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車內,空氣像被抽干了水分,凝滯而稀薄。兆輝報完手機尾數后,便側頭望向窗外飛逝的霓虹光影,下頜線繃緊,沉默如同實質。
招娣的目光掠過他緊抿的唇角和微蹙的眉心,心下一沉。她也沒作聲,任由這份無聲的張力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酒店很近,車子很快便滑停在燈火通明的門前。兩人下車,在前臺取了冰冷的房卡,步入電梯狹小的金屬空間,數字無聲跳動,映著兩張心事重重的臉。
房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走廊的光線。招娣轉過身,聲音很輕,帶著試探:“你是不是不高興?”
“沒有呀。”兆輝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否認,手臂習慣性地攬上她的腰,將她輕輕抵在微涼的墻壁上。他低頭,嘴唇印上她的,一個淺嘗輒止、缺乏熱度的吻,如同完成任務。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臉上:“怎么突然這么問?”
“我以為你會不高興。”招娣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松弛下來,嘴角漾開一絲淺笑,“你今晚……好man啊。”
“我當時確實有一點兒不高興,”兆輝的坦誠來得有些遲,聲音低沉下去,“不過不是對你。是對李晟他們。”他頓了頓,眉宇間凝著一層薄霜,“就算你不是我女朋友,他們也不該那樣對一個女生。”語氣里帶著少見的嚴厲。說完,他再次吻上她的唇,這一次,吻得深了些,帶著某種確認和安撫的意味。兩分鐘無聲的糾纏,呼吸交疊,唇齒相依,才緩緩分開。
“他們只是開玩笑的,習慣了。”招娣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閱盡千帆的淡然。這些年與李晟的交道,此類輕佻的調笑,早已是常態。
“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社交方式,”兆輝的聲音緩和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也沒有權利要求李晟或者你作出什么改變。現在他知道你是我女朋友了,以后……”他語氣篤定,“應該會收斂些。”
“去年我生日,李晟送了我一個橡膠人。”招娣忽然岔開話題,像是要證明什么,又像只是分享一個舊物。她掏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輕點,調出一張照片,舉到兆輝眼前,“喏,你看,就是這個。他說是按我樣子做的,像不像?”
兆輝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是一個卡通化的橡膠小人,圓圓的臉,夸張的表情。“像Q版的你。”他客觀地評價。
“哈哈,”招娣自己也看了看照片,指尖放大,“它身上這件小衣服,跟我有件真的一模一樣。”
“哦哦。”兆輝應了一聲,聲音很輕,聽不出太多情緒。
“也許……你不太能理解。”招娣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飄渺的幽微。
“什么?”兆輝不解。
招娣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進他眼底,那是一種剝離了所有修飾的平靜:“你初中畢業后,讀了高中,上了大學,再出來工作。一路上,能遇見很多很多不一樣的人。”她停頓了一下,吸了口氣,“但是我,初中畢業后,只讀了一年多中專,就再沒進過學校。后來這些年,一直在佛山的制衣廠里,和針線布料打交道。”
話音未落,兆輝的手臂猛地收緊,將她整個兒用力地、緊緊地箍進懷里。那擁抱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疼惜和沉重。
招娣的臉頰貼著他溫熱的胸膛,聲音悶悶地繼續流淌:“我……很難認識新的朋友。這些年,能說上話的,來來去去還是小學、初中那幾個。而且,”她的聲音更低了些,像羽毛落地,“看著他們一個個結婚、生孩子,朋友圈里點贊評論還在,可現實中……能真正坐下來聊聊天的,越來越少了。很多,都只剩下朋友圈里的一個頭像。”
“所以,你才會那么珍惜跟李晟的……聯系。”兆輝的聲音低啞,帶著了悟的嘆息。
“對呀,”招娣在他懷里輕輕點頭,“我雖然跟我媽、我姐一家住在一起,但真正……真正能懂我、能說點心里話的,也就那么幾個朋友了。”她的聲音里似乎有一絲極細微的哽咽,但很快被一種經年累月磨礪出的堅硬壓了下去,迅速恢復了平穩,“所以,這些僅剩的,我很珍惜。”
“放心吧,”兆輝的下巴輕輕蹭著她的發頂,手臂收得更緊,“我能理解。其實我這么多年,真正一直保持聯系的,也就幾個從小一起玩泥巴長大的發小。人這一輩子,能一直走下去的朋友,本來就沒幾個。”
“我透不過氣了。”招娣的聲音帶著點嬌嗔的假意,臉埋在他胸口。
兆輝急忙松開懷抱,雙手捧起她的臉。酒精尚未完全褪去,她雙頰依舊染著動人的酡紅,眼睛亮晶晶的。
“看著我干嘛?”招娣眨了眨眼。
“感覺你……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兆輝的目光細細描摹著她的眉眼,帶著一種重新審視的鄭重。
“嘻嘻,”招娣彎起嘴角,笑容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畢竟從小到大,沒怎么被捧在手心里疼過,只能自己……把自己磨硬一點呀。”
“以后有我,”兆輝再次將她擁入懷中,聲音低沉而堅定,像在做一個莊重的承諾,“我的關心會一直陪著你。相信我。”
“我相信。”招娣的聲音輕得像嘆息,融化在他溫暖的懷抱里。
翌日清晨,兆輝從沉沉的睡眠中醒來,眼皮還有些沉重。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毯上投下一條金線。招娣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刷手機。
“幾點鐘了?”兆輝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含混不清。
招娣見他醒了,放下手機:“十點鐘了。”
“入職這幾天,白天軍訓,晚上上課,真是累脫了形。”兆輝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骨頭發出細微的輕響,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昨晚睡得……真舒服。”
“那怎么不多睡一會兒?”招娣側過身看他。
“不睡了,”兆輝掀開被子坐起來,眼神漸漸清明,“這是你第一次來深圳,我們得出去轉轉。”他邊說邊起身,趿拉著拖鞋走向洗手間。
兩人退了房,走出酒店大門。盛夏的蟬鳴如同潮水,瞬間淹沒了整條街道。這里是工業區,周末行人稀少,只有熱浪在空曠的路面上蒸騰。
“我們今天去爬梧桐山吧?都說來深圳不爬梧桐山,算白來。”兆輝提議,聲音帶著晨起的清爽。
“會不會太熱了?”招娣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
“也是,”兆輝想了想,“那明天一早去。今天……就隨便逛逛?”
于是,整個中午和下午的時光,便消磨在深圳某個巨大而冷氣充足的商場里。琳瑯滿目的櫥窗,光潔如鏡的地面,衣著光鮮的人流,像一場無聲的展覽。他們穿梭其中,漫無目的,什么也沒買,只是看著,走著,感受著這座城市的脈搏。
中午,在商場外一條不起眼的小巷里,找到一家簡陋的小店。一人點了一碗十八塊錢的湯粉。氤氳的熱氣里,招娣挑起一筷子粉,說:“其實都說深圳物價貴,我看也還好,這吃飯的價格,跟別的地方差不多嘛。”
“每個地方都得有普通人活,”兆輝也吸溜了一口粉,湯汁濺了一點在桌上,“就像現在的我,收入不高。城市里總得有人做這些事,總得有人吃這些飯。”他頓了頓,又說,“要是生活成本高得離譜,人都跑光了,這城市還轉得動嗎?”
“說得也是。”招娣點點頭,忽然想到什么,嘴角彎起,“還有像我這樣,暫時失業的人。”
兩人相視一笑,在簡陋的小店里,大口吃著碗里樸素的粉條。
從白晝到黃昏,他們幾乎走穿了商場,兩手空空。因為兆輝的宿舍是雙人間,還住著一位同事,不便留宿。他回宿舍取了簡單的換洗衣物,兩人在宿舍附近找了家快捷酒店落腳。
第二天破曉,他們便擠上了開往梧桐山的公交車。即便是周末清晨,車廂里依舊塞滿了人,空氣混濁。搖晃了近一個小時,才抵達山腳。
沿著上山的步道行走,四周是同樣早起的登山客。
“都不知道這么多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招娣看著蜿蜒的人流,感嘆。
“深圳嘛,”兆輝應和著,“感覺走到哪兒都是人。聽說深圳是全國人口結構最年輕的城市之一,大概是因為工廠多,機會也多吧。”
“還真是,”招娣為自己的發現感到新奇,“感覺年輕人特別多,很少看到老人。”
“嗯,”兆輝半開玩笑地說,“估計是老人擠不上這趟公交車。”
兩人都笑了起來,清晨的山風帶著涼意,吹散了剛才擠車的煩悶。
一路向上,招娣的眼睛像被點亮了。路邊一株姿態奇特的樹,石縫里探出頭的一朵野花,甚至一個古舊的涼亭、一尊沉默的雕塑,都能讓她停下腳步。“快,幫我拍一張!”她興致勃勃。
兆輝笑著,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一個精巧的微單相機——那是他大學畢業時,姐夫送的禮物。
“你就像一只剛放出來的小鹿。”兆輝舉起相機認真地取景,對焦,按下快門,捕捉她每一個雀躍的瞬間。走走停停,一路拍下來,相機的內存卡,幾乎要被那些明媚的笑靨和山間的光影撐滿。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們身上跳躍,像金色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