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透，唐奇正用破布擦著調色盤，靛藍顏料順著指縫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染出條歪歪扭扭的小蛇。

上官樂抱著父親的殘譜蜷在戲箱上打盹，發(fā)梢沾著昨晚戲臺上的金粉，像頂沒燒完的煙花。

李清貞蹲在煉金箱前檢修炮管，聽見動靜抬頭時，黃銅目鏡上還凝著層白霧。

“唐先生。“

聲音從霧里鉆出來，像塊沒焐熱的鵝卵石。

唐奇手一抖，調色盤“當啷“砸在地上。

穿青衫的年輕人從霧里走出來，袖口沾著星點赭石色——是畫匠常用的底色。

他懷里抱著幅用粗布裹著的畫，指節(jié)捏得泛白，“在下葉昭，想請您幫忙完成這幅《追光者》。“

粗布掀開的剎那，唐奇后槽牙都酸了。

那幅未完成的肖像里，老者的衣紋用的是“疊云皴“，眉峰的陰影是“陰陽剪“的手法——和他三年前在街頭教流浪孩子們時，親手改過的二十幅習作里的構圖，像到連筆鋒的頓挫都分毫不差。

“這畫風...“唐奇瞇起眼，繪魂眼在眼眶里發(fā)燙，“你跟過誰學畫？“

葉昭喉結動了動，青衫下的手指絞成了麻花：“三年前，您在西市破廟教孩子們畫《圣母與麻雀》，我蹲在墻根看了整月。

您說'線條要活，像春天抽芽的柳枝'，我記到現在。“

上官樂揉著眼睛湊過來，發(fā)間金粉簌簌掉在畫上：“喲，還是唐老師的老學生？

那你早說呀，我這就去買糖糕——“

“他要復活被教會燒死的'墨骨畫宗'周明遠。“李清貞突然插話。

她不知何時戴上了紫水晶目鏡，指尖抵在畫框邊緣，“畫里混著血晶礦的靈韻，這不是普通的肖像，是...往生引魂圖。“

葉昭猛地抬頭，眼里像燒著兩把小火：“周宗師被教會誣陷為邪道，臨刑前說'真正的藝理在人心'。

我找了三年他的殘魂，只要唐先生補上最后三筆——“

“停。“唐奇把調色盤踢到腳邊，“復活畫魂是禁術，你當教會的凈化焰是擺著看的？“

“所以才需要您的繪魂眼！“葉昭往前跨半步，畫軸上的粗布被攥出了褶子，“您能看見靈韻脈絡，只有您能把周宗師的殘魂和畫魂...共融。“

空氣突然靜了。

上官樂的打盹聲卡在喉嚨里，李清貞的煉金錘懸在半空，連蹲在墻根玩石子的小石頭都歪著腦袋看過來——那是唐奇上周在巷口撿的流浪畫童，此刻正用炭塊在磚墻上畫歪脖子樹。

“共融？“唐奇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小葉子，你當畫魂是糖葫蘆？

串起來就能吃？

共融術早被圣像委員會禁了，會把活人的靈韻和死魂攪成漿糊——“

“那您母親呢？“葉昭突然喊。

笑聲戛然而止。

唐奇的繪魂眼“嗡“地炸開金芒，連地上的顏料都跟著顫了顫。

葉昭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片被風吹皺的紙：“我見過您母親的繡譜殘頁。

她被處決那天，您蹲在刑臺下畫她的影子，畫了整整三十七張。

您說'要把她的針腳永遠留在畫里'...現在，我只是想讓周宗師的話也留在畫里。“

唐奇的指甲掐進掌心。

記憶里那個雨天突然涌上來——母親被押上刑臺時，繡針還別在衣襟上，血珠順著針尾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紅梅。

他當時畫的影子里，母親的眼睛是彎的，像在說“阿奇，要把針腳畫活“。

“清貞，擺煉金陣。“他突然說。

李清貞的眉毛挑到了發(fā)頂：“你瘋了？共融術的反噬——“

“我有數。“唐奇扯下脖子上的銅哨含在嘴里，那是母親留下的最后物件，“小石頭，過來。“

流浪畫童蹭蹭跑過來，炭塊還攥在手里，指縫里黑一道灰一道。

唐奇蹲下來，用拇指抹掉他臉上的灰：“等會進畫里，你跟著我，別亂碰東西。“

“好！“小石頭重重點頭，炭塊在唐奇衣襟上印了個黑手印。

煉金陣的藍光升起來時，晨霧被撕成了碎片。

唐奇握著葉昭的畫，能聽見畫布里傳來細弱的嗚咽，像老戲臺柱子里蛀蟲的叫聲。

李清貞的咒語在耳邊嗡嗡響，上官樂的口技化作引路的哨音，四個人的影子被藍光拉得老長，最后“噗“地一聲，扎進了畫里。

畫中世界是片灰茫茫的雨幕。

遠處有座木臺，周明遠被綁在十字架上，白發(fā)沾著雨水，胸前的“邪道“鐵牌閃著冷光。

他的嘴張著，像是在喊什么，可聲音被雨聲吞得干干凈凈。

“這是他臨刑前的記憶。“葉昭的聲音在發(fā)抖，“但...不對，我明明收集的是殘魂，怎么會有這么多怨氣？“

唐奇的繪魂眼掃過四周——雨幕里飄著無數半透明的手，指甲縫里沾著顏料，手腕上系著圣像委員會的封印繩。

那是歷代被教會處決的藝匠，他們的靈韻沒被凈化，反而被共融術困在了這里，像堆永遠燒不完的濕柴。

“你根本不是在復活周宗師。“唐奇轉身盯著葉昭，“你在給這些怨魂找容器。

而我...就是那個容器。“

葉昭的臉在雨里白得發(fā)亮：“我沒有！

我只是想讓他們的聲音被聽見——“

“那你為什么學'怨靈繪法'？“李清貞的煉金炮不知何時出現在手里，炮口泛著幽藍火光，“圣像委員會的禁術手冊里，只有這種畫法能把怨氣凝成實體。

你投靠過教會，對吧？“

雨幕突然炸響。

葉昭的青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從懷里掏出本黑皮手冊，封皮上印著圣像委員會的十字架：“我是投靠過！

三年前我去求您收徒，您說'你更適合賣畫'——可我連顏料都買不起！

是他們給我筆，給我紙，教我畫法，說只要完成'審判之眼'，就能讓所有被侮辱的藝匠...站起來！“

“審判之眼？“上官樂的口技突然變成了老學究的腔調，“就是把怨魂注入活人體內，用靈韻風暴掀翻藝理秩序？

小葉子，你這算盤打得，比我戲班的銅鈸還響！“

葉昭的手開始抖，黑皮手冊“啪“地掉在泥里：“可周宗師說過'藝理該由人心定'，您母親也說過'針腳里有真相'！

唐奇，你當年教我們畫畫時，不是最討厭教會的規(guī)矩嗎？“

唐奇沒說話。

他望著雨幕里的周明遠——老人的嘴還在張合，這次他看清了，那不是怒吼，是“走“，是“跑“，是“別管我“。

“你錯了。“唐奇彎腰撿起塊碎磚，在泥地上畫了道歪歪扭扭的線，“真正的藝理不是掀翻，是...你看小石頭。“

所有人轉頭。

小石頭正蹲在雨里，用炭塊在周明遠腳邊的泥地上畫貓——圓腦袋，三角耳朵，尾巴像根被踩扁的蘆葦。

那是他三天前在巷口看到的流浪貓，當時他追著貓跑了半條街，最后蹲在墻根畫了幅“貓與腌菜壇“。

“這貓比我畫得還差。“上官樂憋笑憋得肩膀直顫。

“但它是活的。“唐奇說。

他的繪魂眼亮得刺眼，金芒順著指尖竄進泥地的畫里，“藝術不是復制怨恨，是...是小石頭畫貓時，眼睛里的光。“

泥地上的貓突然抖了抖耳朵。

雨幕里的怨魂們開始騷動，那些半透明的手不再抓向唐奇，反而飄向小石頭的畫，像孩子湊向糖罐。

周明遠的嘴終于發(fā)出了聲音，沙啞卻清晰：“莫要記恨，要...要畫春天。“

葉昭突然尖叫起來。

他撲向唐奇，黑皮手冊里的咒文如毒蛇竄出：“停下！

你毀了我的計劃！“

唐奇沒躲。

他望著葉昭扭曲的臉，想起三年前那個蹲在墻根的少年——當時他畫了幅《圣母與麻雀》，圣母的皇冠是用稻草編的，麻雀的爪子抓著半塊烤紅薯。

唐奇摸了摸他的頭，說：“你畫的圣母像，比教堂里的可愛多了。“

“你還記得你畫的第一只貓嗎？“唐奇輕聲問。

葉昭的動作頓住了。

“歪歪扭扭的，尾巴少了截，眼睛一個圓一個扁。“唐奇笑了，“你說那是你在破廟里撿的貓，它偷了你的半塊炊餅，你卻覺得它比圣母像里的鴿子還好看。“

雨幕突然裂開道金光。

周明遠的身影飄了起來，那些怨魂跟著他，像群終于找到歸處的鳥。

葉昭癱坐在泥里，臉上的雨水和眼淚混在一起：“原來...我一直在模仿你，卻忘了為何畫畫。“

唐奇伸手拉他起來，掌心沾了滿手泥：“現在記起來也不晚。“

畫外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葉昭像灘軟泥似的癱在青石板上，盯著自己沾著顏料的手發(fā)呆。

小石頭還攥著炭塊，在他腳邊畫了只歪嘴貓——這次尾巴是完整的。

“唐先生，“李清貞突然舉起那幅《追光者》。

畫里的周明遠正微笑著，手里捧著束野菊花，“這畫...好像沒完全失效。“

唐奇湊過去。

在畫紙右下角，有團極淡的黑氣正緩緩蠕動，像條沒睡醒的蛇。

他的繪魂眼又開始發(fā)燙。

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奇，藝理的麻煩，可比針腳多著呢。“

晨霧徹底散了。

遠處傳來教會騎士的馬蹄聲，混著上官樂的戲腔：“今日里破了個瘋魔局，明日里...怕是有更熱鬧的戲文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