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中央教堂尖頂時，唐奇正對著銅鏡扯假胡子。

“上官樂這丫頭，“他捏著黏在下巴上的粗硬鬃毛，對著鏡子齜牙，“說是什么'邊遠教區修士特有的絡腮胡'，扎得我下巴快起疹子了。“

身后傳來清越的戲腔：“喲，唐大畫師金貴得很？“上官樂掀開門簾，手里提著件洗得發白的修士袍，袖口還沾著星點金粉——是她連夜用舊戲服改的，“前日還說要學唱詩班少年，現在倒嫌棄起胡子來了？“她踮腳拍了拍唐奇后頸的假發，“這頂假發可是從老裁縫那順的，人家說原主是個三天不洗頭的苦行僧，夠'邊遠'了吧？“

唐奇摸著后腦勺硬邦邦的發茬，突然伸手揪住她腰間的戲班玉佩：“我要是被識破，就把你那出《圣徒也會打盹》的手抄本交給紅袍修士。“

“哎哎哎！“上官樂跳著躲開，袖中掉出個油紙包，“先吃點桂花糕壓壓驚——李姐熬了整夜配冷卻劑，臨走前塞給我的。“

唐奇撿起油紙包，甜香混著教堂特有的沉水香鉆進鼻腔。

他咬了口糕點，目光掃過窗外——李清貞正蹲在教堂側門的玫瑰叢后，往銅壺里倒綠色液體，發梢沾著藥粉，活像只被雨淋濕的雀兒。

而李芙站在鐘樓陰影里，手指快速翻動懷表，那是在確認守衛換班時間——她今早特意換了身灰撲撲的仆役裝，連眉峰都用炭筆壓平了，要不是那習慣性抿唇的動作，唐奇差點沒認出來。

“都就位了。“李芙不知何時閃進房間，指尖敲了敲唐奇胸口的修士徽章，“圣像修復師的腰牌是小蝶從書記官辦公室順的，有效期到正午。

記住，你是來自北境雪松教區的學徒，師父前天染了風寒，所以你替他來修'哭泣圣母'——“她突然頓住，盯著唐奇嘴角的糕渣，抽出手帕按在他臉上，“擦干凈，紅袍修士的鼻子比獵犬還靈。“

唐奇任由她擦臉，目光落在她袖中露出的半卷羊皮紙——是圣像地窖的結構圖，邊角還畫著幾處守衛盲區。“你策反的圣像衛可靠嗎？“

“他哥哥是被教會燒死的機械師。“李芙將地圖塞回袖中，“仇恨比黃金更可靠。“

教堂的晨鐘突然炸響。

唐奇喉結動了動。

他摸出懷里的炭筆，筆桿上還留著昨日在窗臺上畫花時的木屑。

母親繡蝴蝶的畫面在眼前閃了閃，他用力眨眨眼，把情緒壓進胸腔——現在不是回憶的時候。

“走了。“他抓起修復箱，轉身時撞得上官樂踉蹌，“回見了，戲班主。

要是我被抓，記得用《圣徒打呼嚕》的段子給我送行。“

“滾你的！“上官樂抄起掃帚作勢要打，卻在他關門前輕聲補了句，“小心黑焰。“

中央教堂的中殿比唐奇想象中更壓抑。

檀香熏得人喉嚨發緊，兩側墻壁上的圣像畫著天使與圣徒，可那些眼睛全是死的——圣母的瞳孔像兩顆渾濁的玻璃珠，圣彼得的嘴角僵成直線，連最該靈動的小天使，翅膀都像被膠水粘在背上。

他的繪魂眼不受控制地張開，看見金漆下的靈韻脈絡全是扭曲的，像被人用鈍刀反復割過又胡亂接上。

“新來的？“

唐奇猛地抬頭。

紅袍修士正站在祭壇臺階上，猩紅色法袍垂落如血，臉上的十字架刺青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手里攥著串鑲滿黑寶石的念珠，每顆珠子都裹著層暗沉沉的靈韻——那是被鎮壓的畫靈。

“雪...雪松教區的安塞爾。“唐奇低頭行禮，聲音刻意壓得發悶，“師父染了風寒，派我來修'哭泣圣母'。“

紅袍修士的目光像把刀，從他的假胡子刮到修復箱：“雪松教區？

我記得你們那的修士連圣像金漆都舍不得多刷。“他突然伸手揪住唐奇的衣領，“讓我看看腰牌。“

唐奇心跳漏了半拍。

腰牌在李芙手里時還帶著體溫，現在貼在胸口燙得慌。

他摸出木牌遞過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小蝶說這腰牌是書記官瑪爾科姆的私印，應該能混過...

“瑪爾科姆的印？“紅袍修士的眉峰挑了挑，突然笑了，“那老東西最近總說什么'原初藝理'，倒會給我找活計。“他把腰牌扔回唐奇懷里，“圣母像在側殿，日落前必須修好。

要是讓我發現你動了其他圣像...“他的拇指劃過念珠，最頂端的黑珠突然裂開道細縫，傳出細弱的哭嚎，“我就把你的靈韻也塞進珠子里。“

唐奇喉間泛起苦味。

他鞠躬時瞥見紅袍修士法袍下的皮靴——鞋跟沾著新鮮的泥土，是地窖的方向。

側殿的門虛掩著。

唐奇推開門，霉味混著松節油的氣味撲面而來。“哭泣圣母“掛在正對門的墻上，畫布有些發皺，圣母的眼眶里凝著顆淚珠，在晨光里泛著詭異的紫。

他的繪魂眼自動展開。

靈韻脈絡像團亂麻，可在最深處，有道幽藍的裂縫——那不是自然開裂，是被某種力量強行撕開的。

他伸出指尖，輕輕按在裂縫上。

刺痛從指腹竄到天靈蓋。

無數畫面涌進腦海：繡娘被拖向火刑柱時掙扎的手，畫匠在圣像上多添了朵野花后被拔去的指甲，戲子因一句雙關唱詞被割掉的舌頭...那些被教會鎮壓的藝靈，正擠在裂縫另一端，像困在玻璃罐里的螢火蟲，撞得頭破血流。

“別怕。“唐奇輕聲說，聲音混著松節油在空氣中散開。

他閉上眼睛，母親的臉浮現在眼前——她被綁在火刑柱上時，手里還攥著半只未繡完的蝴蝶，“我母親說，藝理該像春天的草，往各個方向長。“他的繪魂眼金芒大盛，“現在，我來給你們松松土。“

裂縫突然劇烈震顫。

唐奇感覺有什么東西抓住了他的靈韻，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

他咬著牙，從修復箱里摸出炭筆，在圣母眼角的淚珠旁添了道細紋——那是用戲文里的“顫音“筆法畫的，能讓靜態的淚珠“流淌“起來。

“你說，“他低聲念著，炭筆在畫布上游走，“誰來決定什么是'罪孽'？“

話音剛落，整幅畫都震了起來。

圣母的淚珠“啪嗒“掉在石地上，裂成無數光點。

裂縫深處傳來悶響，唐奇看見那顆跳動的黑焰靈核了——它裹著層層疊疊的藝靈殘骸，每跳一下，就有幾縷靈韻被扯進去，燒成灰燼。

“唐奇！“

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唐奇手忙腳亂收起炭筆，轉身正看見李芙閃身進來，鬢角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臉上：“紅袍修士去了地窖，守衛換班提前半小時！

清貞說冷卻劑只能撐兩刻鐘，上官樂在鐘樓引開巡邏隊，但——“

“夠了。“唐奇扯下假胡子塞進口袋，繪魂眼的金芒在眼底明滅，“我看見靈核了，就在圣母像后面。“他抓起修復刀，刀尖抵住畫布邊緣，“幫我按住畫框。“

“等等！“李芙突然拽住他手腕。

她的指尖涼得驚人，“你掌心...那是什么？“

唐奇低頭。

掌心里不知何時多了道黑痕，像被燒紅的鐵烙的，正隨著心跳滲出幽藍的光。

他剛要觸碰，那痕跡突然動了——像只極小的手，輕輕勾住他的食指。

“它在看我。“唐奇輕聲說，聲音像被浸在冰里。

側殿外傳來巡夜鈴的脆響。

李芙猛地把他推向墻角：“快走！

上官樂的戲要開鑼了，我去引開守衛——“

“小心！“唐奇剛喊出口，門“砰“地被撞開。

紅袍修士站在門口，法袍下擺沾著地窖的土，念珠上的黑珠全裂開了，哭嚎聲震得燭火亂晃。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的淚滴，掃過唐奇手里的修復刀，最后落在圣母像新添的細紋上。

“你在畫什么？“他的聲音像刮過石板的指甲。

唐奇喉嚨發緊。

他想起母親被處刑前說的話，想起那些擠在裂縫里的藝靈，想起李芙袖中那張畫滿守衛盲區的地圖。

他深吸一口氣，將修復刀一轉，在圣母另一只眼角添了滴淚。

“讓她哭個痛快。“他說，聲音里帶著破罐子破摔的笑，“您沒發現嗎？

這圣母...哭了幾百年了。“

紅袍修士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他大步跨進來，抬手就要掀翻修復箱，卻在碰到圣母像的剎那頓住——新添的淚珠正順著畫布往下淌，在圣母衣襟上暈開片水痕，像朵正在盛開的藍蓮花。

“奇怪...“他喃喃道，伸手觸碰那滴水，“這畫...好像哭了。“

唐奇屏住呼吸。

紅袍修士的手指幾乎要碰到他的臉，卻在最后一刻收了回去。“記住你的位置，孩子。“他轉身時踢翻了松節油瓶，琥珀色液體在地上蜿蜒，“日落前修不好，你和這畫一起燒。“

門“哐當“關上的瞬間，唐奇癱坐在地上。

李芙從祭壇后閃出來，手里攥著半截蠟燭，指節發白：“他沒發現？“

“他發現圣母哭了。“唐奇盯著掌心的黑痕，那痕跡正隨著心跳輕輕發燙，“但他沒發現...是我讓她哭的。“

窗外傳來上官樂的戲腔，混著驚呼聲——她大概是把鴿籠踢翻了。

唐奇摸出炭筆，在修復箱內側畫了朵半開的花骨朵。

母親的話在耳邊響起：“藝理該像春天的草，往各個方向長。“

他望著圣母像上的兩滴淚，笑了。

“明天晨光儀式，“他輕聲說，“該讓黑焰嘗嘗被燒的滋味了。“

掌心的黑痕突然縮成一點，鉆進皮膚里。

唐奇摸著那處，仿佛能感覺到靈核在另一端的震顫——它在害怕。

側殿外，巡夜鈴再次響起。

唐奇抓起修復刀，刀尖折射著晨光，在墻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像把即將出鞘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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