領布滿血污和泥濘的臉上,咧開一個殘忍而扭曲的弧度,帶著大仇得報的快意,扣向懸刀的手指猛地發(fā)力!
死亡的陰影,瞬間將那唐軍旅帥完全籠罩!下一刻便是洞穿心臟,毒發(fā)身亡!
千鈞一發(fā)!命懸一線!
云湛的意識幾乎是一片混沌的空白,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反應——對死亡威脅的感知,以及對所有追殺者那深入骨髓的、同歸于盡般的恨意!他看到了!幾乎是出于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混雜著對唐軍那毀滅火器力量的極致震撼、對自身陷入絕境的瘋狂不甘、以及對所有追索者(無論是漢、秦還是眼前唐軍)那焚盡一切的恨意的復雜沖動!他用盡全身最后殘存的一絲、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力量,將一直緊握在手中、未曾松開、一塊棱角分明、堅硬冰冷的黑色鵝卵石,朝著那漢軍將領持弩的手臂狠狠砸了過去!同時,那因目睹火器之威而受到刺激、瀕臨枯竭的精神力,混合著虎符傳來的微弱灼熱波動,如同回光返照般強行凝聚,化作一道無形的觸手,死死鎖定那支淬毒的、即將離弦的金屬弩箭箭鏃!
“中?。。 币庵驹陟`魂深處發(fā)出無聲的咆哮!
嗖!
棱角尖銳的鵝卵石帶著凌厲的風聲,旋轉著飛過混亂的空氣!
嗤!
幾乎同時,那支致命的淬毒弩箭離弦激射!化作一道追魂奪魄的幽藍寒光!
但!
就在那淬毒弩箭即將洞穿旅帥后心、將其斃命的剎那,弩箭箭鏃的飛行軌跡極其詭異地、微不可查地向左上方偏斜了那么致命的一寸!
噗!
鵝卵石帶著云湛最后的力氣,精準地、狠狠地砸在了漢軍將領持弩的右手腕骨上!力量不大,卻足以造成劇痛和干擾!
“??!”漢軍將領手腕劇痛,猝不及防之下發(fā)出一聲慘叫,扣動懸刀的手指力量頓時失控!弩箭徹底偏離了預定目標!
嗤——!
那支軌跡被強行扭曲的淬毒弩箭,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擦著唐軍旅帥頭盔那冰冷的精鋼護耳邊緣,濺起一溜細碎的火星,最終深深釘入了他身旁不足半尺的濕硬泥地中!涂著幽藍毒液的箭尾兀自劇烈顫動著,發(fā)出“嗡嗡”的死亡余音!
那唐軍旅帥被耳邊這突如其來的、近在咫尺的刺耳摩擦聲和弩箭入地的悶響驚得渾身汗毛倒豎,猛地回頭!正好看到那漢軍將領捂著手腕痛苦慘叫,以及那支深深沒入泥土、距離自己腦袋要害不足三寸、兀自顫動不休的幽藍毒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直沖頭頂,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死亡,與他擦肩而過!
而這一幕,恰好被附近幾名包抄過來、親眼目睹了全過程的唐軍輕騎精銳士兵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的目光瞬間從河中的云湛身上,轉向了那意圖偷襲的漢將和死里逃生的旅帥!
“保護旅帥?。 ?
“殺了那漢狗!!”
驚怒交加的吼聲如同炸雷般響起!數(shù)支鋒利的長矛如同出洞的毒龍,帶著復仇的怒火,瞬間撕裂空氣,狠狠洞穿了那名漢軍將領的身體!將他如同破布袋般釘死在了冰冷的河灘上!鮮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紅了身下的碎石。
而此刻,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精神徹底枯竭的云湛,再也無法支撐。冰冷的河水如同沉重的棺蓋,徹底淹沒了他。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地看到那幾名唐軍士兵投來的、混雜著驚愕、難以置信甚至一絲復雜神色的目光,以及那名被救旅帥同樣帶著劫后余生的心悸與難以置信、投向自己沉沒方向的瞬間凝視。
黑暗,冰冷而沉重,徹底降臨。
第四節(jié):塵埃落定與將軍之問
河谷戰(zhàn)場上的喧囂與殺戮,如同退潮般漸漸平息。震耳欲聾的號角、戰(zhàn)馬的嘶鳴、士兵的喊殺、火器的轟鳴,都化作了死寂的余韻,只剩下河水不知疲倦的咆哮,以及風中彌漫的、令人作嘔的濃烈硝煙、焦臭與血腥混合的死亡氣息。
玄甲重騎如同完成了日常訓練般輕松,在軍官低沉的口令和旗幟指揮下,緩緩收攏著沖擊陣型。沉重的精鋼甲葉相互碰撞,發(fā)出單調而冰冷的“鏗鏘”聲,如同為這場屠殺敲響的喪鐘余音。唐軍步卒如同高效的機器,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戰(zhàn)場。他們沉默地穿行在尸山血海之間,用長矛或刀劍給尚未斷氣的漢軍傷兵補上致命一擊,動作熟練而冷酷;收集散落尚可使用的箭矢、兵刃;剝取陣亡漢軍軍官身上值錢的物件和完好的甲胄;將唐軍陣亡者的遺體小心收斂??諝庵校瑵饬业难任痘旌现と饨购?、硝石硫磺的刺鼻味、以及河水的腥氣,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一隊隸屬于王錚校尉麾下的唐軍士兵,小心翼翼地在靠近河岸的淺水區(qū)搜尋。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如同破敗麻袋般漂浮在淺水亂石間、隨著水波微微晃動的云湛。
“在這里!還沒死透!”一名士兵喊道。
幾人趟著冰冷的河水,用繩索套住云湛的身體,合力將他從水中拖了上來,重重放在冰冷的鵝卵石灘地上。他渾身濕透,冰冷僵硬,如同剛從冰窖里撈出來,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烏紫,氣息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唯有胸膛還在極其微弱地起伏,證明著生命尚未徹底離去。渾身上下布滿了新舊疊加的傷口,血水混合著污泥不斷滲出,模樣凄慘無比。
“校尉!就是這個胡人!剛才就是他!用石頭砸偏了那支毒箭!救了張旅帥!”那名親眼目睹了河灘驚魂一幕的年輕士兵,指著地上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云湛,激動地向正大步走來的校尉王錚報告,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fā)顫。
王錚校尉身材魁梧如鐵塔,面容粗獷,一道刀疤從眉骨斜劃至臉頰,更添幾分兇悍。他聞言,濃黑的眉毛猛地一挑,大步走到近前,蹲下身。粗糙如同砂紙般的大手毫不客氣地撥開云湛被血水和污泥粘結在臉上的亂發(fā),露出那張即使昏迷也依舊透著一股子桀驁不馴氣息的年輕面孔。王錚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仔細掃過云湛傷痕累累的身體:肋下那道深可見骨、邊緣泛著不祥黑紫色的舊傷;肩頭被某種細小銳器洞穿的孔洞;大腿外側深可見骨、仍在滲血的撕裂傷;尤其是左臂那道奇異的、仿佛被強酸腐蝕過、皮肉萎縮、顏色暗沉的舊傷疤,以及幾處明顯是淬毒暗器留下的、雖然愈合卻留下猙獰疤痕的舊創(chuàng)……這些傷痕,絕非普通邊鎮(zhèn)武夫或尋常馬匪所能擁有,處處透著詭異和不尋常。
“嘖!”王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污,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濃厚的興趣,“身份不明,傷痕古怪,像是從閻王殿里爬出來的…身手倒是不賴,臨死還能玩一手飛石救人的把戲…還救了張承業(yè)那小子?”他目光掃過不遠處那具被數(shù)支長矛釘死在灘地上的漢將尸體,以及旁邊泥土里那支幽藍色的毒箭。
“捆結實點!用牛筋索!多捆幾道!這小子邪性,別讓他醒了鬧騰!”王錚對士兵下令,聲音洪亮,“給他傷口簡單裹一下,別讓他真咽氣了!抬走!連同那個繡衣使者的令牌(他用腳踢了踢漢將尸體旁掉落的那枚入手沉重、刻著符文和“繡衣”篆字的特殊金屬令牌)一起,仔細收好!上報時就寫:俘獲一身份不明、重傷胡人,于萬軍混戰(zhàn)之中,臨危擲石,干擾敵酋毒箭,疑似救下我前鋒營旅帥張承業(yè)!此人身負多處新舊奇?zhèn)牲c重重,繳獲漢室繡衣使者密令一枚!”
士兵們齊聲應諾,動作麻利地用浸過水的堅韌牛筋索將云湛的手腳牢牢捆縛,又用相對干凈的布條草草包扎了他身上幾處最致命的流血傷口。隨后,將他如同待宰的牲口般,抬上一副用樹枝和皮革臨時扎成的簡易擔架。那枚冰冷的繡衣令牌也被小心地用布包好收起。
遠處,河谷一側地勢略高的緩坡上,數(shù)騎肅立如山。為首一人,身披玄色精鍛山文鎧,每一片甲葉都打磨得光可鑒人,外罩一領猩紅如血的織錦戰(zhàn)袍,在凜冽的晨風中獵獵作響。他并未戴頭盔,露出一張棱角分明、飽經(jīng)風霜卻不見絲毫疲態(tài)、目光銳利如電的剛毅面孔。年約四旬開外,頜下短須修剪得一絲不茍,身材并不顯得特別魁梧高大,但端坐馬背之上,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掌控千軍萬馬、洞悉戰(zhàn)場風云的沉凝氣度。正是此役唐盟的最高統(tǒng)帥,天策府將軍,威震四方的軍神——李靖,李藥師。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寒潭,緩緩掃過下方一片狼藉、如同修羅屠場般的河谷戰(zhàn)場。視線在那幾處被霹靂炮轟出的巨大焦黑彈坑、被猛火油焚燒成一片焦土的煉獄區(qū)域上停留片刻,眼神依舊古井無波,仿佛只是在審視一幅尋常的練兵圖卷。最終,他那似乎能穿透一切迷霧的目光,落在了下方正被抬走的、擔架上那個渾身浴血、生死不知的身影上,以及王錚校尉派親兵快馬送來的那枚特殊金屬令牌。
一名身著玄甲、氣息精悍的親衛(wèi)統(tǒng)領策馬上前半步,在馬鞍上微微躬身,低聲而清晰地向他匯報著剛剛從下面緊急傳遞上來的消息:一個身份不明的重傷胡人俘虜,在亂軍瀕死之際,疑似用飛石干擾了漢將刺殺前鋒營旅帥張承業(yè)的毒箭,使其僥幸逃生。
李靖伸出戴著精鐵護手的手,接過親衛(wèi)遞上的那枚入手冰冷沉重、非金非玉、刻著奇異扭曲符文和清晰“繡衣”篆字的令牌。他指腹緩緩摩挲過令牌邊緣那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機括痕跡,感受著那冰冷的觸感和精密的工藝。他深邃如星海的目光,再次投向下方那個正被抬離戰(zhàn)場的擔架方向,眼神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如同鷹隼鎖定獵物般的探究光芒。
“胡人…飛石…繡衣追殺…”李靖低沉的聲音響起,沉穩(wěn)有力,每一個字都仿佛蘊含著金戈鐵馬、血火硝煙的回響,“身負奇?zhèn)瑲庀⒀傺伲瑓s能于萬軍亂戰(zhàn)、鋼鐵洪流碾軋之下覓得一線生機,臨死反撲,竟還能‘順手’救下我唐軍一旅帥?”
他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其微妙的弧度,轉瞬即逝。
“有趣。”
他隨手將那枚代表著漢室陰影力量的繡衣令牌丟回給親衛(wèi):“收好,歸檔密匣。那個胡人,”他頓了頓,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如同軍令般的決斷,“尋軍中善治外傷的醫(yī)官,用好藥,吊住他的命。莫要讓他輕易死了。帶回晉陽天策府,嚴加看管。本帥…要親自審問?!毖粤T,他輕勒韁繩,調轉馬頭。猩紅的披風在帶著濃烈硝煙與血腥氣息的寒風中,如同燃燒的戰(zhàn)旗,獵獵狂舞。他不再看那尸橫遍野的河谷一眼,策動戰(zhàn)馬,向著臨時中軍大帳的方向緩緩行去。身后那片剛剛經(jīng)歷血火洗禮的土地,如同他龐大棋局上剛剛被拂去的一粒微塵。而那個身份成謎、傷痕累累、在絕境中綻放出詭異光芒的胡人青年,或許,將成為他下一盤棋局中,一枚值得細細推敲、甚至可能攪動風云的——關鍵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