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清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她看著那個在人群中撐起一片安全區(qū)域的獨(dú)眼漢子，又看了看那些雖然面容兇惡，卻在維持秩序時極有分寸，從未對任何一個百姓動粗的捕快房成員。

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陸大人，這份招募條例，恕婉清直言，太過鋪張了。”

典史房內(nèi)，蘇婉清將手中那份剛剛擬好的告示草稿輕輕放在桌上，眼神里寫滿了不解。

“每日三十文的高薪，三餐白面饅頭還頓頓有肉，因工傷亡更是由我們?nèi)~撫恤。”

她搖了搖頭，語氣是商人特有的計(jì)較。

“這不是在招工，倒像是在散財。五萬兩白銀看似不少，但按照這個章程，恐怕?lián)尾坏焦こ踢^半，便會捉襟見肘。”

“更何況……”她看了一眼氣定神閑的陸青言，繼續(xù)說道，“您是官，是修真者，有的是手段強(qiáng)行征調(diào)民夫，或是將工錢壓至市價，他們誰敢不從？”

蘇婉清放平語氣：“我們給市價，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了。”

在她看來，陸青言的這份條例充滿了婦人之仁，完全不是一個掌權(quán)者該有的行事風(fēng)格。

陸青言沒有立刻反駁，他只是將蘇婉清面前那杯已經(jīng)涼了的茶水倒掉，又為她重新續(xù)上了一杯熱茶。

“蘇小姐在商言商，說得有理。”

他放下茶壺，這才緩緩開口。

“但五萬兩白銀，買不來人心。”

“人心？”蘇婉清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不錯。”陸青言的目光變得深邃，“蘇小姐，你我都很清楚，我們真正的敵人不在廣陵。”

“孫德勝那群人如今正在郡城虎視眈眈，他們隨時都可能出手，給我們制造麻煩，到時候，他們會用盡一切辦法來煽動，來破壞。”

“我問你，”陸青言看著她，“到了那個時候，誰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是那些被我們強(qiáng)行征調(diào)而來，心中充滿了怨恨的民夫？還是那些每日只能啃著干糧，看著我們大魚大肉的苦力？”

“不。”

陸青言搖了搖頭。

“他們只會成為孫德勝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從背后狠狠地捅向我們。”

“而我今日所做的這一切，就是要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對他們好的人。”

“我要讓他們吃的每一口肉，拿到的每一文錢，都變成他們守護(hù)這份工程的信念。”

“我要讓孫德勝的任何挑撥，在他們面前都變得蒼白無力。”

“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根基。”

他看著蘇婉清那依舊有些動搖的眼神，聲音變得不容置疑。

“蘇小姐，河堤的工程，物料、賬目、工期，我全權(quán)委托給你，我信得過你的能力。”

“唯獨(dú)此事，得聽我的。”

回憶的潮水緩緩?fù)巳ァ?

蘇婉清看著眼前這片因一張告示而徹底沸騰的人海，看著那些百姓臉上發(fā)自內(nèi)心的狂熱與擁戴，她的心中略有動搖。

她早先就知道隨著告示的張貼，百姓一定會興奮，一定會山呼陸青言做得好，大家的熱情也會高漲。

但問題是，這能持續(xù)下去嗎？

她作為商人，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在心中算了一筆賬。

每日三十文的高薪，頓頓有肉的伙食，還有那堪稱天價的傷亡撫恤。

這其中的每一條，都在以驚人的速度，燃燒著那五萬兩白銀。

這筆賬無論怎么算，都透著一股危險的味道。

而且她更清楚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

升米恩，斗米仇。

今日你給了他們遠(yuǎn)超預(yù)期的好處，他們自然對你感恩戴德。

可若是明日，這高昂的待遇因?yàn)槿魏卧驘o法再維持下去，哪怕只是將伙食里的肉換成青菜，那今日這滔天的擁戴，便會立刻化為更加滔天的怨恨。

人心的反噬，遠(yuǎn)比任何刀劍都要來得更加可怕。

他難道不懂嗎？

還是說，他已經(jīng)自信到認(rèn)為自己能完美地駕馭這股狂熱的民意，不會被其反噬？

就在她沉思之時，人群之中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更加熱烈的歡呼。

“陸大人來了！”

“陸典史來了！”

只見那個身著青皂色官服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報名處的現(xiàn)場。

他就那么一個人緩步而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所過之處，那原本擁擠不堪的人潮竟如同摩西分海般，自發(fā)地為他讓開了一條通道。

陸青言揮手回應(yīng)著兩旁百姓那山呼海嘯般的擁戴之聲，他的目光掃過眼前這片充滿了希望與活力的海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股金色民望，正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涌入自己腦海中那枚【天命官印】之中。

官印在歡呼聲中嗡嗡作響，散發(fā)出更加溫潤的光澤。

他走到那報名處的長桌前，先是對著那些負(fù)責(zé)登記的書吏溫和地說了句“辛苦了”。

然后，他便走到了那些正在排隊(duì)的匠人面前。

“老人家。”他對著一個看起來年逾花甲，手中卻依舊提著一把磨得锃亮的錛子的老木匠，拱了拱手，“您這么大年紀(jì)了，也來報名？”

那老木匠先是一愣，隨即激動得滿臉通紅，連連擺手。

“使不得，使不得，大人您折煞老漢了。”

“老漢雖然年紀(jì)大了，但手上這活計(jì)還沒扔下，我……我就是想來看看，官府這次是不是真的說話算話。”

“當(dāng)然算話。”陸青言笑了笑，“官府的告示還能有假嗎？”

他又轉(zhuǎn)向旁邊一個身材壯碩，渾身都散發(fā)著一股鐵屑與煤灰味道的漢子。

“王大哥。”

那漢子正是城西的王鐵匠。

王鐵匠看到陸青言竟然還記得自己，更是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

“陸……陸大人……”

“你那新打的鐵釬帶來了嗎？”陸青言問道，“我昨日看你送來的樣品，感覺淬火的火候似乎還差了那么一點(diǎn)，若是用在河堤的基石之上，怕是……”

“大人您放心！”

王鐵匠猛地一拍胸脯，從身后的一個布包里，取出了一根通體烏黑，散發(fā)著森然寒光的嶄新鐵釬。

“我回去之后連夜又重新鍛打了三遍，用的是最好的青鋼。您瞧瞧，這成色，這分量，別說是基石，就是金剛石我也能給它撬開一個口子！”

陸青言接過那根鐵釬，入手微沉，他用手指在釬刃上輕輕一彈。

“嗡……”

一聲金鐵震動之聲，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好釬！”

陸青言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將鐵釬還給王鐵匠，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河堤工程，工具是關(guān)鍵。王大哥，這打造工具的重任，我可就交給你了。”

“大人您放心！我拿項(xiàng)上人頭擔(dān)保，絕不給您丟臉！”王鐵匠激動地吼道。

就在此時，人群之中又走出了一個穿著一身素雅長裙，氣質(zhì)溫婉的女子。

正是林婉兒。

她的手中，捧著一疊剛剛寫好的紙張。

“陸大人。”她對著陸青言，微微一福。

“這是您讓民婦新編的快板詞，我已經(jīng)寫好了，您看看，可還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陸青言接過，仔細(xì)地看了起來。

“廣陵縣，出能人，新來典史陸青言。”

“清吏治，整衙門，貪官污吏心膽寒。”

“修河堤，為萬民，男女老少齊上陣。”

“……”

陸青言點(diǎn)了點(diǎn)頭。

“林姑娘大才。”他贊嘆道，“只是這最后一句，‘萬眾一心奔前程’，似乎有些太過書面了，不夠上口。”

他沉吟了片刻，提筆在那句話的旁邊寫下了幾個字。

“不如改成……都說跟著陸大人，頓頓能吃白面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