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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匣中戲

村名早已被時光啃噬模糊,只余一個“旱”字烙在人們唇齒間。去年秋雨吝嗇,今春河床干涸如枯骨,龜裂的田土似大地絕望張開的嘴。村頭那棵百歲老槐,葉子蔫黃蜷曲,枝干嶙峋刺向無云的天穹,仿佛垂死者伸向虛空的枯手。

我名張生,客居此村已有數月。村中暮氣沉沉,咳嗽聲與嘆息聲在燥熱空氣里飄蕩。日頭毒辣,村道浮土厚積,踏上去便騰起一股嗆人的塵煙。連狗都懶得吠叫,伏在陰涼處伸著舌頭喘氣。村人臉上刻著同一種麻木的焦渴,眼窩深陷,目光渾濁,望著干涸的河床與枯槁的田地,眼中最后一點火星也正被這無邊旱魃舔舐殆盡。

她來時無聲無息。那日黃昏,我正倚在村口老槐下,看天邊最后一抹殘霞被灰藍吞噬。風卷著浮塵撲在臉上,遠處蜿蜒的土路上,一個單薄身影逆著光緩緩行來。走近了才看清,是個女子,約莫二十四五,素衣布裙,風塵仆仆,卻奇異般不染纖塵。她背上負著一個半舊的青布藥囊,邊緣磨損得露出內里深色襯布。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的臉,蒼白得不見血色,像是久不見天日,唯有一雙眼睛,幽深靜謐,仿佛藏著一口古井,偶爾泛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微光。她不言不語,徑自走到槐樹下,卸下藥囊,倚著斑駁的樹身歇息。有膽大的村童遠遠張望,她只抬眼淡淡一掃,孩子們便像受了驚的雀兒,倏地散開了。

起初幾日,無人敢靠近那樹下。后來,病痛終究壓倒了疑慮。一個高熱不退、水米難進的孩童被父母抱去,女子閉目凝神片刻,指尖在孩子額頭虛虛拂過,竟取出幾味尋常草藥,搗碎敷在腕間。次日,那孩子滾燙的額頭竟奇跡般涼了下來。消息如野火燎原,絕望中的人們紛紛涌向老槐樹。女子看病,既不問脈,亦不細察,只是凝神片刻,便從那藥囊中取出些根莖草葉,分付病人。怪異的是,尋常小疾小痛,她那些草藥竟也顯出幾分效力。然而遇到沉疴宿疾,她便沉默片刻,只低聲道:“此癥纏結,非尋常草木可解。待夜深人靜,容我掃一凈室,焚香叩問九姑仙方。”

起初人們疑懼參半,但求醫無門的焦灼最終戰勝了恐懼。村長出面,將祠堂后一間堆放農具的偏房騰出,細細灑掃。那屋子窗紙早已千瘡百孔,門軸干澀,一推便發出刺耳的呻吟。

月隱星稀,夜色如濃墨傾倒。祠堂后的空地上,黑壓壓聚滿了人,無人言語,唯有粗重壓抑的呼吸在夜氣中交織。空氣仿佛凝固成一塊沉甸甸的冰,壓得人胸腔發悶。連慣常聒噪的秋蟲也噤了聲。我立在人群邊緣,背靠著一堵冰冷土墻,掌心卻莫名沁出濕黏的汗。目光所及,一張張面孔在昏暗夜色里模糊不清,唯有一雙雙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木門,眼神里混雜著恐懼、期待與一種近乎獻祭的虔誠,像是溺水者死死盯住水面上一根漂來的稻草。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雙腿麻木,連時間都仿佛在粘稠的黑暗中凝固。終于,一聲細微的“吱呀”刺破死寂,是門簾被撩起的聲音,輕得像一片枯葉落地。

“九姑來了嗎?”是那女子的聲音,從門縫里飄出,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恭敬。

“來了。”一個清亮柔和的女聲應道,尾音微揚,似帶著江南水汽的溫婉。

“臘梅跟著九姑來了嗎?”女子又問。

“來了呀。”另一個聲音響起,脆生生的,帶著少女的嬌憨,還隱約夾雜著環佩輕碰的叮當,“娘子走得急,害我好趕。”

“九姑慢些,臺階積了露水……”女子的聲音滿是關切。

“不妨事。”那清亮聲音笑道,“倒是你,這地方偏僻,路也難行,難為你守著這藥囊,度化一方了。”接著便是三人絮語,家長里短,藥草習性,聲音高低錯落,竟自成一派熱鬧,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個說洞庭湖的蓮子,一個抱怨路遠難行,另一個則輕笑著打趣,語聲如珠落玉盤,叮叮當當,竟無一絲窒礙。

約莫一炷香光景,簾鉤又是“嗒”地一響。

“六姑來了?”女子的聲音帶著欣喜。

“來啦來啦!”一個略顯沙啞、帶著北方口音的老婦聲氣洪亮地響起,“緊趕慢趕,怕誤了時辰!”話音未落,又響起幾個七嘴八舌的問詢:“春梅也抱小郎子來了嗎?”

“嗨!別提了!”一個爽利的女聲應道,帶著濃濃的鼻音,仿佛從塞外風沙里滾過,“這個別扭的小家伙!哄也哄不睡,非要鬧著跟娘子來!身子像灌了鉛,沉甸甸怕有幾百斤,一路背來,我這把老骨頭都要顛散架嘍!”接著便是一陣忙亂聲響:女子殷勤的招呼聲,九姑溫婉的問好聲,六姑爽朗的寒暄聲,兩個丫鬟的慰勞聲,還有一個清脆響亮的童音咯咯笑著,間或夾雜幾聲貓兒慵懶的“喵嗚”,種種聲響匯成一股嘈雜的暖流,猛地撞破了門外死水般的寂靜。仿佛那狹小黑暗的斗室,瞬間變成了高朋滿座、笑語喧闐的廳堂。

“這孩子!”女子的笑聲傳來,帶著寵溺,“路上還惦記著,遠迢迢的,倒抱個貓兒來作甚?”

“他呀,離了這貓兒半刻都不安生!”春梅無奈的聲音響起。

聲音稍歇片刻,簾鉤第三次響起,比前兩次更為清脆悠長。

“四姑!四姑你可算來了!”女子聲音里的歡喜幾乎要溢出來,“就等你了!”

“哎呀呀!”一個嬌嫩宛轉、帶著西南邊陲特有綿軟腔調的女聲響起,語速不疾不徐,“可不敢埋怨,一千多里的路呢,山高水又長,緊趕慢趕,還是遲了……都怪阿月這小蹄子,腳程慢得像蝸牛爬坡。”一個細弱蚊蚋、怯生生的聲音慌忙辯解:“四姑,是您……是您路上歇了好幾回……”

“死丫頭,還學會頂嘴了?”四姑的聲音帶著佯怒,隨即又化作一片鶯聲燕語。于是,問路途辛苦的,道別來無恙的,張羅著挪動座位讓出地方的,招呼著添茶的……高亢的,低回的,清脆的,沙啞的,嬌嫩的,各種聲音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涌澎湃地沖撞著那扇薄薄的木門,幾乎要將它掀翻。喧囂聲浪持續了約莫一頓飯的工夫,才如退潮般漸漸平息下來,只余下低低的、切切的絮語。

終于,那女子的聲音再次清晰起來,帶著無比恭敬:“……勞煩三位仙姑,村東頭李老丈,肺癆沉疴,入秋以來咳血不止,夜不能寐,該用何方?”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須臾,九姑清亮的聲音響起,斬釘截鐵:“肺屬金,虛損久耗,非人參不能固其本元。取長白山足年老參,三錢為引。”

“此言差矣!”六姑沙啞的聲音立刻反駁,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癆癥最忌溫補壅滯!觀其咳血色暗,必有瘀熱,當以黃芪為君,補氣托毒,佐以地骨皮清其伏火。”

“兩位姐姐所言皆有理,”四姑嬌柔的聲音插入,慢條斯理,“然此老丈舌苔厚膩如積粉,中焦必有濕濁困阻。徒補徒清,恐難奏效。依小妹淺見,當先化其濕濁,蒼術燥濕健脾,乃開路先鋒,濕去方能言補。”三個聲音,三種見解,旁征博引,各執一詞,在藥性醫理上爭執不下,時而引述《素問》《靈樞》古奧字句,時而爭論某味草藥在南北不同水土下的藥力差異。爭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碰撞、回響,聽得門外眾人屏息凝神,心弦緊繃,仿佛那爭論的不是藥方,而是懸于病者頭頂的一線生機。

爭論良久,聲音漸趨統一。只聽九姑提高聲調喚道:“筆墨侍候!”緊接著,屋內響起一連串極富韻律的聲響:裁紙的“刷刷”聲,清脆利落;筆帽被拔下,隨意丟在木桌上的“嗒、嗒”兩聲,透著一絲隨意;墨錠在硯池中沉穩研磨的“隆隆”聲,緩慢而均勻;毛筆飽蘸濃墨,在紙上疾走如飛的“沙沙”聲;最后是筆桿被重重擱回硯臺的“啪”的一響,干脆利落。稍頃,又傳來紙張被小心折疊、藥末倒入紙中包好的“窸窸窣窣”聲,細致而輕柔。

“吱呀——”那扇緊閉的木門終于被拉開一條縫隙。女子蒼白的面容在昏暗中浮現,額頭似乎蒙著一層細密的汗珠,眼神略顯疲憊,卻依舊幽深。她目光掃過眾人,準確無誤地落在村東李老漢焦急的兒子臉上:“李栓柱,接藥。”一個油紙小包遞了出來,沉甸甸的,散發著混雜的草木氣息。

門旋即又合上了。就在門扉掩緊的瞬間,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也隨之關閉。里面立刻又喧騰起來:九姑、六姑、四姑的告別聲,或清越,或洪亮,或綿軟;三個丫鬟的辭行聲,脆亮、爽利、細弱;孩童依依不舍的咿呀聲;貓兒被驚擾的“嗚嗚”低鳴……所有聲音再次奇妙地交織、升騰,如同終場大戲的盛大合奏。九姑之聲如清泉擊石,六姑之語似北風過林,四姑的嗓音若苗嶺山歌,三個丫鬟也各具情態,絕不相混。這紛繁復雜的聲浪最后在一聲悠長的、宛如嘆息般的簾鉤輕響中,戛然而止,萬籟俱寂。

門,再次被輕輕拉開。女子獨自一人走了出來,藥囊依舊負在背上,神色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群仙會”從未發生。她對著眾人微微頷首,徑直穿過自動分開的人墻,身影很快融入村巷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眾人面面相覷,臉上的敬畏之色尚未褪去,眼中卻已浮起更深的茫然。

李栓柱捧著那包尚有余溫的藥,雙手微微顫抖,如同捧著全家的性命。藥包打開,是些切得精細的根莖切片,混雜著幾味常見的草葉,散發著一股不算陌生的土腥氣,與那三位“仙姑”口中提及的“老參”“黃芪”“蒼術”似乎相去甚遠。藥煎服下去,李老丈的咳喘并未立時減輕,昏沉中也未見多少起色。那包藥,連同女子“請神”而來的“仙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絕望的水面上激起幾圈微瀾,很快便沉入更深的死寂。村人的眼神,從熾熱的期盼,慢慢冷卻,復又沉淀為一種更深的麻木與認命般的空洞。她依舊每日在老槐樹下“問診”,依舊在深夜“請神”,那些神乎其技的聲響依舊夜夜在祠堂后的小屋上演,但圍繞在門外的人群,已日漸稀疏。夜里的風,吹過空蕩蕩的場院,卷起幾片枯葉,發出單調的嗚咽,仿佛在為這無望的輪回嘆息。

唯有我,心中疑云卻如這旱季的浮塵,越積越厚。那些聲音太過真實,太過鮮活,每一種音色、語氣、乃至氣息的停頓都迥然不同,絕非一人可以輕易模擬。然而,那藥效的平庸與仙方名目的虛妄,又像兩根尖銳的刺,扎在心頭。更令我不安的是女子幽深眼底偶爾一閃而過的疲憊,以及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膚色下,似乎隱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枯竭。她耳后發際線處,一道極細的舊疤蜿蜒隱入發中,像一道被歲月縫合的秘密裂痕。

我決心要窺破這夜夜上演的“神跡”。又一次“請神”之夜,我早早避開人群,悄然潛至祠堂后。那扇破窗的一個角落,窗紙恰好有個不易察覺的破洞。我屏住呼吸,將眼睛死死貼了上去。

屋內并非漆黑一片。角落一只粗陶小香爐里,僅有一星微弱的暗紅火點,吝嗇地吐著幾乎看不見的青煙。這點微光,勉強勾勒出女子背對門窗的輪廓。她盤膝端坐于地,面前空無一物。那青布藥囊靜靜擱在她身側陰影里。

簾鉤第一次響起時,她身體紋絲未動,喉部卻開始極其細微地顫動,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就在那喉間微不可查的震動里,九姑清亮溫婉的嗓音流淌出來,緊接著,她下頜的肌肉線條瞬間改變,喉部顫動頻率亦隨之微妙調整,臘梅那嬌憨脆亮的聲音無縫銜接。她整個頭頸如同一個精巧絕倫的共鳴腔,每一次喉結的輕顫,下頜角度的微妙調整,甚至唇形無聲的開合,都精準地調制出一種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嗓音。三人絮語,你來我往,竟全靠這喉部與口唇間令人眼花繚亂的細微變化完成!哪里有什么仙姑降臨?分明是這具單薄身軀,以不可思議的技巧,在喉舌方寸之地,獨自演著一場驚世駭俗的默劇!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瞬凍結成冰。巨大的震驚攫住了我,幾乎讓我窒息。原來那滿堂仙音,那紛繁人世,那千里路途的艱辛,孩童的嬉鬧,貓兒的慵懶,甚至筆墨紙硯的交響……一切的一切,都源自這具孤獨身軀在黑暗中的無聲震顫!她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精致傀儡,僅憑喉舌間那不可思議的牽線,便幻化出滿室喧囂的人間煙火與飄渺仙蹤。這技藝已臻化境,登峰造極,卻又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悲愴與孤獨。

我僵立在窗外,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屋內,“群仙會”正走向尾聲。告別聲,叮嚀聲,貓叫聲,孩童咿呀聲再次交織成一片。我死死盯著那香爐里最后一點暗紅火點,在紛雜的“仙音”里無聲地、徹底地熄滅了。濃稠的黑暗瞬間吞沒了那個依舊在“發聲”的身影,只余下那些憑空而生、熱鬧非凡的聲音,在絕對的寂靜里顯得愈發詭異、凄清。

門終于開了。女子走出來,步履似乎比往日更為虛浮,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又撫平的薄紙。她走過我藏身的墻角陰影,并未停留,徑直離去。夜風吹起她素色的衣角,單薄得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風里。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冷汗浸透內衫,方才目睹的真相如同冰冷的鐵鉗,緊緊攫住了心臟。那神乎其技的背后,是耗盡心血、透支生命的扮演。她究竟是誰?為何要在這絕望的旱村,夜夜上演這焚心蝕骨的“匣中戲”?

一連數日,女子未在老槐樹下出現。祠堂后那間小屋也落了鎖,鎖孔里透著一股荒涼氣。村人的議論起初帶著失落和埋怨,很快又被新的流言覆蓋——有人說曾在后山亂墳崗附近瞥見過她的素色衣角,飄忽如鬼魅;更有篤信者言之鑿鑿,說九姑托夢,藥女功德圓滿,已隨仙駕返回洞府了。這些話語在干熱的空氣里發酵,漸漸又為她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

我不信鬼神,只信自己眼中所見,心中所惑。那夜祠堂窗縫里窺見的無聲震顫,那蒼白面容下深藏的枯槁,還有她耳后那道隱秘的舊疤……都指向一個沉重的人間謎題。我像個中了蠱的游魂,每日在村中廢棄的院落、荒僻的小徑間游蕩搜尋。焦渴的土地吸干了所有水分,也吸走了生命的痕跡。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在一處早已無人居住、院墻半塌的荒院角落,半掩在浮土里的半張染著深褐色污跡的黃裱紙吸引了我的目光。拾起一看,紙上殘留著一些潦草的字跡,似是某種藥方,卻并非尋常草藥名目,筆跡間透著一股熟悉的、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書寫習慣——與那夜我“聽”到的、九姑“寫”藥方時那頓挫有力的筆鋒何其相似!紙角,用極細的墨線勾勒著一朵小小的、含苞的玉蘭花,那是江南女子閨閣中常見的花樣。

這方子,這墨線勾勒的花,像一把鑰匙,猛地插進記憶銹蝕的鎖孔。一段模糊的舊聞驟然清晰:數年前,江南某地,曾有一支名噪一時的“玉蘭班”,擅演百戲,尤以班主之女的口技絕藝冠絕一時。傳聞她以喉舌作乾坤,一人能擬百聲,閉目靜聽,恍如置身鬧市仙宮。后因卷入一樁說不清道不明的豪紳秘事,戲班星散,班主暴斃,那口技絕倫的女子亦下落不明,只在紛亂的傳言里留下一個模糊的“玉”字,以及耳后一道被發釵劃破的舊痕。

荒院死寂,風卷著沙礫打在殘破的土墻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我捏著那半張殘紙,指尖冰冷。耳后的疤痕,絕倫的口技,流落至此的江南孤女……線索如散落的珠子,被這玉蘭墨線無聲地串起。她哪里是什么仙姑藥女?分明是那場驚濤駭浪中僥幸逃生的“玉蘭班”遺孤!背負著沉重的過往與一身驚世絕藝,像一粒微塵,被命運粗暴地拋擲到這赤地千里的旱村。那夜夜焚心蝕骨的“匣中戲”,是她賴以存活的唯一微光?還是試圖在這絕望之地,用這身技藝換取一線渺茫生機的無奈掙扎?抑或……是某種更深沉、更無法言說的自我放逐與救贖?

真相的輪廓在心底浮現,卻并未帶來絲毫釋然,反而沉甸甸地壓上胸口。我茫然步出荒院,抬頭望向依舊毒辣的日頭。村道上,幾個頑童正追逐嬉鬧,其中一個孩子手里揮舞著一根枯枝,口中咿咿呀呀地模仿著:“……九姑來啦!……小郎子莫哭!……蒼術三錢!……”童稚的聲音在空曠的村巷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天真與荒誕。

數日后,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傾盆而下,澆透了龜裂的土地。久旱逢甘霖,村人狂喜地沖入雨中,跪地叩拜,口中念誦著“九姑顯靈”“藥女功德”。渾濁的泥水在干涸的溝渠里重新流淌,仿佛大地死而復生的脈搏。

雨過天晴,老槐樹虬曲的枝干上,竟真的掙扎著爆出幾簇細小嫩芽,在陽光下泛著脆弱而倔強的綠意。樹下,早已空無一人。那素衣負囊的身影,如同她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只有關于“九姑”和“藥女”的傳說,在雨后濕潤的空氣里迅速扎根、抽枝、蔓延,被添加上更多神異的色彩,口口相傳,愈發光怪陸離。人們指著老槐樹上那幾簇新綠,篤信那是仙姑留下的生機印記。

我獨自站在樹下,指尖撫過粗糙的樹皮。那夜祠堂窗縫里無聲的震顫,那蒼白面容下的枯槁,那耳后隱秘的舊疤,還有荒院里拾得的半張殘紙……所有碎片都在心頭反復灼燒。她去了何方?是終于掙脫了這自縛的牢籠,還是帶著那身驚世絕藝與滿心瘡痍,再次隱入茫茫人海的某個角落,繼續上演那耗盡心血的“匣中戲”?無人知曉。

一陣風過,新生的槐葉在頭頂簌簌作響,聲音細碎而溫柔。恍惚間,那風聲中似乎又糅雜進一絲極其遙遠、極其細微的聲響——像是九姑清越的問候,又似六姑爽朗的笑語,亦或是四姑那嬌嫩宛轉的嘆息?它們盤旋著,交織著,最終都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風里,再也無從尋覓,也再無從確認。

我抬起頭,望向風來的方向,只有澄澈得近乎虛無的藍天,永恒地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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