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在江南水道中,初春的濕氣濃重,水霧彌漫如輕紗,籠罩著兩岸垂柳朦朧的輪廓。船頭破開平靜水面,留下長長的白痕。張老相公立于船頭,長衫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凝視前方,金山寺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沉穩而厚重,猶如一頭伏臥江心的巨獸。
“爹,”女兒婉云的聲音自船艙中傳來,清脆如鈴,“您看這江上薄霧,真如神仙境地一般。”她捧著新得的蘇繡嫁衣一角,臉上浮著羞澀紅暈。妻子林氏正仔細點數妝奩匣子里的首飾,珠翠微光在略顯昏暗的艙內閃爍。
張老相公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妻子鬢角幾縷霜痕,又落在女兒青春明媚的側影上。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掠過心頭,他想起船家昨日靠岸時神色凝重、壓低嗓音的告誡:“相公,此去金山,江中……有物,兇得很吶。煙火腥膻,萬萬莫要招惹!”船家渾濁的眼中,深藏著一種對無形之物的恐懼。
船至金山腳下泊定。張老相公鄭重囑咐:“我去市集置辦些緊要物事,你們安心等候。切記,”他眼神銳利地掃過妻女和艙內仆婦,“莫在艙內生火,莫熏烤魚肉,一絲氣味都不可有!此江兇險,非比尋常。”他反復叮嚀,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妻子林氏溫順地點頭應下,女兒婉云則乖巧地依偎在母親身邊。
張老相公登上小舟渡江。金山寺的飛檐斗拱在霧靄中漸漸清晰,檐角風鈴清響,梵唄誦經聲隱隱傳來,本該是令人心安的所在。可他心頭那絲不安的陰翳,卻并未因這莊嚴佛境而消散,反而如那江上漸濃的霧氣,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艙內時光緩慢流淌。林氏強打精神,繼續整理那些為女兒一生幸福預備的細軟。婉云則倚窗而坐,指尖撫過嫁衣上繁復精美的纏枝蓮紋,嘴角噙著對未來朦朧的憧憬。仆婦趙媽年紀最長,在艙尾角落支起小小的紅泥爐子,悄悄燃起炭火。爐上陶罐里煨著驅寒的姜茶,幾片薄如蟬翼的臘肉貼在爐壁,滋滋作響,細微的油香開始逸散。
“夫人,小姐,喝口熱乎的驅驅濕氣吧。”趙媽殷勤地奉上茶盞,又夾起一片微焦的臘肉,“順帶嘗嘗這老家的味道,小少爺也饞呢。”婉云年幼的弟弟早已眼巴巴地盯著,小手迫不及待地伸向那散發著誘人咸香的肉片。
林氏眉頭微蹙,丈夫臨行前的厲聲告誡猶在耳邊。但艙內彌漫的茶香、肉香,以及孩子們期待的目光,像一層暖融融的繭,暫時包裹了那份警惕。她看著小兒子急切的模樣,終究心軟了:“只此一次,快些吃完,莫讓你爹爹回來聞到氣味。”她低聲叮囑,心中那點不安被母性的柔韌壓了下去。
這一絲凡人煙火的氣息,卻似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顆石子。船底深處,某種沉寂而巨大的存在,被這縷微弱的香氣喚醒了。江水之下,陰影無聲無息地開始涌動,冰冷而粘稠。
突然,船身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了無形的巨礁!艙內杯盞傾覆,嫁衣和首飾匣子嘩啦啦摔落在地。未等驚叫出口,一股難以想象的、裹挾著河底淤泥腥氣的巨浪,如同憤怒的巨掌,從船側轟然掀起!烏黑渾濁的江水排山倒海般灌入船艙,瞬間吞噬了所有的驚呼、所有的茶香、所有對未來的憧憬。林氏最后一眼望向窗外,只看見一片翻滾、獰惡的墨綠色鱗甲,大如磨盤,帶著地獄深淵般的冰冷光澤,一閃而過。那巨大的陰影,成為她意識沉入永恒黑暗前最后的烙印。
江水裹挾著破碎的船板、散落的嫁衣碎片、幾縷糾纏的發絲,打著旋渦,迅速復歸渾濁。剛才還充滿細碎生活聲響的船艙,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江水拍打殘骸的單調嗚咽。一切發生得如此迅疾而徹底,仿佛那片刻的煙火溫暖,不過是獻給深淵前,最后一縷虛幻的祭香。
張老相公懷揣著精心挑選的幾件江南式樣新巧首飾踏上歸途,心中盤算著女兒看到時的欣喜。然而,當小舟靠近昨日泊船之處時,眼前景象卻讓他渾身血液瞬間凍結——昨日完好的客船,如今只剩下幾片猙獰的殘骸,孤零零地漂浮在渾濁的江面上,隨著波浪起伏,像被巨獸啃噬后拋棄的骨骸。
“船呢?我的船呢!”他嘶吼著,聲音劈裂在江風中。船夫面色慘白,死死盯著水面漂浮的幾片熟悉的漆色碎木,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一種滅頂的寒意自張老相公腳底直沖頭頂,他猛地扎入刺骨的江水中,瘋了一般在漂浮的雜物間搜尋、摸索。手指觸碰到一件濕透的、繡著纏枝蓮的嫁衣衣角,那鮮亮的紅色被江水浸染成一片絕望的暗紫。接著,是妻子常戴的那支素銀簪子,扭曲變形,冷冷地硌在他掌心。他顫抖的手在水中撈起女兒一只小小的、冰冷的繡鞋。最后,是幼子胸前佩戴的、自己親手系上的那枚驅邪小銀鎖,鎖鏈已斷,鎖身凹陷。
他癱坐在冰冷刺骨的淺水里,緊攥著那幾件浸透親人最后氣息的遺物,渾身篩糠般抖動。巨大的悲慟像無形的巨石碾過五臟六腑,他喉嚨里發出野獸瀕死般“嗬嗬”的抽氣聲,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只有身體無法控制地痙攣。那冰冷的銀鎖硌得掌心生疼,這微不足道的痛楚,反而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尚在活著的證明。
“黿……是那黿怪啊!”船夫終于找回了聲音,帶著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指向江心,“作孽啊!定是……定是動了煙火!”這絕望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鐵楔,狠狠釘入了張老相公已然碎裂的心臟。悲慟的巖漿在瞬間凝固、冷卻,被一種更堅硬、更黑暗的東西取代——那是足以燒穿骨髓、焚盡理智的仇恨。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金山寺的方向,那里暮鼓沉沉,梵音裊裊,此刻聽來,卻如同為深淵巨物唱誦的安魂曲。
他一步步踏上金山的石階,濕透的衣衫緊貼身體,不斷淌下冰冷的水,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色、沉重的印記。山門在望,一個灰袍老僧正在清掃落葉。張老相公形容枯槁,雙目赤紅如燃炭,直直走到老僧面前,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告訴我,那江中食人的畜生,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它藏在何處?”
老僧手中的掃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看清眼前人臉上那刻骨的悲慟與瘋狂的恨意,又聽到那直指江中禁忌的問話,臉色瞬間變得比身上的僧袍還要灰敗。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雙手合十,指尖卻在微微顫抖:“阿彌陀佛……施主……噤聲,噤聲啊!”他慌亂地環顧四周,仿佛怕被無形的存在聽去,“那是……那是黿神!鎮守此段江水的神祇啊!我等日日焚香,歲歲供奉,尚且戰戰兢兢,唯恐觸怒……談何尋仇?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神祇?”張老相公猛地踏前一步,逼近老僧,身上殘留的江水泥腥與悲憤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吞食無辜婦孺的神祇?供奉?如何供奉?!”
老僧被他眼中的瘋狂與絕望逼得又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山墻,避無可避,只得顫聲道:“……唯……唯有時常獻上血食……豬羊各半,投入其常踞的斷磯之下……它……它便躍出,吞之即走……如此,或可保一時風平浪靜……”他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無奈與深重的恐懼,“除此……誰……誰又能奈何得了它?”
“斷磯之下……”張老相公一字一頓地重復著,眼中的血光凝成了兩點冰冷的寒星。他不再看那瑟瑟發抖的老僧,緩緩轉過身,目光投向山下浩渺而兇險的大江。江風卷起他濕透的衣袂,獵獵作響。悲慟如冰,沉在心底;而一股近乎毀滅的熾熱力量,正從這冰層之下,沿著他的四肢百骸瘋狂奔涌。
他一步步走下石階,沒有回頭。那背影挺直如刀,將金山寺悠遠的梵音和沉沉的暮鼓聲,都無聲地劈開了一道決絕的裂痕。
仇恨如同熔巖,在張老相公平靜的外表下洶涌奔騰。他并未立刻行動,而是在金山腳下尋了個簡陋的客棧住下。白日里,他像個游魂,在江邊逡巡,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處湍急的漩渦、每一片深色的水域。他蹲在斷磯附近嶙峋的礁石上,一蹲便是半日,任憑浪花打濕衣襟,專注地觀察著水流細微的異動,試圖找出那巨物活動的規律與痕跡。入夜,他便去尋那些世代在江上討生活的老漁夫、船工,沉默地坐在他們低矮的茅檐下,就著一盞昏暗的油燈,聽他們用顫抖的語調講述那些被江水吞噬的親人往事,講述那墨綠色鱗甲在濁浪中一閃而過的恐怖瞬間。每一個細節,都像燒紅的鐵釘,深深楔入他的記憶。
“那畜生,最是貪食,也最是記仇,”一個失去獨子的老船工,渾濁的眼里滿是刻骨的恨意與無奈,干枯的手指幾乎要掐進自己的膝蓋,“尋常刀箭,根本傷不了它那身硬甲分毫!早年也不是沒人想過法子……可結果……”他搖搖頭,聲音哽咽下去,那未盡的結局,比滔滔江水更沉重。
這些浸透血淚的訴說,在張老相公心中反復煅燒、捶打。一個念頭逐漸在仇恨的烈焰中成型:凡鐵傷不了它?那……燒紅的鐵呢?千鈞之重呢?投入它貪婪的口腹之中呢?這念頭一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無法遏制。
金山鎮的鐵匠鋪,爐火日夜不息。張老相公用變賣隨身玉佩的錢,尋到了鎮上技藝最為精湛、臂膀粗壯如古樹的鐵匠頭——李鐵臂。當張老相公在灼熱的鐵匠鋪里,對著熊熊爐火,說出那匪夷所思的要求時,李鐵臂愣住了。
“一百斤?”李鐵臂的聲音蓋過了風箱的呼哧聲,他擦了一把流進眼睛的汗水,銅鈴般的眼睛瞪著眼前這個看似儒雅、眼中卻燃燒著某種非人光芒的男人,“還要燒得通紅?相公,您這是要……”
“鑄一把鑰匙,”張老相公的聲音不高,卻像淬過火的鐵塊,冰冷而堅硬,“一把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為江底無數冤魂,也為我妻兒老小。”他緩緩展開一直緊攥的布包,里面是那只冰冷的小銀鎖和半截素銀簪子。
爐火映照著銀簪斷裂處猙獰的扭曲和銀鎖表面的深刻凹痕,李鐵臂的目光落在上面,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鋪子里其他幾個掄錘的漢子也停下了動作,沉默地圍攏過來。鐵匠鋪里只剩下爐火噼啪的爆響和風箱沉重的喘息。
李鐵臂猛地抓起搭在肩頭的汗巾,狠狠摔在滾燙的鐵砧上,汗巾瞬間冒起一股焦糊的青煙。“娘的!”他低吼一聲,像是要把胸中積壓多年的憤懣都吼出來,“干了!金山上下,多少人家供著那畜生的牌位,老子早他娘的想砸了它!”他轉身對徒弟吼道:“熄了其他爐子!把所有上好的精鐵都給我搬過來!起一座大爐,就在半山腰,對著那斷磯!”
消息像長了翅膀,在金山鎮壓抑的空氣中秘密傳遞。很快,源源不斷的、帶著各家各戶印記的破舊鐵器——豁口的犁鏵、斷裂的船錨、甚至生銹的菜刀,被沉默的漢子們悄悄運往半山腰。鐵匠們伐來山中硬木,在山巖避風處壘起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大熔爐。爐膛深邃,宛如巨獸張開的咽喉,渴望吞噬。
火焰升騰起來了!不是尋常鐵匠鋪里溫和的橘紅,而是近乎白熾的、刺目的光焰,如同憤怒的太陽被囚禁于此。滾滾黑煙直沖云霄,將金山寺上方的天空都染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巨大的風箱由四名精壯漢子合力拉扯,發出沉悶如巨獸咆哮的“呼——呼——”聲,震得人腳底發麻。鐵匠們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汗如雨下,瞬間又被爐火的高溫蒸騰成白氣,肌肉虬結的臂膀在灼熱的光線下泛著油亮的光澤,掄動巨錘,每一次錘擊都伴隨著一聲壓抑的、從丹田深處迸發的悶吼,重重砸在那塊在熔爐中逐漸燒融、聚合的巨鐵之上。
“嘿——喲!”“嘿——喲!”
汗水砸在滾燙的鐵砧上,發出“滋啦”一聲輕響,瞬間化為白煙。號子聲、錘擊聲、火焰的咆哮聲,交織成一首原始而悲壯的復仇戰歌,在山崖間回蕩,連金山寺的晨鐘暮鼓也為之黯然失色。
張老相公日夜守在這熔爐地獄之畔。熱浪灼烤著他的面頰,火星濺落在他衣袍上,燒出點點焦痕。他沉默地站立著,如同一尊石像,只有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始終燃燒著兩簇不熄的火焰,死死盯住爐中那塊逐漸變得熾亮、仿佛地獄核心般的鐵塊。那光芒,映亮了他眼底深處翻騰的血色江濤,映亮了妻子最后驚惶的眼神,映亮了女兒嫁衣上那朵被江水浸染得模糊的纏枝蓮。
時間在烈焰與汗水中煎熬。終于,那塊凝聚了無數凡鐵、無數血淚、無數憤怒的巨鐵,在熔爐中達到了極致——它不再是凡物,而是一塊熾白、刺目、仿佛隨時會融化流淌的太陽碎片!灼熱的氣流扭曲了周圍的景象,靠近它的人連呼吸都感到肺腑灼痛。
“就是現在!”李鐵臂嘶聲吼道,聲音因激動和灼熱而劈裂。巨大的鐵鉗牢牢夾住那團白熾的毀滅之源,幾個鐵匠合力,將它從地獄熔爐中拖拽而出!燒紅的鐵塊暴露在空氣中,發出刺耳的“嘶嘶”聲,仿佛兇獸的咆哮。滾燙的金屬洪流在鐵塊內部奔涌,表面浮動著令人心悸的液態光澤。
張老相公猛地抽出隨身匕首,在周圍人驚愕的目光中,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左掌劃開一道深長的口子!鮮血瞬間涌出,滾燙粘稠。他一步上前,將淋漓的鮮血狠狠抹在那塊熾熱得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白鐵之上!
“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灼燒聲響起,一股濃烈刺鼻、混合著血腥與鐵腥的青煙驟然騰起!鮮血在接觸白鐵的瞬間就被蒸發、焦化,留下暗紅發黑的印記,深深烙入鐵體。這以血為引的儀式,帶著獻祭般的瘋狂與決絕。張老相公臉色因劇痛和失血而煞白,但眼神卻亮得駭人,仿佛靈魂也隨著血液一同注入了這塊復仇之鐵。
“快!抬起來!去斷磯!”他嘶啞地命令道,聲音因劇痛而顫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四名早已選定的、金山鎮最強壯的漢子,赤裸上身,肌肉如鋼鐵般賁張。他們臉上涂抹著朱砂與鍋灰混合的驅邪油彩,神情肅穆如赴祭壇。特制的粗大鐵杠穿過特制的、內襯厚厚濕泥防火層的巨大木箱底部。四人齊聲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肩扛鐵杠,腰腿驟然發力,將那盛放著灼熱兇器、沉重無比的木箱猛地抬起!
腳步踏在巖石上,沉重如擂鼓。木箱縫隙中透出暗紅色的、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灼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逼得抬箱的漢子們面目猙獰,汗水剛滲出皮膚就被烤干。沉重的腳步沿著陡峭的山道,一步一個烙印,朝著斷磯的方向,堅定地邁進。
斷磯,江水在此處被巨大的黑色礁石撕裂,形成一片回旋洶涌的險惡水域。浪濤拍擊礁石,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濺起渾濁的水沫。此處水流湍急,深不可測,正是那黿怪最常盤踞的巢穴。江風嗚咽,帶著濃重的、揮之不去的河底淤泥的腥腐氣味。
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最靠近深潭的一塊巨大、平坦的礁石上。張老相公站在木箱旁,江風卷動他染血的衣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翻滾著死亡氣息的深潭,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然后,他猛地一揮手,聲音穿透了浪濤的咆哮:
“開箱——投!”
四名壯漢同時發力,撬開沉重的箱蓋!剎那間,那塊被鮮血浸染、白熾如墜地烈日的巨鐵,暴露在昏沉的天地之間!刺目的光芒如同正午的太陽在江心爆炸,將斷磯上的每一張臉孔、每一塊巖石都映照得慘白一片!灼熱的氣浪轟然擴散,逼得人連連后退,連洶涌的江水似乎都為之短暫地一窒!
巨鐵被鐵鉗夾起,在箱口邊緣稍作停頓。張老相公雙目血紅,死死盯著那片墨綠色的深淵,仿佛要將目光化為利劍,刺穿那污濁的水層,直抵那食人兇物的所在。
“去——!”
隨著他一聲裂帛般的嘶吼,鐵匠們猛地推動鐵鉗!
那塊承載著無盡血淚與焚天怒火的熾白巨鐵,帶著令人心悸的呼嘯,如同天神投下的雷霆之矛,劃破空氣,撕裂水幕,挾裹著毀滅一切的高溫與萬鈞之力,朝著斷磯下那最幽深、最黑暗的漩渦核心,轟然墜落!
“轟隆——!!!”
巨鐵入水的剎那,仿佛天崩地裂!整個斷磯都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一個無法想象的巨大水柱,如同被囚禁萬年的水龍破淵而出,裹挾著灼熱的白汽、沸騰的江水和河底千年淤積的黑泥,直沖云霄!水柱沖起數十丈高,頂端炸開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渾濁水幕,如同末日降臨!滾燙的水珠如同暴雨般砸落下來,帶著刺鼻的硫磺與鐵腥混合的惡臭。
江水如同被投入滾燙巨石的油鍋,徹底狂暴了!滔天的巨浪瘋狂地涌起、炸裂、互相撕扯碰撞!渾濁的江面瞬間被攪動成一片沸騰的泥漿地獄!巨大的漩渦瘋狂旋轉,仿佛水下有無數巨獸在垂死掙扎、翻騰打滾!斷裂的樹木、翻白的魚蝦被巨大的力量拋上半空,又狠狠砸落。
岸上所有人都被這毀天滅地的景象震懾得魂飛魄散,死死抱住身邊的巖石,在狂暴的“雨水”和地動山搖中瑟瑟發抖,連驚呼都被堵在喉嚨里。
這瘋狂的沸騰與咆哮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之久。突然,那沖天水柱猛地一滯,轟然垮塌下來。緊接著,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翻江倒海的巨浪在極短的時間內,以一種近乎詭異的速度平息下去。渾濁的江面漸漸停止旋轉,巨大的漩渦緩緩彌合。
死寂。
只有江水拍打礁石的聲音恢復了單調的嗚咽,仿佛剛才那毀天滅地的景象只是一場噩夢。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鎖住那片漸漸沉淀、卻依舊渾濁的深水區域。張老相公站在最前沿的礁石上,衣袍濕透,緊握的雙拳因為用力過度而骨節發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傷口,鮮血混著冰冷的江水,沿著指縫無聲滴落。他死死盯著水面,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孤注一擲后的、近乎虛空的火焰。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如同鈍刀割肉。就在絕望的陰云開始籠罩眾人心頭時——
“咕嚕嚕……咕嚕嚕……”
斷磯邊緣那片最為深邃的水域,開始冒出大量密集的氣泡,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仿佛水下有巨物在痛苦地痙攣、吐息。
緊接著,一片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墨綠色的陰影,緩緩地、無可阻擋地從渾濁的江底浮升上來!如同水底升起了一座移動的小島。那覆蓋著厚重淤泥、水草糾纏的猙獰背甲,帶著亙古的蠻荒與死亡氣息,首先刺破了水面。背甲之上,一個焦黑、巨大、深可見骨的恐怖創口赫然在目!創口邊緣的甲殼被極致的高溫徹底熔毀、扭曲,呈現出一種琉璃狀的、詭異的暗紅色澤,縷縷詭異的青煙還在從創口深處裊裊升起,散發著濃烈的焦糊與血腥味。創口周圍的甲殼上,布滿了蛛網般密集、令人頭皮發麻的放射狀裂紋,昭示著內部毀滅性的爆炸力量。
這就是那吞舟食人的黿怪!它龐大的身軀隨著水波微微起伏,側翻著,露出了相對柔軟的、布滿褶皺和疣突的慘白色腹甲。那腹甲此刻也并非完好,幾道深長的、翻卷著焦黑皮肉的裂口清晰可見,暗沉發黑的血污正從裂口中汩汩涌出,在渾濁的江水中迅速暈染開大片不祥的墨色。
它死了。
龐大而丑陋的尸體,靜靜地漂浮在斷磯之下,像一座剛剛從地獄深處打撈上來的、屬于邪神的沉沒祭壇。那焦黑的創口,如同地獄睜開的獨眼,無聲地嘲笑著過往的兇威。
岸上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片刻。
突然,一個抬箱的壯漢猛地扔掉了手中的鐵杠,“噗通”一聲跪倒在濕滑的礁石上,額頭重重磕下,發出沉悶的聲響,緊接著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哭:“爹!娘!妹子!你們看到了嗎?那畜生……那畜生它死了!它死了啊——!”這哭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人緊繃的神經。岸上、礁石上,男人們捶胸頓足,嚎啕痛哭,女人們掩面而泣,哭聲與江風嗚咽交織在一起,是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恐懼與悲痛的徹底宣泄。李鐵臂丟開鐵鉗,仰天發出野獸般的長嘯,嘯聲中充滿了大仇得報的狂野與悲愴。
金山寺的鐘聲,破天荒地,在非晨非暮的時刻,沉重而緩慢地敲響了。鐘聲悠遠,穿透江霧,回蕩在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的大江之上,仿佛在為無數沉冤昭雪,也在為一個凡人弒神的壯舉而鳴。
黿怪的尸骸在斷磯下漂浮了整整三日。那龐大的、散發著惡臭的墨綠色身軀,成了金山百姓宣泄積壓多年恐懼與仇恨的祭品。起初無人敢靠近,只在遠處指指點點,低聲咒罵。漸漸地,有膽大的船夫駕著小舟,用長長的竹篙狠狠戳向那焦黑的創口,或者奮力拋擲石塊,砸在那堅硬的背甲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引來岸上一片壓抑的叫好。孩童們撿起江邊的卵石,奮力擲向那漂浮的巨物,帶著懵懂的恨意。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腥臭和一種奇異的焦糊味,那是巨怪尸體開始腐敗的氣息。
第四日清晨,那巨大的尸骸終于緩緩沉入了江心最幽暗的深淵,只留下大片油污和漂浮的殘渣,以及一段血腥而詭異的傳說。
金山鎮連同山上的古寺,徹底沸騰了。人們奔走相告,喜極而泣。壓抑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恐懼陰云,一朝散盡。無需任何人的組織,一場空前浩大的工程開始了。鎮民、船工、山民,甚至金山寺的僧人,都自發地扛著工具,背著磚石木料,匯聚到半山腰一處可以俯瞰斷磯、遙望大江的開闊平臺上。那是張老相公當初熔鐵鑄恨的地方,如今成了他神跡的起點。
磚石一層層壘砌,梁柱一根根架起。一座樸素而莊重的祠廟,在無數雙手的勞作下,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沒有華麗的藻井,沒有繁復的雕梁,青磚灰瓦,肅穆而堅實,如同張老相公本人那沉默的恨意與決絕的行動。祠廟落成之日,匾額高懸——“張老相公祠”。祠內,一尊泥塑的坐像已然成型。塑像的面容,帶著一種飽經風霜的堅毅與深沉的悲憫,目光如炬,穿透祠門,永恒地凝視著下方那片曾吞噬了他至親、也見證了他復仇的大江。
第一炷香,由一位須發皆白、在江上討了一輩子生活、曾親眼目睹孫兒被巨浪卷走的老漁夫點燃。他顫抖著布滿老繭的手,將香高舉過頭頂,老淚縱橫,口中喃喃,不知是訴說還是祈禱。青煙裊裊,繚繞著那尊新塑的神像。
此后,香火便再也沒有斷絕過。祠前小鼎里的香灰,很快便積得滿滿當當。船夫開航前,必要來此上香,祈求風平浪靜;漁夫下網前,也來叩拜,希冀滿載而歸;家有遠行親人的,更是不忘來祈求平安。張老相公的名號,在船工號子中,在漁家晚唱里,在母親哄睡孩童的低語間,被一遍遍傳誦。他不再是那個悲痛的山西商人,他成了這千里江段新的守護神,一個以凡人之軀、行屠神之舉的傳奇。那尊泥塑,在繚繞的香火中,仿佛真的有了生命,沉靜的目光中,凝固著對逝者的無盡追思,以及對生者平安的深沉護佑。
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金山寺那位曾驚恐萬狀的老僧,踏著濕滑的石階,來到祠前。他沒有像尋常香客那樣焚香跪拜,只是長久地、沉默地佇立在祠門外。晨霧濡濕了他的僧袍。他望著祠內那尊在氤氳香火中若隱若現的塑像,目光復雜難明。最終,他對著祠門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合十一禮。這一禮,比任何頌贊都更沉重。他緩緩轉身,融入迷蒙的霧靄,背影帶著一絲釋然,也帶著一絲對天道輪回、因果報應的無盡喟嘆。
江水依舊奔流,浪濤拍岸之聲日夜不息,如同大地永恒的脈搏。張老相公祠矗立在半山腰,沉默地俯視著這條吞噬了無數生命、也承載了無數祈愿的大江。繚繞的香火日復一日,升騰,飄散,最終融入浩渺的江天之間。那香火的氣息,混著江水的濕潤與草木的清新,飄蕩在金山上下,仿佛一種無聲的告慰,也像一個永恒的烙印——銘記著那場凡鐵與妖神、悲慟與怒火交織的慘烈搏殺,銘記著人間至痛如何淬煉出斬斷魔障的鋒芒。
祠內泥塑的目光,穿透時空,永恒地望向煙波浩渺的江心。那里,曾涌起過焚滅妖邪的滔天巨浪;那里,也永久地沉睡著至親的骸骨,連同那件未曾穿上的嫁衣,一同融入了亙古流淌的江水深處。香火明滅,如同不熄的魂靈低語,在江風嗚咽中,訴說著一個道理:縱使深淵如墨,人心煉就的鐵與火,亦可焚盡妖氛,照徹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