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言沉默消化了片刻,才再次躬身,說出了他心中最根本的疑惑。
“大人,恕下官直言。下官出身鄉野,一介凡人,今日能僥幸扳回一城,靠的是天時地利,更是靠著大人您的天威?!?
“可是李家畢竟跟修仙宗門有關系,這凡人王朝,究竟要如何與那高高在上的修仙宗門作對?李家今日之辱,他日必將百倍奉還。下官……怕是活不到被大人提拔的那一天?!?
這番話,說得近乎無禮,卻也無比真實。
張承志聞言,不但沒有生氣,眼中反而露出了一絲贊許。
能看清這一點,說明陸青言不是一個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蠢貨。
“你坐下?!睆埑兄镜恼Z氣變得鄭重起來,“看來,有些事,你這個層級還接觸不到。今日,本官就為你解解惑?!?
他給自己和陸青言都續上茶水,緩緩說道:“你以為,我們這些凡俗官員,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里,靠的是什么?真是靠那點微末的武力,和城墻上的幾百個兵丁嗎?”
他沒有等待陸青言回答,而是提出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本官問你,就算這個世界上,沒有修仙者,沒有飛天遁地的仙師。那么我這個郡守,你這個典史,就絕對安全了嗎?”
陸青言一愣。
“一個走投無路的刺客,一把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一碗酒宴上加了料的湯……任何一樣東西,都能輕易地要了你我的性命。對嗎?”
陸青言點了點頭。
“那為什么,”張承志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這天下,官員還是官員,百姓還是百姓?刺客常有,但被刺殺的官員,卻終究是少數?為什么沒有人敢肆無忌憚地去刺殺朝廷命官?”
“因為……秩序?!?
陸青言福至心靈,緩緩說出了這兩個字。
“沒錯!”張承志的眼中,迸發出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就是秩序!這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強大的力量!”
“一個人,殺了你我,他要面對的,不只是你我的親人,不是幾個捕快。他要面對的,是整個大夏王朝的追捕!是遍布天下的府、州、郡、縣,是數以萬計的官吏,是百萬大軍共同構建起來的這張天羅地網!”
“這張網,就是秩序!在這張網面前,個人的武力,哪怕是修仙者的武力,也顯得微不足道!”
他看著陸青言,循循善誘。
“現在,你把這個道理,放到修仙者的身上。青云劍宗,是很強。哪怕是入門的煉氣修士,要殺你都易如反掌,但是,然后呢?”
“他殺了你,一個朝廷正式任命的典史。那他要面對的,就不再是你,不再是廣陵縣。他要面對的,是我,是整個東山郡的官府!是他青云劍宗,要與我大夏王朝,撕破臉皮!”
張承志冷笑一聲:“你以為,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師,真的就不食人間煙火了嗎?你錯了!”
“他們修煉需要靈田,誰來耕種?是凡人?!?
“他們煉丹需要藥材,誰去采摘?是凡人。”
“他們煉器需要礦石,誰去挖掘?還是凡人!”
“是這億萬的凡人,是我們這些凡俗官吏維持的王朝秩序,在供養著他們!他們就像一群寄生在王朝這棵大樹上的藤蔓,可以吸取養分,可以作威作福,但他們若敢真的毀了這棵大樹,他們自己,也離死不遠了!”
“這,就是我們這些凡人官員,敢于面對修仙者的最大底氣!”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陸青言的腦海中炸響。
他瞬間就明白了。
制衡修仙者的,是實實在在根植于每個人心中的秩序和赤裸裸的利益。
張承志繼續說道:“當然,凡事都講究一個‘平衡’。仙門需要凡俗世界供養弟子,提供資源;朝廷也需要仙門去對付一些凡俗軍隊無法處理的妖魔鬼怪,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那種動不動就屠城滅國的瘋子,畢竟是少數,干了對他們自己的修行也沒半點好處,反而會業力纏身?!?
“所以,李家會恨你,但就算他李玄風回來了,他也不敢在明面上殺你。他們對付官員,也不是完全沒辦法,只是代價很大。”
“要么,就像這次一樣,通過凡俗的規則,找你的錯處,用朝廷的律法來扳倒你。要么,就是動用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找些沒有官身的亡命散修,或是干脆豢養妖魔來刺殺,但那樣一來,就落了下乘,一旦被抓住把柄,就是與大夏王朝為敵,青云劍宗也保不住他們。”
聽完這番解釋,陸青言的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了然表情,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郡守大人的這番話,聽起來慷慨激昂,盡是凡人面對修真者的底氣與智慧,也為他這個小小的典史,提供了理論上的“安全保障”。
但他前世作為一個在資本世界里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頂尖法務,又豈會真的天真到相信這套官樣說辭?
什么“秩序”,什么“利益共同體”,說到底,其核心,無非就是兩個字——代價。
他很清楚,張承志說的沒錯,一個煉氣期的李玄風,甚至一個筑基期的修士,若真的不計后果地殺了他這個朝廷命官,青云劍宗,乃至修士本人,確實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大夏王朝這部精密的國家機器,會為了維護“秩序”的威嚴,而對他們進行追責和清算。
但是……
如果來殺自己的,不是煉氣期,不是筑基期呢?
如果,是一個金丹期的長老,甚至是一個傳說中的元嬰老怪呢?
當對方的實力,強大到足以無視大部分世俗規則,甚至能輕易地將他這個郡守張承志都抹殺掉的時候,所謂的代價,還會存在嗎?
大夏王朝,會為了他這個偏遠小縣里,一個微不足道的從九品典史,而去跟一個能翻江倒海的元嬰老怪,徹底翻臉嗎?
答案,不言而喻。
到那時,朝廷最大的可能,是雷聲大雨點小地譴責一番,然后將此事定性為“意外”,再隨便找個替罪羊,安撫一下民心,僅此而已。
而他陸青言,就真的白死了。
所謂的“秩序”,從來都只是用來約束弱者的。
當一方的力量,強大到可以輕易碾壓另一方時,所有的“秩序”和“規則”,都會變成一紙空文。
這個道理,無論是在前世的資本叢林,還是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修仙世界,都是通用的。
所以,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寄托于朝廷的“庇護”,寄托于虛無縹緲的“秩序”,是最愚蠢的行為。
真正的安全感,從來都只來源于自身。
來源于那足以讓任何敵人,在動你之前,都不得不掂量一下后果的絕對力量!
這些念頭,在陸青言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但他的臉上,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
他依舊是那個對郡守大人的解惑,充滿了感激與信服的年輕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