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在寂靜的京城外城回蕩,帶著一種空洞的蒼涼。城南,白日里喧囂的市集早已沉睡,唯有靠近城墻根的一片荒廢坊區,如同蟄伏的巨獸,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悄然睜開了幽暗的眼睛。這里便是“鬼市”——見不得光的交易、塵封的秘密、江湖的暗流,都在此匯聚、流淌。
蕭硯換了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他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避開更夫和巡城兵丁的路線,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這片被遺忘之地。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陳舊的灰塵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欲望與危險的氣息。
狹窄的巷道兩旁,影影綽綽地擺著一些地攤。沒有燈火,賣家只是在地上鋪一塊深色布,擺著些稀奇古怪、真假難辨的玩意兒:生銹的刀劍、殘缺的古玉、泛黃的書卷、甚至還有不知名的獸骨和草藥。買家如同幽靈般在攤位間游蕩,交易在無聲或極低的耳語中進行,銀錢交割發出輕微而短促的脆響。
蘇明溪提到的“博古齋”,并不難找。它位于鬼市深處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門面比周圍那些地攤稍顯“體面”——至少有一扇緊閉的、油漆剝落的木門,門口掛著一個不起眼的、寫著“博古”二字的褪色木牌。
蕭硯沒有貿然上前,而是在對面一個賣舊銅器的陰影里蹲下,如同最耐心的獵手,靜靜觀察。進出“博古齋”的人很少,偶爾有人推門而入,也是行色匆匆,遮遮掩掩。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一個佝僂著背、提著一盞昏暗氣死風燈的老者從里面出來,鎖上門,顫巍巍地消失在巷子深處。看打扮,像是打更或看夜的。
時機到了。蕭硯如同鬼魅般閃身到“博古齋”門前,指尖夾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鋼針,在鎖孔內極快地撥弄幾下。“咔噠”一聲輕響,門鎖應聲而開。他側身閃入,反手將門掩上。
屋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濃烈的灰塵和陳舊物品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蕭硯沒有點火折子,而是閉上眼,憑借十年山林磨礪出的敏銳感官,在黑暗中靜靜“聽”和“嗅”。
片刻后,他睜開眼,已基本適應了黑暗。借著門縫透入的極其微弱的天光,他看清了屋內的格局。空間不大,靠墻立著幾個高大的、蒙著厚厚灰塵的多寶格架子,上面雜亂地堆放著各種瓶瓶罐罐、卷軸、木盒。屋子正中是一張巨大的、同樣積滿灰塵的硬木桌案,案后是一張空著的太師椅。
蘇明溪說的啞巴掌柜呢?蕭硯心中警惕,緩步靠近桌案。他的目光掃過桌面,上面除了灰塵,只有一方開裂的硯臺和一支禿筆。就在他準備檢查多寶格時,腳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
他低頭,借著微光仔細一看,渾身汗毛瞬間倒豎!
那是一個人!一個穿著粗布短褂、蜷縮在桌案下陰影里的男人!他雙目圓睜,臉上凝固著極致的驚恐,嘴角殘留著已經干涸發黑的血跡!脖子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皮肉外翻,顯然是一刀斃命!尸體尚有余溫,死亡時間就在不久之前!
啞巴掌柜?!蕭硯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他死了!被人滅口!就在自己到來之前!
是誰走漏了風聲?蘇明溪?還是自己潛入時已被盯上?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他!此地不宜久留!
他強壓心中的驚駭,迅速蹲下身,在啞巴掌柜的尸體上快速搜查。懷中空空,但右手緊緊攥著,指縫里似乎露出一點布料的顏色。蕭硯用力掰開那冰冷僵硬的手指——掌心里,緊緊攥著一小塊撕下來的、深藍色的粗布衣角!布料普通,但邊緣處,用極細的銀線繡著一個微不可察的標記——一只線條簡練、卻透著兇戾之氣的三足金蟾!
又是金蟾!兇手留下的?!蕭硯毫不猶豫地將布角揣入懷中。
就在他準備起身撤離之際,耳朵敏銳地捕捉到門外極其細微的、幾不可聞的腳步聲!不止一人!正朝著“博古齋”包抄而來!動作輕捷,顯然是高手!
被包圍了!蕭硯瞬間判斷形勢!硬闖是下策!他目光如電,掃視屋內。墻角一個巨大的、蒙著厚布的青花瓷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毫不猶豫,一個箭步沖過去,掀開布幔——缸里空空,積滿灰塵!他迅速矮身鉆了進去,將布幔小心地拉好,只留一道極細的縫隙觀察。
幾乎就在他藏好的同時,“博古齋”的門被無聲地推開。兩道黑影如同貍貓般閃了進來,反手關上門。他們沒有點火,顯然也具備夜視能力。
其中一人迅速檢查了啞巴掌柜的尸體,低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惱怒:“死了!剛斷氣!東西呢?”
另一人則如同鬼魅般在屋內快速搜索,動作迅捷而專業,翻動多寶格上的物品,檢查桌案抽屜。他的聲音更冷:“搜過了,沒有!看來東西要么被啞巴藏起來了,要么……被搶先一步的人拿走了!”
“搶先一步?會是誰?難道是……”
“噤聲!”冷厲的聲音打斷同伴,“此地不宜久留!撤!回去稟報!”
兩人顯然訓練有素,沒有過多停留,迅速退出屋子,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瓷缸內,蕭硯屏住呼吸,直到確認腳步聲徹底遠去,才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已滿是冷汗。好險!那兩人身上散發出的陰冷殺氣,絕非尋常殺手!金蟾背后的勢力,反應速度與狠辣程度,令人膽寒!
他小心翼翼地從缸中出來,不敢再停留,立刻離開“博古齋”,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迅速撤離鬼市這片是非之地。
回到漱玉軒,已是后半夜。萬籟俱寂,唯有二樓蘇明溪的房間窗欞內,透出一線昏黃溫暖的燭光,在濃重的夜色中顯得格外醒目而……孤寂。
蕭硯悄無聲息地翻墻入院,腳步落在柔軟的泥土上,幾近無聲。他正欲回房,那扇透著燈光的窗戶卻“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
蘇明溪倚在窗邊。她似乎也未曾安睡,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素白中衣,烏黑的長發披散著,襯得臉龐越發蒼白清減。月光與燭光交織,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她手中端著一杯清茶,目光幽幽地望向院中,恰好與剛從陰影中走出的蕭硯四目相對。
沒有驚呼,沒有質問。她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早已預料到他的夜歸。那清澈的眸光在蕭硯沾著夜露與灰塵的夜行衣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落在他緊繃而冷峻的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蒼涼。
“鬼市的夜露寒涼,”她的聲音很輕,如同夢囈,在寂靜的夜里卻清晰無比,“‘博古齋’的灰塵,嗆人嗎?”她的話語,如同驚雷,證實了她對蕭硯行蹤的了如指掌!
蕭硯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被徹底看穿、甚至可能被算計的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她果然知道!她一直在看著!啞巴掌柜的死……與她有無關聯?!那伙殺手……是否與她有關?!
他猛地抬頭,眼神在夜色中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戾氣和洶涌的殺意,如同受傷的孤狼,狠狠刺向窗邊那個清冷如月的女子!
四目再次相對。這一次,沒有回避,沒有退縮。蘇明溪迎著他那幾乎要噬人的目光,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懼色,只有一片近乎虛無的平靜。她甚至微微抬起手中的茶杯,對著蕭硯的方向,極輕、極緩地舉了舉,仿佛在無聲地致敬,又似在祭奠著什么。燭火在她眼中跳躍,映出深不見底的幽潭。
夜色深沉,露重風寒。兩人隔著清冷的庭院遙遙相望,一個在窗內燭光下清冷如謎,一個在院中暗影里戾氣翻騰。猜疑的堅冰非但未能消融,反而因這深夜的對峙,凍結得更加森然刺骨。那枚冰冷的“忠正”長命鎖和懷中帶著金蟾標記的布角,此刻仿佛化作了無形的枷鎖,將兩人牢牢地捆縛在這血色棋局之中,掙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