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蹲在圣詠廣場的噴泉邊，月光把卡洛留下的木炭照得發亮。

白天那場畫靈暴動后，他袖口里還沾著金箔碎屑，后頸的繪魂印記時不時發燙——這是靈韻波動劇烈的征兆。

“該去畫里看看了。“他對著木炭哈了口氣，碎屑簌簌落在石縫里，“老卡洛的怨念沒那么容易散干凈，總不能等下次騎士再舉劍砍人。“

夜巡的城防軍腳步聲漸遠，唐奇摸出懷里的銀制畫鏟，輕輕叩了叩壁畫邊緣。

那幅曾暴走的騎士像此刻安靜得像張普通油畫，可當他的指尖觸到顏料時，整面墻突然泛起漣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得，這待遇比黑市拍賣行的貴賓室還高級。“他嘀咕著跨進畫中，鞋跟剛沾到顏料就陷了進去——不是黏膩的油彩，倒像踩著流動的晚霞，暖融融的，還帶著松節油混著野牡丹的香氣。

畫靈世界的長廊比想象中更熱鬧。

兩側的“墻壁“是懸浮的顏料漩渦，每團顏色里都裹著幅畫：被撕成碎片的繡品、燒剩半角的戲本、還有幅唐奇眼熟的——那是他上周在黑市見過的，被教會沒收的《漁童戲蓮圖》。

“看來老卡洛把這些年被燒的畫都收進記憶里了。“他伸手碰了碰《漁童戲蓮圖》的碎片，畫里的孩童突然眨了眨眼，沖他做了個鬼臉。

唐奇笑出聲，后頸的印記卻燙得更厲害了，“行啊，帶路吧，我倒要看看你藏著什么寶貝。“

顏料漩渦突然旋轉起來，像被無形的手扯開條通道。

唐奇順著走進去，腳下的“地面“變成了亞麻畫布，每一步都能踩出細碎的油彩爆裂聲。

轉過彎的瞬間，他差點被嗆得后退——濃重的松節油味里混著焦糊味，空氣里飄著黑灰，正是焚燒畫作的氣味。

年輕的卡洛出現在前方。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畫袍，袖口沾著鈷藍和赭石，正踮腳往教堂穹頂描金。

陽光透過彩窗灑在他臉上，讓他發梢的碎金比頭頂的圣像更亮。

“卡師傅！“穿教會法袍的胖修士喘著粗氣跑進來，“大主教說圣母的裙擺不能有市井花紋，必須改成金線刺繡！“

“可這是阿蓮的繡樣。“年輕卡洛的筆頓在半空，“她用賣魚的錢買了靛藍染料，說要讓圣母的裙角有海的顏色......“

“住口！“胖修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金十字項鏈幾乎戳進他眼睛，“圣像的每寸顏色都得由委員會定！

你當自己是圣手嗎？

現在就把那灘藍漆刮了，改不好就別想進藝階考核！“

唐奇看著年輕卡洛攥緊畫筆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節發白得像石膏像。

他想起自己被教會驅逐那天，也是這樣的場景——只不過當時他畫的是圣母腳邊的流浪狗，而不是漁婦的藍裙。

“刮吧。“年輕卡洛突然笑了，笑得比彩窗里的天使還純粹，“等我成了圣手，要在萬神殿的穹頂畫滿漁婦的藍裙，讓每個抬頭的人都能看見海的顏色。“

可下一幕讓唐奇的血都涼了。

同樣的教堂，同樣的彩窗，卻堆滿了木柴。

年輕卡洛跪在地上，懷里抱著幅燒焦的畫——《春祭圖》的殘片還能看出半朵野牡丹，正是白天他和老卡洛補上的那株。

“瀆神！

這畫里的牧神長著漁婦的眼睛！“大主教舉著《藝理法典》，唾沫星子濺在殘片上，“你不是想讓圣像有市井氣嗎？

現在就親手燒了它，證明你悔改！“

年輕卡洛的手指深深摳進泥土里，指縫滲出的血滴在野牡丹上，把花瓣染成詭異的紫。

他緩緩舉起畫，火苗舔過畫紙的瞬間，唐奇聽見了心碎的聲音——不是脆響，是鈍鈍的，像老木門被強行拆下合頁。

“阿蓮說......畫心里的。“年輕卡洛的聲音比灰燼還輕，“可心里的......都燒沒了。“

顏料長廊突然劇烈震動，唐奇踉蹌著扶住“墻壁“，掌心的木炭突然發燙。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記憶最深處——這里沒有光，只有幅未完成的壁畫在黑暗中發光。

畫里的騎士握著斷劍，劍身裂成無數碎片，每片都刻著被焚毀的畫名。

他背后的畫室在燃燒，火舌里卻裹著金箔、繡線、戲服的碎片，像場荒誕的葬禮。

“原來你畫的不是暴徒，是你自己。“唐奇輕聲說，指尖撫過騎士斷裂的劍刃，“你用暴動的畫靈，喊出了所有被碾碎的'想畫'。“

木炭在他掌心灼出紅印，唐奇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小木箱——里面除了繡著并蒂蓮的帕子，還有團纏著銀線的靈韻絲線。

他摸出絲線，月光透過畫靈世界的“天空“（其實是流動的群青顏料）照在絲線上，每根銀線都泛起淡金色的光。

“我娘說，這是用繡娘的靈韻織的，能補最碎的夢。“他把絲線纏在木炭上，“今天，我替你補。“

唐奇開始在黑暗中作畫。

他畫的不是圣像，不是騎士，是條開滿野牡丹的街道。

老卡洛坐在石凳上，膝頭攤著畫布，周圍圍著七八個光腳的孩子——有提著魚簍的小姑娘，有抱著木劍的小乞丐，都踮著腳看他調色。

“阿蓮，你看。“他對著空氣輕聲說，“現在的圣母，會蹲下來和孩子們說'小心別沾到藍漆'。“

畫靈世界開始發光。

野牡丹的花瓣從畫里飄出來，落在唐奇肩頭；孩子們的笑聲穿透黑暗，驚飛了一團團凝結的怨念；老卡洛的記憶碎片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重新聚成完整的畫面。

“阿蓮？“

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唐奇轉頭，看見老卡洛站在月光里，身上的麻袋不知何時變成了干凈的畫袍，袖口沾著熟悉的鈷藍——正是他年輕時最愛的顏色。

“不是阿蓮。“唐奇笑著舉起木炭，“是個和你一樣，被教會趕出來的畫匠。“

老卡洛的眼淚砸在畫布上，暈開兩團墨色的花。

他顫抖著摸向唐奇手里的畫，指尖剛碰到野牡丹，整面畫靈世界突然劇烈震動。

唐奇被推出畫外時，聽見身后傳來金戈輕響——是那尊暴走的騎士像，正安靜地退回壁畫里，劍刃上的暗紅靈韻褪成了溫柔的金色。

圣詠廣場的晨鐘敲響時，索菲婭的魯特琴已經響了起來。

她站在噴泉邊，琴箱上貼著張皺巴巴的畫稿——正是唐奇在畫靈世界里畫的《街頭春祭》。

“繪魂仲裁者，補夢織晨光——“她的歌聲比陽光還亮，“被燒的畫，醒了；封筆的手，動了！“

雷歐揉著眼睛從城防所跑出來，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面包：“不是說不讓在廣場賣藝嗎？

哎？

那幅畫......“他指著重新變得溫柔的騎士像，“它、它剛才沖我笑了？“

唐奇蹲在老卡洛身邊，看他用枯枝在地上畫小孩子們的輪廓。

老人的手不再抖了，每筆都帶著年輕時的利落：“明天，我想去碼頭。“他說，“阿蓮以前總在那賣魚，那的陽光......適合畫畫。“

“碼頭？“唐奇挑眉，“不如改成街頭？“他指了指索菲婭周圍越聚越多的人群，有繡娘、戲子、甚至幾個偷偷摘了法袍的見習畫匠，“你看，有現成的小模特。“

老卡洛抬頭，看見那個提著魚簍的小姑娘正扒著索菲婭的琴箱，沖他露出虎牙——和他記憶里的阿蓮一模一樣。

“好。“他把枯枝在地上敲了敲，“就畫街頭。“

晨霧里，唐奇摸出懷表看了眼——表蓋內側，母親的繡帕上，并蒂蓮的金線閃著微光。

他轉頭望向圣像委員會的尖塔，后頸的印記又開始發燙。

“該準備畫框了。“他對老卡洛說，“要最大的那種，能裝下整條街的心跳。“

老卡洛笑了，皺紋里落滿晨露：“我知道哪能弄到最好的亞麻布——碼頭的老船匠，他兒子是個好畫徒。“

索菲婭的歌聲飄過來：“下一站，街頭畫展——“

唐奇低頭，看見自己掌心還留著木炭的印記，像朵未開的野牡丹。

他輕輕吹了口氣，印記里泛起淡金色的光——那是靈韻，是心跳，是所有被壓在圣像下的，該被看見的，鮮活的，想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