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頭痛讓他幾乎失去意識,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陌生而清晰的記憶畫面。
這些記憶碎片逐漸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圖景:父親經營的夜總會是這座城市最負盛名的娛樂場所,每到深夜,門前停滿的豪車就是最好的身份證明;母親那家看似普通的“清雅茶莊“,實則是地下錢莊的重要節點,那些頻繁進出的客人大多不是為茶葉而來。而三年前父親的出軌事件,不過是這個畸形家庭最表面的裂痕——父親與對面茶樓女經理的婚外情,母親歇斯底里的反應,,都在年少的陸前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記憶的最后片段停留在父親回歸家庭后的某個夜晚,餐桌上精致的菜肴無人動筷,三個人沉默地坐著,仿佛在進行一場沒有贏家的冷戰。就是從那時起,這個家庭開始了一種奇怪的相處模式:表面和睦,內里疏離;物質富足,精神貧瘠。就是從那個餐桌起,這個家成了精裝的標本:水晶燈照得見每粒灰塵,卻照不透人心隔著的毛玻璃。
從足療會所出來,剛才獲得的短暫釋放感已蕩然無存,一種莫名的空虛驟然籠罩全身。這突如其來的興致消退,不知是源于那難以忍受的劇烈頭痛后遺癥,還是身體進入了所謂的“賢者時間”。為了緩解殘留的頭部不適,他又折返會所,額外安排了一次頭部按摩服務,方才拖著愈發疲憊的身軀踏上歸途——足療的治愈,遠超物理的舒緩,它成了他重生路上第一束照進裂縫的光。
推開家門,母親關切的聲音立刻傳來,試圖詢問他晚歸的狀況。然而此刻的陸前心緒紛繁,不愿也無力進行任何交流。他只含糊地回應了一句“很累,想睡覺了”,聲音里透著明顯的疏離與倦怠,隨即徑直穿過客廳,進入自己的臥室,并順手關緊了房門,將外界的關切與可能的盤問隔絕在外。
完成簡單的洗漱后,他重重地倒在床上。夜色深沉,萬籟俱寂,這幾日的種種經歷如同倒帶的影像,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反復回放。高考失利的沉重打擊、與楊美珍約定的破滅、家庭關系的冰冷疏離、以及會所里那場離奇的記憶沖擊……更讓他心潮起伏的,是那些屬于另一個靈魂的記憶——屬于“陳巖”的一生。那些刻骨銘心的被害經歷,那些轉瞬即逝的被愛瞬間,其鮮活程度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一個念頭如同劃破夜空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混亂的思緒。他猛地意識到:上蒼給了他一次重來的機會,雖然是以“陸前”這個陌生軀殼的身份重生。這難道不是意味著,他可以動用“陸前”這個身份所擁有的資源——無論是其家庭背景、社會關系還是潛在的財富——去幫助那個曾經的“自己”,那個名為“陳巖”的普通人嗎?
“‘我’給‘我自己’打輔助……”這個想法本身就帶著一種荒誕離奇卻又令人腎上腺素飆升的刺激感。他仿佛站在了命運的交叉點上,以一個全新且更具優勢的視角,去干預另一個平行時空里“陳巖”的命運航線。去規避那些曾讓陳巖跌入深淵的陷阱,去挫敗那些精心設計的欺騙,去彌補那些無法挽回的遺憾。這簡直像是一場為自己量身定做的終極攻略游戲。
“正所謂‘我將無我,不負人民’,”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句飽含哲理的話語,一個清晰的目標感逐漸成形,“而‘陳巖’,他就是我心中最需要守護的‘人民’。幫助他,就是救贖過去的我自己。”這個認知賦予了他某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疲憊感似乎被一種隱秘的亢奮所取代。未來的路,在他眼前似乎展開了一條全新的、充滿挑戰卻又極具誘惑力的蹊徑。
想完這些,睡意襲來,嘴里剛嘀咕完“明天要去找一下楊美珍”后就沉沉睡去。
同一時間另外一個樓里,凌晨兩點的月光像融化的錫箔,黏在楊美珍的窗簾上,陸前睡前剛想起來的她還沒睡,也是思緒萬千。“我終究沒敢告訴他,志愿表上我想填的是BJ”。那支用來考試簽字的鋼筆還躺在我書包夾層里,到時候志愿也會用這筆寫上吧。她蜷縮在床角,雙腿不自覺地收攏,仿佛這樣就能把無處安放的心事都鎖在膝蓋之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夾層里的鋼筆——那是中考時父親咬牙買的派克筆,筆身上還留著父親粗糙指腹摩挲出的細小劃痕。如今筆帽上“滬“字貼紙的卷邊正扎著指腹,像一根永遠拔不出的刺。去年秋游的細雨里,陸前執意要把這個字貼在她筆上時,城隍廟的燈籠把少年睫毛映成暖金色,他笑著說:“等我們考上交大,每天都能吃生煎包“,說話時呼出的白霧在空中短暫停留,此刻卻冷得讓人心顫。現在它像塊結痂的瘡疤,每次打開鉛筆盒都會硌疼手指。
鉛筆盒突然從床頭柜滑落,在寂靜的夜里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響。散落的橡皮屑里混著半片干枯的槐花,那是高考前最后一場春雨時,陸前別在她發間的。當時他的指尖不小心擦過她的耳垂,那一小塊皮膚至今還記得那種灼熱的觸感。如今這朵花脆得稍一用力就會碎成齏粉,就像交卷鈴響那瞬,她隔著三個座位看見他后頸的汗珠在陽光下閃爍,晶瑩得像是要把所有未說出口的誓言都折射出來。
我對著他翕動的嘴唇練習了上百遍“BJ見“的口型,最終吐出的卻是更安全的謊言。其實媽媽早就找我談過:“美珍啊,你父親的手術費,你小時候定的娃娃親,他兒子現在在BJ,你……“后半句湮沒在老式空調的轟鳴里。那個瞬間我突然看清了,我和他之間橫亙著的何止黃浦江,分明是整條銀河。
昨晚收拾行李時,從《古代詩歌鑒賞》里飄出張便簽紙。上面是他抄的李商隱《夜雨寄北》,墨跡暈開的地方有點潮,不知道是梅雨季的空氣,還是我偷滴上去的眼淚。現在這張紙和那支鋼筆一起,鎖進了裝童年玩具的餅干盒。鐵盒蓋上畫著太空人的圖案,是十年前爸爸出差帶回的禮物,就像他永遠不知道,那天實驗室天臺上假裝睡著靠在他肩頭的十五分鐘,耗光了我全部勇氣。我想他,但我對不起他,明天去見他一面吧,不管會不會說出口,也不管最后結局是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