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清晨，里奧很早就醒了。

或者說，他幾乎一夜未眠。

昨夜，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被芬恩的噩夢所困擾，卻被更雜亂的景象占據了思緒。

她發間好聞的氣息。

身體的溫熱柔軟。

以及年輕身體不受控制的可恥背叛。

羞恥感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困在其中。

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天色由深藍轉為魚肚白，突然對踏入片場這件事，產生了一絲抗拒。

然而最終，他還是起身走進了浴室，用冰冷的水沖洗著那張寫滿疲憊的臉。

他是一個職業演員。

當他走出房間時，一眼就看到了門口地毯上那個用牛皮紙袋裝著的，已經冷透了的蘋果派。

里奧彎腰撿起紙袋打開，屬于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

他突然感到有些饑餓，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拿起那個蘋果派，咬了一口。

走廊里只有酥皮被咬開的聲音。

……

今天的拍攝地，設在小鎮唯一的那家雜貨店。

這家店像一個活著的歷史博物館。

陳舊的木質的貨架上堆滿了各種生活用品，有罐頭有毛線，有魚鉤有止痛藥。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木頭咖啡豆和舊紙張的復雜氣味。

今天的主要工作內容，是拍攝一場芬恩回歸后與整個小鎮格格不入的群戲。

他來雜貨店買一些必需品，卻在這里，不可避免地與整個小鎮的過去和現在迎面相撞。

里奧到達片場時，克洛伊已經在了。

她的角色“安妮”今天沒有戲份，但依然像往常一樣呆在片場，拿著攝像機四處拍攝著。

隨著里奧的到來，兩人的目光無意間碰撞在一起。

里奧下意識地避開，找了個離她最遠的位置坐下，拿出自己的劇本，假裝專注地閱讀。

但他的余光，卻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個安靜穿著白色毛衣的身影。

而克洛伊的心里卻遠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坦然。

作為一個在紐約長大性格獨立的女孩，她其實并不覺得昨天的擁抱本身有多么大不了。

那只是一個意外而已。

但真正讓她感到困擾的，是擁抱之后，里奧那近乎“落荒而逃”的反應，以及他身上那種強烈的將一切都推開的抗拒感。

她有些不明白。

為什么他的反應會這么大？

她長得很難看？還是對方討厭自己？還是自己無意中，觸碰到了他某個絕對不能觸碰的雷區？

這讓她產生了有些無語和挫敗，想主動去說點什么打破這種尷尬。

但一想到昨天那雙慌亂和羞恥的眼睛，她又猶豫了。

她不想讓自己的主動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冒犯和打擾。

于是，兩人就這樣，隔著整個忙碌的片場，各懷心事，無聲陷入關于“距離”的拉鋸戰。

但這種刻意的疏遠，很快就被導演山姆注意到了。

他走到里奧身邊，低聲問道：

“嘿，你還好嗎？你今天看起來狀態不佳。”

“Fine.”

里奧的聲音有些低沉，

“只是有點累。”

山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遠處的克洛伊，了然地笑了笑，沒有再多問。

戲外的調節情緒是演員的必修課，不是他的義務。

他拍了拍里奧的肩膀，示意對方不要影響拍攝進度。

“好了，準備一下，我們很快就開拍了。”

拍攝開始了。

芬恩推開雜貨店那扇掛著銅鈴的吱呀作響的舊木門，走了進去。

叮鈴——

清脆的鐘聲，讓店內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幾位“鎮民”，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了這個“不速之客”身上。

有好奇，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冰冷的敵意。

芬恩沒有理會這些目光。

他只是低著頭，走到貨架前，沉默地拿起一罐午餐肉一袋面粉。

他的動作緩慢而機械，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就在他準備去付錢時，一個身影擋在了他的面前。

是杰斯特·布里扮演的警長。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寫滿了身為父親的無法磨滅的喪子之痛。

芬恩的身體在看到他的瞬間就僵硬了。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頭垂得更低了，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杰斯特沒有說話。

只是靜靜地凝視他，然而這似乎比指責更具有殺傷力。

雜貨店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監視器后的克洛伊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劇本。

她看著里奧那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他那副快要被愧疚壓垮的模樣。

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昨晚那些關于“他是不是討厭我”的胡思亂想，在這一刻，都煙消云散了。

她只察覺到眼前的男孩，似乎正在承受著靈魂層面的痛苦。

無聲的對峙，持續了將近一分鐘。

最終，還是警長先移開了視線，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地疲憊地從芬恩的身邊走了過去。

芬恩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他靠在貨架上，大口地喘著氣。

這場戲，又是一條就過了，這已經成為里奧進入狀態后的常態了。

在拍攝的間隙，他獨自一人坐在雜貨店外面的臺階上，試圖從剛才那場沉重的情緒中抽離。

一個腳步聲在他的身邊停下。

他不用抬頭就知道那是誰。

女孩隔著一個臺階的距離，在他上方站定，打破了平靜。

“剛才演得很好。”

她輕聲夸贊著，打破了沉默。

“謝謝。”

里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生硬。

“你也是。”

——雖然她今天并沒有演。

這句沒頭沒腦的回答，讓兩人之間的氣氛再次變得更加尷尬。

克洛伊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她終于確定，這個家伙在處理人際關系上，笨拙得像個孩子。

她不再糾結于昨天的尷尬，而是用一種更輕松的像朋友一樣的語氣說道：

“其實，昨天在冰湖上的反應也很好，謝謝你拉住我。”

里奧抬起頭，看向她。

他從她那雙淺綠色的眼眸里，沒有看到任何不悅與忍耐。

——只有坦然的接納。

他感覺自己心里那塊一直懸著的，名為“羞恥”的石頭，悄然落地了。

“抱歉。”

他低聲說。

“為昨天的事。”

“你不用道歉。”

克洛伊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個真正明朗的微笑。

“那是個很美的鏡頭，你救了我，而導演很喜歡，皆大歡喜。”

“更何況……”

她頓了一下，俏皮地眨了眨眼。

“……這還證明，你不是真的芬恩，你還是里奧。”

這句話讓里奧有些驚訝的抬眼。

他看著女孩臉上不含雜質的笑容，終于忍不住，也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