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場冰冷的空氣仿佛被律子那句“不像人類”的問話凍住了。機器低沉的嗡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壓得人胸口發悶。

明日香猛地扭頭看向真嗣，碧藍的眼睛里之前的復雜情緒瞬間被驚疑取代，甚至帶上了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的警惕。過于穩定？不像人類？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真嗣的心臟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在**絕對理性**的冰層下，冰冷的警報瞬間拉響！律子果然盯上了這點！她的懷疑直指核心——孟衛的存在方式和“絕對理性”這個金手指的本質！

否認？辯解？任何情緒化的反應在律子這種精密的“儀器”面前都形同虛設。

電光石火間，一個基于事實、利用現有認知框架、且無法證偽的解釋在真嗣腦中成型。他抬起眼，迎向律子審視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或驚慌的表情，只有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混雜著少年人特有的、經歷創傷后的疲憊感。

“我不知道。”真嗣的聲音很輕，帶著傷后未愈的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訓練場的寂靜，“當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死。身體自己就動了，像……像被設定好的程序。也許……”他頓了頓，微微低下頭，額前黑色的碎發遮住了部分眼神，只露出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嘴唇，“……是本能？害怕到了極點……反而不會害怕了？”

他巧妙地借用了之前對美里的說辭，并加入了一個心理學上的模糊概念——“戰斗或逃跑”機制中的極端狀態。同時，他刻意強調了“身體自己動”這種帶有非自主性的描述，將異常表現歸結為一種極端應激下的、無法復制的“本能”反應。

半真半假。求生的意志是真的，身體在理性操控下的“程序化”行動也是真的。只是這“程序”的編寫者，不是本能，而是孟衛。

律子鏡片后的目光銳利依舊，像探針一樣在真嗣臉上反復掃描。她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分析他話語中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語氣停頓。

“本能……”律子低聲重復了一遍，語氣聽不出情緒。她翻動著手里的電子記錄板，調出真嗣的腦波圖譜和神經反饋數據，“你的腦波在遭遇高壓力攻擊時，的確呈現出一種異常的……‘抑制’狀態。同步率波動被強行壓制在極小的閾值內，這不符合常規神經應激模型。更像是……”她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某種強制性的‘降噪’？”

這個詞精準得讓真嗣背后泛起一絲涼意。但他依舊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甚至微微皺起眉頭，露出一點茫然和努力思索的樣子：“降噪？我不懂……我只記得，當時所有的聲音，警報聲、爆炸聲、還有……心跳聲，好像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聽不真切。腦子里……很空，只有目標。”

他進一步將“絕對理性”的狀態具象化為一種感知剝離的“自我保護”機制，這同樣符合極端壓力下的心理防御特征。并且，他將這種狀態描述為“無法復制的”、“聽不真切”的模糊感受，增加了律子驗證的難度。

“目標優先級高于一切？”律子推了推眼鏡，目光轉向屏幕上真嗣最后那精準到冷酷的刺殺回放。

“嗯。”真嗣點頭，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它要殺我，我就必須摧毀它。沒有別的選擇。”簡單，直接，邏輯閉環。

律子沉默了更長時間。高處的觀察室里，只有電子設備運行的細微噪音。明日香的目光在律子和真嗣之間來回掃視，眉頭緊鎖，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場充滿專業術語和冰冷氣息的對話。

最終，律子合上了電子板，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你的恢復力異常，神經系統的反應模式也……特殊。”她下了結論，語氣依舊平板無波，“我會將你的數據和描述納入‘極端壓力下駕駛員適應性’的補充研究樣本。持續觀察。”

沒有完全采信，但也沒有繼續深究。她選擇了擱置疑問，將真嗣的異常納入了她的研究框架內，作為一個有待分析的“樣本”。這暫時是最好的結果。

“訓練數據已記錄。今日結束。”律子不再看他們，轉身走向出口，白大褂的下擺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

律子一走，訓練場里的壓力瞬間消散了大半。

“切！裝神弄鬼！”明日香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對著律子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但之前的囂張氣焰明顯弱了不少。她轉頭看向真嗣，眼神復雜，帶著點不甘和強烈的好奇，“喂！你剛才說的……是真的？那種狀態下……真的一點都不怕？腦子還能……算得那么清楚？”

真嗣正在解身上訓練服的數據線接口，動作一絲不茍。聞言，他抬頭看了明日香一眼，眼神平靜無波：“害怕沒有意義。計算，能提高生存概率。”他的回答依舊簡潔、冰冷，像在陳述一個公理。

“你……”明日香被他這油鹽不進的態度噎得夠嗆，想發火又覺得有點無力，最終只能恨恨地一跺腳，“哼！怪物！跟你那個藍毛人偶室友一樣怪！”說完，她一把抓起自己的頭盔，氣沖沖地離開了訓練場。

真嗣沒有在意她的評價。他仔細檢查了一遍數據接口，確認無誤后，才脫下訓練服，換上自己的常服。動作平穩，有條不紊，仿佛剛才那場充滿試探和危險氣息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

回到公寓時，天已經黑透了。門一開，一股混合著飯菜香、啤酒味和隱隱硝煙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

客廳里依舊一片狼藉，但比下午好了點。美里正手忙腳亂地把幾盤賣相勉強及格的菜往餐桌上端，嘴里還叼著一根煙。明日香抱著胳膊坐在餐桌旁，一臉挑剔地看著那些菜。綾波麗則安靜地坐在餐桌最角落的位置，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像個無聲的背景板。

“啊！真嗣！回來得正好！開飯開飯！”美里看到真嗣，像是松了口氣，連忙招呼。

真嗣沉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微妙。明日香故意把餐具弄得叮當響，眼睛時不時瞟向真嗣，帶著審視和挑釁。美里努力地找著話題，試圖活躍氣氛：“怎么樣？今天訓練感覺如何？律子沒為難你們吧？”

“哼！某個怪物表現‘穩定’得很！被律子博士當稀有樣本研究了！”明日香搶著回答，語氣酸溜溜的。

美里疑惑地看向真嗣。

“同步率數據正常。律子博士詢問了上次戰斗時的感受。”真嗣言簡意賅地解釋，夾了一筷子青菜放進嘴里慢慢咀嚼，仿佛在分析食物的成分。

“感受？”美里來了興趣，“上次問你也沒說清楚，到底是什么感覺？能躲開那兩炮，還能沖上去……”

“身體自己動的。”真嗣重復了之前的說辭，“只想毀掉它。”

“看看！又是這句！”明日香翻了個白眼，“跟設定好的程序一樣！”

美里若有所思地看著真嗣平靜的側臉，又看了看明日香氣鼓鼓的樣子，最終嘆了口氣：“算了……能活下來就好。吃飯吃飯！嘗嘗我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晚餐在一種奇怪的氛圍中進行。明日香吃得很快，但明顯心不在焉，眼睛時不時往真嗣身上瞟，像是在研究一個難解的謎題。美里努力地維持著餐桌上的對話，但收效甚微。綾波麗從頭到尾都安靜得像個影子，只在她面前的一盤清炒時蔬上動了幾筷子，吃得極其緩慢。

真嗣吃得不多，但很仔細。他在絕對理性狀態下，一邊進食補充身體所需的能量，一邊復盤著今日的訓練數據、律子的反應、明日香的態度變化。公寓里的一切聲響——美里倒啤酒的“嘩啦”聲、明日香不耐煩的敲擊桌面的“噠噠”聲、甚至窗外遠處城市防護罩運行的微弱低頻嗡鳴——都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被分門別類地處理。

快結束時，真嗣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綾波麗。她正低頭小口啜飲著杯中的清水，長長的藍色睫毛垂著，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的左手放在膝蓋上，寬大的袖口滑落了一點點，露出了小臂上纏著的新繃帶——干凈、整潔，顯然是重新處理過了。

真嗣的視線在那截繃帶上停留了一瞬。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放松感掠過心頭。至少，傷口處理好了。這是當下唯一可控的、微小而確定的“成果”。

晚餐結束，眾人各自回房。真嗣關上房門，反鎖。狹小的房間里堆著他的行李和幾本書，顯得有些擁擠。他走到書桌前，打開臺燈，暖黃的光線照亮了桌面。

他沒有休息。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和一支筆。翻開第一頁，他提筆寫下：

目標：生存（首要）。

威脅：使徒（形態/能力未知）、SEELE、碇源堂、NERV內部不穩定因素（如律子懷疑）。

自身狀態：身體恢復中（速度略超預期），同步率穩定性（優勢/潛在風險），絕對理性（可控但需警惕暴露），悟性（被動優勢），格斗/戰術知識（極度匱乏）。

短期計劃：

1.身體強化：每日基礎體能訓練（晨跑/力量/反應），制定計劃表。

2.知識獲取：系統學習EVA構造/使徒資料/基礎戰術理論（利用NERV數據庫權限）。

3.同步率訓練：維持現有穩定性，探索在非絕對理性狀態下提升操控精度的可能（難點）。

4.環境監控：持續觀察律子、美里、明日香、綾波麗動向及關系變化。

5.實戰準備：分析第五使徒數據，推演應對不同攻擊模式預案。武器系統缺陷需記錄并尋求改進（向律子/技術部提出“合理化建議”？風險評估需進行）。

他的字跡工整，條理清晰，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詞匯，像一份冰冷的任務清單。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是房間里唯一的聲音。

就在他專注于推演幾種基礎格斗動作如何適配初號機巨大體型時，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被忽略的感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絕對理性”的冰面上漾開一絲漣漪。

不是聲音。是一種……被注視的感覺。

真嗣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他沒有立刻抬頭，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大腦如同精密的雷達，瞬間將感官提升到極致，無聲地掃描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光源？只有臺燈。聲音？只有筆尖的沙沙聲和自己的呼吸。氣流？窗戶緊閉，空調送風恒定。

最終，他的感知如同無形的觸須，鎖定在了房門的方向。

門縫。

門下那道不足一厘米的縫隙。

外面走廊的光線被切斷了一小塊。

那里……有極其微弱的、屬于另一個人的呼吸頻率。

非常輕，非常慢，幾乎與背景噪音融為一體。但存在。

綾波麗。

她在門外。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敲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透過那狹窄的門縫，無聲地注視著門內伏案書寫的少年。

她想做什么？為什么站在那里？觀察？還是別的？

無數疑問瞬間涌上心頭，又被冰冷的邏輯強行壓下。任何反應都可能暴露自己異于常人的感知力。

真嗣維持著書寫的姿勢，筆尖在紙上流暢地移動，仿佛什么都沒有察覺。但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分析著各種可能性：

*無害觀察：可能性60%。基于她缺乏社交常識和情感表達的異常行為模式。

*指令相關：可能性30%。碇源堂或律子可能下達了某種觀察指令。

*未知意圖：可能性10%。無法排除其他潛在動機。

應對策略：

維持常態：最優選擇。繼續當前行為，無視其存在。

風險：暴露自身敏銳感知（低）。刺激對方采取進一步未知行動（中）。

收益：收集對方行為模式數據。避免節外生枝。

決定：維持常態。持續監控。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門縫下的陰影一動不動。那微弱而規律的呼吸聲，如同冰冷的計時器，在寂靜的房間里清晰地敲打著真嗣的神經。

五分鐘。

十分鐘。

終于，那道陰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門縫下的光線恢復了完整的寬度。那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呼吸聲，也如同消散的霧氣，徹底融入了公寓的背景噪音中。

她走了。

真嗣緩緩放下筆，抬起頭。臺燈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明暗分明的界限。他的眼神深邃而冰冷，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

門縫后的眼睛。無聲的注視。

這棟看似混亂的公寓里，潛藏的東西，比他預想的還要復雜。

他拿起筆，在筆記本的計劃條目下，用更小的字體，冷靜地添上一行：

新增監控對象：綾波麗（夜間行為模式異常。警惕等級：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