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們撕心裂肺的哭聲漸漸化為委屈的抽噎，在林婉兒溫暖而堅定的懷抱與低語安撫下，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終于稍稍松弛。蘇白衣持劍立于洞口陰影處，如同沉默的礁石，警惕的目光穿透搖曳的火光，掃視著溶洞深處那片未知的黑暗。空氣中混雜著藥人瀕死的血腥，孩童身上的泥污汗漬，排泄物的惡臭，以及一種更深的，源自地底深處的陰冷濕氣。火把光芒在嶙峋的怪石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蟄伏的鬼魅。

“蘇大哥，請照看孩子們片刻。”

林婉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她小心翼翼地將懷中情緒稍穩的女孩交給旁邊那個年紀稍大，較為鎮定的男孩照看，低聲叮囑了幾句。

蘇白衣微微頷首，身形未動，目光依舊鎖死溶洞深處，但周身氣機已悄然將孩子們籠罩其中，形成無形的守護，他明白林婉兒要做什么。

林婉兒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與不適，毅然走向那具瀕死的藥人。每一步靠近，那股混合著血腥、汗臭、藥物和腐敗的濃烈氣味便濃重一分。她蹲下身，從藥囊中取出一方素白絲帕蒙住口鼻，又從一個小巧的皮套中抽出三根長短不一，閃爍著銀光的金針。

火光下，藥人的慘狀觸目驚心。它佝僂側臥在泥濘中，破爛的布片幾乎無法蔽體。裸露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死尸般的灰敗底色，上面布滿了大片大片深紫近黑的瘀斑，如同腐爛的瘢痕，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肌肉雖然因藥力消退而萎縮，但依舊能看出被強行催發膨脹過的痕跡，此刻松弛地耷拉著，皮下扭曲虬結的青黑色血管如同僵死的蚯蚓盤踞。它的十指指甲烏黑尖長，如同獸爪，指縫里塞滿了污黑的泥垢和暗紅的血痂。

林婉兒的目光銳利如刀，從藥人的頭面開始，一寸寸向下審視。她避開那些污穢，以金針作為探查的延伸。首先，她輕輕撥開藥人額前沾滿污血的亂發。露出的額頭皮膚緊繃，布滿深色瘀斑，太陽穴處的血管異常賁張，如同盤踞的毒蛇。她將一根細長的金針，極其緩慢，極其謹慎地刺入藥人眉心上方的“神庭穴”，針尖只入半分便停住，凝神感知針尖傳來的細微反饋，氣血混亂如沸，生機枯竭如朽木。

接著，她的目光落在藥人那雙依舊圓睜卻已徹底失去神采，如同蒙上灰翳的眼球上。瞳孔渙散放大，對近在咫尺的火光毫無反應。眼白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呈現出一種渾濁的黃褐色。她以金針輕輕觸碰其眼瞼下的“承泣穴”，藥人毫無反應，仿佛那眼皮已不屬于它自己。

林婉兒的心愈發沉重，她移動位置，來到藥人頸側。手指隔著絲帕，極其小心地按壓其頸動脈。脈搏微弱、紊亂、時快時慢，仿佛隨時會斷線的風箏。她又將金針刺入其頸側的“人迎穴”，這一次，針尖傳來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霸道的陰寒之氣，如同跗骨之蛆，侵蝕著所剩無幾的生機。

她的檢查繼續向下，當她的目光落在藥人因劇烈痙攣而微微張開的嘴巴時，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惡臭撲面而來。她強忍著不適，借著火光仔細看去。只見藥人的舌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如同霉斑般的灰綠色，牙齦腫脹發黑，不斷有混合著血絲的粘稠如膠的暗黃色涎水從嘴角溢出，滴落在泥地上。

林婉兒的眉頭越鎖越緊，她取出一枚中空的金針，極其小心地從藥人嘴角刮取了一丁點那粘稠的涎液，滴在一片隨身攜帶的，經過特殊藥水浸泡過的試毒銀箔上。

“嗤……”

輕微的腐蝕聲響起，銀箔接觸涎液的部分，瞬間由亮銀色轉為一種深沉帶著金屬光澤的烏黑色。更詭異的是，烏黑的邊緣，竟泛起了點點如同銹蝕般的暗紅斑紋。

“血銹蝕骨……”

林婉兒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認得這種反應。這是幾種極其罕見，且霸道絕倫的礦物毒素混合后才會出現的特征。其中至少包含“孔雀膽”，“砒霜精”和一種名為“赤血砂”的劇毒礦石粉末。這些毒素單獨使用已足以致命，混合后更是相互激發，毒性倍增，侵蝕筋骨，腐壞內臟。

但這還不是全部，林婉兒的目光再次落回藥人皮膚上那些深紫近黑的瘀斑。她以金針極其輕微地刺破一處瘀斑邊緣的皮膚，小心翼翼地挑取了一丁點滲出顏色暗沉的血液。

這一次，她沒有用銀箔，而是將血液置于掌心，指尖凝聚一絲內力，小心翼翼地探查其性質。血液粘稠異常，如同膠凍，散發著一股濃烈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她的內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血液中細細感應。除了那幾種礦物毒素殘留的陰寒暴烈氣息，她還敏銳地捕捉到了一股更加隱蔽如同跗骨之蛆般纏繞在生機深處的燥熱邪氣。

這邪氣……源自植物，霸道、混亂、充滿了強行催發生機的毀滅性。

“七葉斷腸草……火煉曼陀羅籽……還有……血枯藤的根汁。”

林婉兒的指尖微微顫抖，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低聲念出這些令人聞之色變的毒物名稱。這些都是江湖上早已被列為禁忌、配制極難、歹毒無比的邪藥原料。七葉斷腸草蝕心腐骨，火煉曼陀羅籽致幻亂神，而血枯藤的根汁，則是以透支生命本源為代價，強行激發人體潛能的虎狼之藥。

礦物蝕骨，草木亂神，透支生命。數種霸道無匹的毒素與邪藥，被人以極其高明，極其殘忍的手法混合在一起，強行灌入這具軀體。這根本不是簡單的藥物控制，而是一種將活人當作試驗場，當作消耗品慘無人道的“煉制”。

“噬骨散。”

一個塵封在家族古老醫典最深處標注著“禁絕”二字的名字，如同驚雷般在林婉兒腦海中炸響。她曾聽祖父林妙手提及，此藥方源自前朝宮廷一個邪惡魔醫之手，能令人短期內力大增，悍不畏死，痛覺遲鈍，但代價是神智盡喪，血肉筋骨被毒素日夜侵蝕，最終生機枯竭，死狀極其凄慘。因其歹毒，早已失傳，只存在于典籍的警示之中。

眼前這藥人的一切癥狀，那深紫近黑的瘀斑：礦物毒素侵蝕血管，那灰綠霉變的舌苔：草木毒素破壞肌體，那粘稠帶血的涎水：內臟腐壞，那狂暴混亂的力量與最終生機枯竭的慘狀……無不與典籍中關于“噬骨散”的描述嚴絲合縫。

“是噬骨散。”

林婉兒猛地抬起頭，看向一直守護在旁的蘇白衣，眼中充滿了悲憤與凝重。

“蘇大哥，此人……是被一種名為‘噬骨散’的禁忌邪藥強行改造控制的‘藥人’。此藥由數種霸道的礦物毒與草木毒混合煉制而成，能透支生命潛能，激發兇性，摧毀神智，最終令中者筋骨寸斷，血肉枯朽而亡。其過程痛苦無比，慘絕人寰。幕后之人……竟在用活人煉制此等滅絕人性的毒物。”

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

蘇白衣聞言，眼神瞬間變得如同萬載寒冰。他雖不通藥理，但林婉兒話語中描述的慘狀，以及眼前這具扭曲非人的軀體，已足以說明這“噬骨散”是何等喪心病狂的邪物。將活人煉制成只知殺戮的兵器，最終在無盡痛苦中化為枯骨……此等行徑，禽獸不如。

“噬骨散……”

蘇白衣咀嚼著這個名字，聲音低沉，卻蘊含著風暴般的殺意，道：“好一個噬骨散，此等邪魔，當誅。”

林婉兒強壓下心中的悲憤與惡心，繼續在藥人身上仔細搜尋。醫者的冷靜告訴她，必須找到更多線索。她的手指在藥人腰間破爛的布條間摸索，突然，指尖觸碰到一塊堅硬粗糙的物件。她用力一扯，從藥人腰后一處被布條遮掩的暗袋里，扯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木牌。

木牌材質普通，像是隨手從什么粗糙木料上劈砍下來的，邊緣參差不齊。牌面上用燒紅的鐵條，歪歪扭扭地烙著一個墨黑筆畫粗陋的大字“漕”。

“漕？”

林婉兒拿著木牌，秀眉緊蹙，道：“這是何意？身份標記？還是……”

蘇白衣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漕”字木牌上，這個字，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重重迷霧。結合藥人身上殘留，屬于水邊勞作的濃重水腥氣和淤泥痕跡，以及之前枯井口發現的、與水上人家相關的粘液……

“是漕幫。”

蘇白衣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洞穿陰謀的銳利，道：“此人身上有濃重水腥，指縫深嵌河泥，行動間隱約有行船走浪的下盤功夫痕跡，如今又有這‘漕’字腰牌。幕后黑手，必與漕運有關。這青石鎮地處水陸要沖，附近必有漕幫據點或與其勾結的勢力。那些失蹤的孩童，恐怕正被囚禁在某個水運貨棧之中，供其試驗這‘噬骨散’。”

他豁然轉身，目光如炬，掃過那些蜷縮在林婉兒身邊，如同受驚小鹿般的孩童道：“孩子們，別怕。告訴哥哥姐姐，那些壞人抓了你們之后，是不是把你們關在一個有很多船，很多大木頭箱子，氣味很怪的地方？或者……有沒有人提到過‘貨棧’，‘碼頭’，‘船老大’之類的詞？”

孩子們被蘇白衣突然的詢問驚得一顫，眼中恐懼更甚。那個稍大的男孩，緊緊護著身后的妹妹，猶豫了一下，帶著哭腔小聲道：“有……有一個很兇很兇的疤臉叔叔……他……他罵人時說過……說再哭就把我們丟到‘老蝎子’的貨倉里喂老鼠……還說……還說‘貨’要快點裝船運走……”

“老蝎子貨棧。”

蘇白衣與林婉兒對視一眼，瞬間鎖定了目標。

青石鎮，漕運節點，“老蝎子”貨棧。這里不僅是貨物中轉之地，更可能是一個利用無辜孩童試驗邪藥“噬骨散”，制造“藥人”的魔窟。

憤怒的火焰在蘇白衣眼中熊熊燃燒。他看向林婉兒，沉聲道：“婉兒，你帶孩子們尋安全處暫避，處理傷勢，我去搗毀這魔窟。”

林婉兒看著蘇白衣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又看了看身邊這些瑟瑟發抖急需安撫與救治的孩童，心中瞬間有了權衡。搗毀魔窟刻不容緩，但孩子們的安危同樣重要。

她用力點頭道：“好，蘇大哥，一切小心。我帶孩子們去鎮中尋里正庇護，隨后便來助你。”

她迅速從藥囊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塞給蘇白衣，道：“這是‘清心辟毒丹’，若遇毒煙瘴氣，含于舌下可暫保無恙。”

蘇白衣接過瓷瓶，收入懷中，深深看了林婉兒一眼，那目光中有關切，更有無需言說的信任。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白鶴，沿著來時的甬道，向著枯井之上、向著那隱藏著滔天罪惡的“老蝎子”貨棧，疾掠而去。

林婉兒目送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甬道拐角，隨即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悲憤化為力量。她蹲下身，用最溫柔卻最堅定的聲音對孩子們說：“孩子們，壞人已經被打跑了，現在跟姐姐走，我們去找里正爺爺，送你們回家。別怕，有姐姐在。”她牽起最小的兩個孩子的手，招呼著其他孩子緊緊跟隨，手持火把，如同黑暗中引領迷途羔羊的明燈，小心翼翼地循著來路，向著枯井上方，向著人間光明走去。

地穴深處，只余下那具徹底失去生息的藥人尸體，在火把漸弱的光芒下，無聲地控訴著“噬骨散”的滅絕人性，以及幕后黑手的滔天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