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共生理念:組織范式的轉變
- 陳春花 秦子忠
- 11577字
- 2025-06-26 18:02:03
序言
新的敘事方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
百代之過客也。
——李白
2012年,我(陳春花)在華南理工大學五山校區西湖廳和三位來自深圳的企業家交流時,他們問了一個問題:互聯網到底會給制造企業帶來多大的影響?
這一年,中國互聯網市場發生了許多極為重大的標志性事件:優酷與土豆突然合并;百度、360、騰訊、阿里巴巴、網易、搜狐、小米等相繼進軍移動終端(智能手機等)市場,雷軍說“小米要用做互聯網的方式來做手機,不靠硬件賺錢”;唯品會、歡聚時代成功上市,而阿里巴巴、盛大退市;天貓、淘寶“雙11”商品交易總額創下紀錄,電商呈現出“井噴”的發展態勢;微信用戶量快速增長,趕超微博已成定局;蘇寧、國美加速轉型,線上線下同步發展;等等。
這一年,隨著貼近市場與終端的互聯網產品的豐富和發展,新型互聯網企業快速崛起,很多企業管理者,尤其是傳統制造業企業的管理者陷入“集體焦慮”。尋找與互聯網時代共存的解決方案,跟上時代變化的步伐,是傳統企業不得不面對的全新挑戰,也是管理學者要面對的挑戰。這一年,我把這一挑戰內容確定為自己未來的研究主線。
托馬斯·西貝爾(Thomas Siebel)認為,“在管理學領域,模式識別是一項至關重要的能力,即從各種環境中看透復雜表象,發現內在基本規律的能力”[1]。互聯網技術與信息技術已廣泛滲透至各個領域,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其內在基本規律到底是什么?尤其是在我所關注的企業組織發展領域,這些技術帶來了各種沖擊,其影響和所遵循的規律又是什么?我們需要深入探究這些問題,從而做出相應的決策和選擇。
2012年,我開始走訪騰訊、小米、京東、阿里巴巴等公司,并觀察深圳、杭州、廣州、成都等地基于互聯網創業的新興創業群體。也是在這一年,我開始跟蹤研究新興互聯網企業與傳統轉型企業,并出任一家大型傳統農牧企業——新希望六和的CEO,由此開啟了對中國企業數字化轉型實踐的觀察與體認。與此同時,我沉浸在科學發展、生命與社會變遷、哲學思潮演進等領域的文獻海洋中,探尋數字技術賦能下的企業成長方式。
在2012年至2023年的12年里,隨著對外部世界變化認知的深化,以及模式識別能力的提升,以下一些重要概念或者認知幫助我做出了相應的選擇,并推動我們找到了企業數字化轉型的解決之道,更促成我與秦子忠老師一起撰寫《共生理念》。本書試圖從組織發展的底層邏輯出發,揭示面向未知世界之時組織成長的內在基本規律。相關的重要概念或者認知如下所述。
共生功能體
也許是命運使然,在尋找新的思考視角時,我遇到了林恩·馬古利斯(Lynn Margulis)和多里昂·薩根(Dorion Sagan)寫的《傾斜的真理》[2],其中的“共生和進化”引起了我的興趣。2012年前后,互聯網企業與傳統企業深陷“虛實之爭”,前者認為自己是來顛覆后者的,而后者也擔心自己被替代掉?!疤擉w經濟”與“實體經濟”被置于對立與競爭的狀態中,似乎只有“你死我活”一種生存方式。但是,是否有另外一種生存方式呢?馬古利斯的結論給出了另一種生存方式——“共生”。
《傾斜的真理》一書的第二篇“共生和個體性”尤其令我感興趣。這部分內容對我來說很新鮮。馬古利斯得出的結論是:現今生物細胞中的一些組分在歷史上曾經是自由生活的細菌,比細菌大的生物都是通過細菌菌體合并而共生起源產生的超級生物體。所有真核細胞都是由至少四種不同細菌合并構成的復合體。第一種細菌是接納其他細菌的宿主細胞;第二種細菌演化為作為生物能量工廠的線粒體;第三種細菌變為葉綠體;第四種細菌變為中心粒-毛基體。這一切將我帶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我正在試圖理解“物種起源”之前的世界。
一個人身上有多少細胞?一個體重70公斤的成年人身上大約擁有37萬億個細胞,但是,如果算上與人體共生的古菌、細菌、真菌、原生生物,一個人身上其實有比37萬億大約多一倍的細胞。隨著科學技術與科學儀器的進一步發展,如今人們發現,幾乎所有的多細胞生物和一些單細胞生物都存在于某種共生關系中。這促使生物學家形成了一種新的認知模式,它不同于過去認為植物和動物“帶有微生物群落”的認知模式,而是強調不同的生物都是一個統一的超有機體的微小組成部分,它們相互協調,構成共同進化的“共生功能體”(holobiont)。
馬古利斯在創造“共生功能體”一詞時深受兩個案例啟發:線粒體和葉綠體。線粒體存在于幾乎所有真核生物中,通過分解葡萄糖、蛋白質、脂肪等產生能量。葉綠體存在于藻類和植物中,并參與光合作用。有文章稱,在大約二十億年前,線粒體和葉綠體的前身都曾是獨立生存的細菌,以獨立的身份和細胞打交道,而如今,細胞卻成了它們的宿主。[3]
馬古利斯的研究發現為人類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即生物不是通過競爭,而是通過協作占領地球的。這是與達爾文的生存競爭進化論不同的共生進化論,強調適應和協作的共生機制。馬古利斯倡導的蓋婭假說,是由英國科學家詹姆斯·E.拉夫洛克(James E. Lovelock)以古希臘女神蓋婭的名字來命名的,隱喻著她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一個新的、具有穩定性的實體。生命類型的多樣化和復雜化并不只是通過消滅其他生命形式來實現的,也可通過相互適應來實現。生命并不是消極被動地適應外部環境,而是能夠主動形成和改造其所處的環境,或者說,生命創造了屬于自己的環境。蓋婭假說與達爾文主義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達爾文主義遵循的是生存競爭的進化機制,強調自然選擇的基本單位是個體或者基因;蓋婭假說遵循的是適應和協作的共生機制,強調生物界共生的整體進化觀念。
有意思的是,1966年,馬古利斯試圖發表她關于復雜生命進化問題的觀點性論文《關于有絲分裂細胞的起源》時,遭到了15種科學雜志的拒絕。當她的文章最后在《理論生物學雜志》(Journal of Theoretical Biology)上發表時,批評接踵而來——一種全新的、關于生命進化的敘事結構無法被接受。但是馬古利斯仍然堅定地推進共生進化理論,在她看來,即便是在研究領域,她也認為“科學是一種要求許多有天賦的人參與的、本質上具有靈活性的認識事物的方法。無論是深刻的見解、發明還是世界性的新發現,單獨的個體都不可能完成這一壯舉”。[4]馬古利斯的許多著作都是由她和她的長期合作者——她的長子,哲學家多里昂·薩根共同完成的。馬古利斯嚴謹的科學研究,讓敘述具備了堅實的說服力;而薩根憑借其哲學家的洞察力,讓敘述具有人文氣息和穿透力。隨著科學研究的深入,馬古利斯的如下觀點愈加令人信服:作為生命史上一次重大的進化過渡,真核細胞生物的出現是共生起源的結果。而我們也從此開始真正理解生命本身的穩定性和整體性。
2023年1月,倫敦帝國理工學院利弗休姆共生功能體研究中心(Leverhulme Centre for the Holobiont)創立,其核心成員均是“共生功能體”這一新認知模式的支持者。[5]
間斷平衡
在與生物科學領域的學者們的交流中,我了解到了“間斷平衡”(punctuated equilibrium)理論。該理論由美國古生物學家斯蒂芬·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和奈爾斯·埃爾德里奇(Niles Eldredge)于1972年提出,強調生物的進化是漸變與突變、連續與間斷的統一。
古爾德以間斷性化石證據為背景,對達爾文的進化論進行重新解讀。達爾文對生物進化持漸變論的觀點,他認為生物個體在長時間的演化中,經過自然選擇,其微小的變異累積為顯著的變異,于是形成新的物種或新的亞種。按照漸變論的觀點,一個新物種的化石應該有一系列連續的記錄,但是在已經發現的大約2億塊化石中,卻找不到一些物種有關漸變記錄的化石。關于化石證據缺失的問題,達爾文認為是化石記錄不完善造成的。
但是古爾德認為,化石證據缺失本身就是證據,表明進化是一個突變的而不是連續漸變的過程。間斷平衡理論認為,生物的進化不像達爾文所言是一個緩慢的連續漸變積累的過程,而是一個長期的、穩定的、漸變與短暫的、突變交替的過程,因而在地質記錄中留下許多空缺。間斷平衡理論并不否定漸變論,只是強調生物界不但有漸進式進化,還有在某種作用下跳躍式的加速進化,在物種建立之后又進入穩定的漸變。間斷平衡理論強調變異的隨機性和地理隔離對物種形成的必要性。它認為形成新物種的原因是個體突變,而突變是無定向的。只要對適應無害(即中性),就有可能闖過自然選擇這一關,進而形成新物種。換言之,進化的過程是跳躍與漸進相間的,不存在完全勻速、平滑、漸變的進化。所以,有學者認為,進化的間斷性使物種具備了四個周期性特征:出現、繁榮、滅絕、重復。
之所以試圖理解間斷平衡理論,是因為它提供了一個讓我理解數字技術對社會進化產生影響的視角。尤其是間斷平衡理論認為,大進化機制不是自然選擇的結果,而是其他因素所致。受其啟發,我們可以把數字技術理解為導致社會進化突變的因素。
我們以通信行業為例。曾有人問以太網的共同發明人、梅特卡夫定律的首創者羅伯特·梅特卡夫(Robert M. Metcalfe),什么是互聯網時代的下一個“殺手級應用程序”(killer APP),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永遠在線”(always on)。“永遠在線”,即“隨時、隨地、隨意”地連上互聯網。當溝通無所不在,信息無所不在,他人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找到你時,你的生活意義又將如何被界定呢?“永遠在線”已然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一種完全不同的生存環境,一種不同于以往的社會形態。
我們見證了智能手機的出現和普及,以及由此而來的生活與工作方式的巨變;見證了新能源汽車的崛起、燃油汽車的窘境,以及汽車行業的重新洗牌;見證了短視頻媒介出現帶來的“個人直播”對商業終端的沖擊,以及行業全新競爭格局的重塑;更見證了人們行為的變化,一個人的數字行為成為其生命的核心痕跡,并決定著他價值創造的可能性。
托馬斯·西貝爾認為,“有證據表明我們正處在一場進化間斷當中,見證著21世紀前期企業界的‘大滅絕’。自2000年以來,《財富》世界500強企業中有52%的公司宣布破產或被收購、兼并。據估計,目前約40%的公司會在未來10年內倒閉。伴隨著這些公司的消亡,我們看到一大批創新公司正在茁壯成長”。[6]所以,在與傳統企業的交流中,我會強調企業必須選擇數字化轉型,因為其決定著企業或“繁榮”或“消亡”。
威爾·杜蘭特(Will Durant)曾說過,生物學賦予了歷史三個教訓。第一個教訓:生命即競爭。競爭不僅限于經濟活動,它還是生命存在與延續的核心動力,貫穿于生命進化與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合作是真實的,它是競爭的工具或手段。第二個教訓:生命即選擇。我們生來就是被動的和隨機的,“自然”偏愛差異性。第三個教訓:生命必須繁衍?!白匀弧睒O其喜愛大數量,因為量變是質變的先決條件;“自然”也喜歡眾多掙扎者中的少數幸存者,但與個體相比,“自然”更喜歡群體。他最后總結道:“歷史是一位無出其右的幽默大師?!?a href="#A94DB1B45C03346BBBE73BC250785EF4A" id="BA94DB1B45C03346BBBE73BC250785EF4A">[7]歷史又給了我們體認生命共生的另一個維度。
后工業社會
阿爾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曾經預告“第三次浪潮”[8]的出現,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根本性變化。這對新技術帶來社會變化這一主題的研究產生了巨大反響,也讓我特別關注到“后工業社會”(post-industrial society)的研究。
“后工業社會”這一概念,是由美國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在其《后工業社會的來臨》[9]中首次系統闡述的。貝爾研究了在不斷發展的信息通信技術背景下,人類經濟結構的發展歷史,以及隱藏在這些結構之下的哲學思想的演化過程。
該書的第三章“知識和技術諸方面:后工業社會中新的階級結構”引發了我很多思考,也幫助我理解了彼得·德魯克(Peter F. Drucker)提出的“知識社會”。該書第三章集中討論了知識和技術的各個方面,以及由此形成的知識社會的結構。貝爾首先指出,社會的變化正在加速,社會的各種規模也在迅速擴大,這兩者是討論知識和技術時的關鍵概念。他認為,技術一直是區分社會時代變化的主要力量之一,它以多種方式推動著社會發展。技術的變革決定了經濟的創新與轉型,而這種技術變革基本上是“組織層面”的,即涉及更好的方法和組織結構,從而提升了新舊資本的效率。在知識與技術的不斷發展下,知識社會的結構形成了。新的以知識為基礎的專業階層興起,形成“后工業社會的社會結構”。
貝爾以工業社會模式為基準,概述了前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的主要區別。在貝爾看來,前工業社會是人類與自然的斗爭史,在這個階段,人戰勝自然,生產過程由人來完成。但人受限于自然環境的變化,人類高度依賴于自然,主要的稀缺資源是土地,擁有土地資源的地主成為統治階級。工業社會是人類對自然的加工,生產過程主要依靠機械來完成,人類的活動節奏機械化,一切按照產品的生產和分配方式進行配置。在這種社會模式之下,主要的稀缺資源是資本,企業是經濟活動的基本構成單位,企業管理者占據了主導地位。后工業社會的主要活動是人與人之間的服務,生產過程由信息推動,知識是最主要的資源,數據成為資產,知識工作者占據了主導地位。
貝爾認為,后工業社會是一個廣泛的概括,可以從五個方面來理解:一是經濟層面,由產品經濟轉變為服務經濟;二是職業分布上,專業與技術人員處于主導地位;三是中軸原理方面,理論和知識處于中心地位,它們是推動社會革新與政策制定的源泉;四是未來方向上,要控制技術發展,對技術進行鑒定;五是決策制定上,要創造并應用新的智能技術。這五個方面的變化正是人類經濟社會結構和社會互動模式根本性轉變的體現,這種轉變將對工業革命所形成的社會秩序造成影響,引領人類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這個時代被稱為“信息時代”。
當今時代,知識的傳播和獲取方式、人類的溝通和娛樂方式、產品和服務的提供方式,以及人類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都將發生深刻的變化。在貝爾提出“后工業社會”這一概念時,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個人電腦、互聯網、個人終端、移動終端、在線社交等都尚未出現,然而今天,他所預測的正在一一成為現實。一方面,貝爾能做出如此準確的預測令人驚訝;另一方面,他的后工業社會理念是令我改變認知的關鍵,促使我關注知識的創造和傳播方式的改變,并積極投身其中。
量子思維
丹娜·左哈爾(Danah Zohar)在《量子領導者》一書中提出了“量子管理”(quantum management)的思想,其核心依據是,從牛頓時代到量子時代,人類正在經歷一次認知方式上的重大改變。無論是商界還是其他領域的領導者,都需要從根本上重構思維方式,以應對充滿未知、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未來。
左哈爾在書中分析了三種思維模式:第一種是牛頓思維,重視理性、邏輯、定律和控制,強調“靜態”和“不變”;第二種是聯想思維,重視情緒、感覺、記憶,不受限于規則,而是遵循“習慣”和“經驗”;第三種是量子思維,強調創造性和反思,重視不確定性、潛力和機會,強調“動態”和“變化”。不同的思維模式決定了管理者的行為選擇。面對環境變化時,量子思維可以幫助管理者在不確定中找到確定性。
在牛頓思維模式下,人們習慣于去理解明確的、有邏輯的、理性的或者符合科學范式的狀態,堅信事物的發展是一個不斷積累、循序漸進的過程;堅信通過邏輯和方法論,能夠對事物的發展前景做出預測;堅信在一定的范圍內,可以找到事物間的某種聯系和規律;堅信可以認識某一時刻的世界狀態,且相信它是相對穩定的。然而,真實世界的發展和狀態并不是人們所堅信的樣子,我們要面對很多未知和不確定的狀態。真實的世界具有量子運動所表現出的不確定性特征。
正如尼爾斯·玻爾(Niels Bohr)的互補原理所強調的,在微觀尺度上,物質的行為是不可預測的,并且測量一個粒子的性質會干擾其他粒子。玻爾在用他的互補原理解釋波粒二象性時說過:粒子圖景和波動圖景是同一實在的兩個互補描述,每個描述都只是部分正確,也只能適用于特定的范圍。受其啟發,我們可以這樣去理解量子思維的特點,即世界在基本結構上是相互連接的,應從整體的角度去看世界,整體產生并決定了部分,同時部分也蘊含著整體的信息。
在錢旭紅院士看來,牛頓思維強調精確的計劃性,認為整體等于部分之和;量子思維強調主動的可能性,認為整體大于部分之和。他曾在一次講座中引用《神秘的量子生命》[10]一書中的觀點——“不確定性是通則,確定性是特例”,并介紹了埃爾溫·薛定諤(Erwin Schr?dinger)在《生命是什么》[11]一書中將生命世界界定為一個負熵系統。換言之,物質世界是從無到有,從無序中誕生有序,而生命世界是從有序中誕生有序。薛定諤的這一觀點啟發了DNA雙螺旋結構模型的提出者,并為分子生物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錢旭紅認為人類游走于量子力學世界與經典力學世界之間,不確定性、整體性、多態疊加是其特征。人的多重角色、多態疊加以及主體與客體的相互作用,是無法分割的。所以在他看來,世界=觀察者+被觀察者+相互作用關系[12]。也源于此,他認為量子思維可以溯源到《道德經》與老子思維,特別是老子思維中的整體觀,如“大制無割”“無有入無間”等,以及《道德經》中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由此,生命的唯一真相,就是未來有無限可能性。[13]
借助于量子思維,我們可以感受到世界是波動和變化多端的,是跳躍和不連續的,而非漸進的;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關系異常復雜,是預測不準的;人與人之間是多重角色、多態疊加和相互作用的。由此,我們可以更好地看到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所界定的理性思維的局限性——它本質上傾向于二元思維方式,作為人類的認識手段,與現象世界相分離,只能認識現象世界而不能把握自在之物。[14]這種二元思維方式無法真正把握復雜多變的世界以及內在于世界的人類。相比之下,量子思維是一種整體性思維,在它看來,人類連同其思維與世界實為一體。今天,我們以量子思維的方式來看待這個世界,也就是要認知到自己的局限性,認知到我們不可能準確預測未來,我們需要主動尋求各種機會,主動理解變化和不確定性,并以整體視角去看待變化,將變化視為機會,通過人自身的主動創造,把機會變為現實。
左哈爾在《量子領導者》一書中指出:所有21世紀新出現的科學,不論是物理學抑或生物學,都是整體性的。整體大于部分之和。世界并非由相互割裂且相互獨立的部分組成,而是一個復雜的相互糾纏的整體。任意部分發生變化都會影響整體。量子物理學向我們展示了,宇宙實際上是由動態能量構成的。自組織的波形就像很多旋渦,每一個旋渦的邊界都相互交織。[15]這恰恰構成了無可限量的未來。
鏡像世界
AI(人工智能)的出現,對人類的歷史與生命進化而言,又是一個臨界點。2023年10月30日,美國白宮發布了一項針對AI監管的行政命令,旨在保護美國公民免受AI帶來的不良影響。這項命令以拜登-哈里斯政府發布的《人工智能權利法案藍圖》為基礎,得到了15家領先科技公司的自愿承諾,以確保AI的安全和負責任的發展。這項命令的內容包括以下關鍵方面:開發者與政府的關系、安全性、AI生成內容的水印標識、AI網絡挑戰的應對、個人隱私保護、數據政策、防止AI歧視、人才吸引策略,以及保護受AI發展影響的工人。這項命令被稱為“全球任何政府迄今為止采取的最強有力的行動之一”,究其根本,實質是AI對人類產生了難以想象的影響,甚至可能改變人類的生存。
2023年11月7日,OpenAI開發者大會召開。當CEO薩姆·奧爾特曼(Sam Altma)展示ChatGPT新版本時,其海量的知識儲備、連貫的記憶能力以及在長文本閱讀、輸出方面的表現令人驚嘆。大模型帶來的智能涌現、開放的生態、更快的速度、更低的價格等,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讓個體能夠更加自由、自主地存在。有人認為,這標志著一個解放時代的開啟。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2023年11月16日奧爾特曼收到來自OpenAI聯合創始人兼首席科學家伊爾亞·蘇茨克維(Ilya Sutskever)的信息,約他第二天會談。11月17日中午奧爾特曼參加董事會會議,被告知自己將被開除??墒请S后的幾天里,圍繞著這一突發事件發生了一系列戲劇性的變化,其涉及面覆蓋投資人、科學家團隊、OpenAI董事會、微軟,等等。而到了11月19日,微軟CEO薩提亞·納德拉(Satya Nadella)突然發文,宣布奧爾特曼以及跟隨他離職的OpenAI前員工們即將加入微軟,帶領一個“新的先進AI團隊”。隨后,OpenAI發布消息,稱奧爾特曼重新回歸。如何評價這幾天的突變,以及未來會發生什么,已經超出人們的認知和想象。
這一系列的戲劇性變化可以歸因為人類尚未做好與“硅基人”共存共生的準備。早在2016年,谷歌的AlphaGo打敗圍棋世界冠軍李世石時,人們被震撼的同時也產生了畏懼,因為在一個關鍵的對弈步驟中,AlphaGo已然展現出了獨立思考的能力。2020年,人們利用AI攻克了近50年來的生物學難題——蛋白質折疊,AI與生命科學的共創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成效。隨著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大數據和大算力條件的逐步成熟和完備,AI正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滲透到人們的生活、工作與學習之中。在我們身邊的學者、學生、企業家、創業者紛紛擁有了“數字分身”。《自然》雜志每年從全球的重大科學事件中評選出十位年度人物(Nature’s 10),2023年度的其中一位是ChatGPT,這是首次有非人類進入這個名單,由此可見AI已經對社會發展和人類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人們一方面充滿激情地投身到AI浪潮之中,不斷探索和創造全新的可能;另一方面又忐忑不安,擔心是否存在“AI巨頭‘操縱我們的思想’,甚至AI發展出自我意識進而導致世界毀滅”。[16]在不經意間,我們開啟了向未來看的模式,一切取決于對未知的理解和探索,不再是對已知和經驗的依賴。
如何描述和定義這個未知的世界,凱文·凱利(Kevin Kelly)在《5000天后的世界》一書中給出了他的答案,那就是“鏡像世界”(mirror world)[17]?!暗搅四菚r,世間萬物均可以與AI連接,現實世界與數字化完美融合,產生出AR的世界,即鏡像世界。在鏡像世界中,身處不同地點的人可以在全球實時構建虛擬世界。在這樣的未來中,數以百萬計的人可以同時參與一項事業。”[18]
凱文·凱利沿著數字技術的發展路徑,總結出推進物理世界數字化進程的三大平臺?;ヂ摼W作為第一大平臺,將全世界的信息數字化,使人們通過檢索就可以找到問題的答案。社交媒體是第二大平臺,它可以捕捉到人們的活動及其相互關系,并且可以將人際關系數字化。鏡像世界是第三大平臺,它能夠將現實世界全部數字化,即將全新登場。
在鏡像世界中,“歷史”將變成一個動詞,時間不再是一維的。凱文·凱利認為:關于鏡像世界最基礎的解釋,就是“將有關一個地點的所有信息疊加在現實世界中,并通過這個方法認識世界的全貌”。[19]這將是一個四維的世界,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世界。他強調:與30年后的我們相比,現在的我們就是一無所知。所以,我們要學會相信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要堅持終身學習,不斷學習,始終保持一種“新人”狀態;要能認識到機器會越來越聰明,未來無論在哪個領域,都是人與機器的合作,都是最聰明的人與機器智慧的結合。而成千上萬乃至幾十億人以合作的方式進行互動,共同協作將成為工作的常態,協作規模、互動的影響力將超乎我們的想象。
凱文·凱利應邀在《經濟觀察報》寫給5000天后的人類世界的一封信中強調,他和ChatGPT一樣,對未來的AI時代抱有信心。因為“面對技術的沖擊,我們仍然可以對美好的生活寄予厚望。畢竟,無論什么樣的技術變革,人都是最重要的主體。帕斯卡爾說,‘思想形成了人類的偉大,我們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思想’”[20]。2023年5月,36氪對凱文·凱利做過一次專訪,最后兩個問題的答案讓我印象深刻。36氪問:“對您而言最為重要的或者您一直遵循的生活哲學或價值觀是怎樣的?”凱文·凱利答:“善良,永遠選擇善良而不是正確;慷慨,我相信你付出得越多,得到得就越多;懂得感恩,我的很多成功其實都是源于運氣。提倡和重視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開放,向更多選擇和機會敞開?!?6氪問:“如果讓您用幾個關鍵詞來形容您的職業生涯的話,您會用哪幾個詞?”凱文·凱利答:“學習(learning)和擴大選擇(expanding options)。”[21]
身處在2024年的變化之中,“共生功能體”“間斷平衡”“后工業社會”“量子思維”和“鏡像世界”這些被我列入“未來已來”系列的觀點,更顯現出令人驚訝的前瞻性與洞見性。得益于對它們的理解和消化,我才會去關注與組織管理相伴而生的變化。正如德魯克所言,“未來的新社會一定是一個知識社會,而知識必定是其首要的資源,這就意味著新社會必定是一個組織社會(society of organizations)”。[22]組織作為特定任務和具體目標的載體,既是人類的一種創造,也是人類實現夢想的手段。我們特別需要認識到的是,人類社會在每個發展階段都是以整體方式演進的;今天及未來的科學技術更擴大了整體的邊界,也許正因為這一邊界拓展到機器與人一起協同創造,凱文·凱利才給自己提出建議:學習與擴大選擇。
這樣的事實,引發了三個相關問題:
● 如何整體地認識這個世界?
● 組織該如何發揮功能,或者說如何理解價值與意義?
● 確切地說,如果意義最大化是組織的目標,組織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本書試圖回答這三個問題。本書基于一項基本假設,就是人類正在經歷重大變化,因此,與基于工業革命的組織管理觀不同,本書是對基于數智革命的組織管理觀變化的探討。
2012~2023年間,圍繞著數字技術對企業管理實踐的影響,我們進行了一系列的研究和總結,于2015年和2017年分別出版了《激活個體》和《激活組織》兩本書,探討數字技術對個體的影響,以及在個體價值崛起的背景下,組織如何與強個體共生激活。2018年出版了《共生:未來企業組織進化路徑》一書,回答了數字技術與組織績效的關系,闡釋了在數字技術迅猛發展的背景下,影響組織績效的因素由內部轉向外部,組織需要找到新的進化路徑。隨后在2019年出版了《協同:數字化時代組織效率的本質》一書,聚焦解決組織效率新來源的問題,展開對組織內外協同共生的深化研究。2021年出版了《價值共生:數字化時代的組織管理》,完整呈現數字化時代的組織管理內容,這是在前幾本書的基礎上的一次總結。同年出版的《數字化加速度:工作方式、人力資源、財務的管理創新》,則是聚焦回答工作方式、人力資源管理以及財務管理的數字化轉型問題。2022年出版了《協同共生論:組織進化與實踐創新》,可以說是對前期研究的一個理論總結,在該書中我們首次提出協同共生管理模型,將管理演變推進到“共生型組織”階段。2023年出版了《組織的數字化轉型》,作為對過去10年所出版的系列著作的一個整體總結,這本書從組織管理知識體系與實踐案例兩個維度,總體回答了組織的數字化轉型問題。而隨后出版的《數字時代的組織本質》則是對數字化生存背景下的人力資源相關關鍵問題的再觀察和解答。
本書不同于之前的這些著作,它試圖從哲學視角去看待組織管理的研究,我選擇和子忠老師合作,因他是一位在哲學領域富有創見的學者,我們對很多問題有著共同的觀察。本書由組織管理研究領域拓展而來(雖然依然是在回答組織管理的問題),嘗試從一種世界觀、一種整體論的哲學視角去看待組織及其管理的問題。事實上,在過去的10年里,甚至更早的時期,許多領域都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我們想做的,就是在這新舊交替的轉折點上,深刻地理解組織的變化,并感知自己的行動選擇及其影響。
杜蘭特在《歷史的教訓》第四章“種族與歷史”中寫道:“文明是合作的產物,幾乎所有的民族都對此有所貢獻;這是我們共同的遺產和債務;受過教育的心靈,都會善待每位男女,不論他們的地位多么低下,因為每一個人都對其所屬種族的文明做出過創造性的貢獻?!?a href="#A0A99D742E81B49858A86708A833CFCE3" id="BA0A99D742E81B49858A86708A833CFCE3">[23]
讓我們一起尋求創造性的貢獻,與世界共生。
[1] 西貝爾.認識數字化轉型[M].畢崇毅,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21:1.
[2] 馬古利斯,薩根.傾斜的真理:論蓋婭、共生和進化[M] .李建會,等譯.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3] 參見文章《共生功能體:生物學認知模式的轉變》(https://worldscience.cn/c/2023-08-28/642983.shtml)。
[4] 馬古利斯,薩根.傾斜的真理:論蓋婭、共生和進化[M] .李建會,等譯.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
[5] 參見文章《共生功能體:生物學認知模式的轉變》(https://worldscience.cn/c/2023-08-28/642983.shtml)。
[6] 西貝爾.認識數字化轉型[M] .畢崇毅,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21:9.
[7] 杜蘭特W,杜蘭特A.歷史的教訓[M] .倪玉平,張閌,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28.
[8] 托夫勒.第三次浪潮[M] .黃明堅,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06.
[9] 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M] .高铦,王宏周,魏章玲,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
[10] 艾爾-哈利利,麥克法登.神秘的量子生命:量子生物學時代的到來[M] .侯新智,祝錦杰,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11] 薛定諤.生命是什么:活細胞的物理觀[M] .張卜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12] 錢旭紅,等.量子思維[M]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
[13] 錢旭紅,等.量子思維[M]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
[14] 康德.純粹理性批判[M] .韓林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
[15] 左哈爾.量子領導者:商業思維和實踐的革命[M] .楊壯,施諾,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6.
[16] 李開復,陳楸帆. AI未來進行式[M]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
[17] “鏡像世界”是耶魯大學戴維·杰勒恩特教授最先提出的。這一概念所表達的觀念是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相重疊。美國導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電影《頭號玩家》中就出現了類似的情節。
[18] 凱利. 5000天后的世界[M] .潘小多,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23:182.
[19] 凱利. 5000天后的世界[M] .潘小多,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23:8.
[20] 陳白.【卷首】想象決定未來|AI時代的人類意見[EB/OL].(2023-12-22)[2024-12-30]. https://www.eeo.com.cn/2023/1222/621094.shtml.
[21] 許納.36氪專訪|“互聯網教父”凱文·凱利:5000天后的世界[EB/OL].(2023-05-12)[2024-12-30].https://www.36kr.com/p/2254264449625991.
[22] 德魯克.知識社會[M] .趙巍,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21:4.
[23] 杜蘭特W,杜蘭特A.歷史的教訓[M] .倪玉平,張閌,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