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層的剎那，唐奇的指尖剛觸到腳邊斷裂的大理石雕像。

那是半尊被教會砸毀的酒神雕塑，斷成兩截的軀干上還留著斧鑿痕跡。

原本該是葡萄藤纏繞的腰腹處，此刻正滲出淡青色的靈韻——像被踩碎的葡萄汁，帶著酸澀的苦。

他的繪魂眼突然發燙。

不是疼，是某種被喚醒的癢。

那些淡金色的紋路順著瞳孔蔓延開，仿佛有無數只無形的手在他眼底作畫。

酒神的靈韻順著指腹爬上來，穿過血管，直抵心臟。

“是憤怒。“唐奇低喘，喉結滾動。

他看見四十年前的深夜，一個留著絡腮胡的老雕刻師在作坊里揮鑿，淚水混著石屑砸在酒神的鼻梁上。

教會的人踹門進來時，老人把最后一鑿刻進酒神的嘴角——那本該是微笑的弧度，卻被刻成了冷笑。

“原來你在這兒藏了口氣。“唐奇扯下領口的破布，蘸著腰間酒囊里的殘酒，在地上鋪開的粗麻畫布上抹開。

酒漬暈成暗紅，像滴未干的血。

他手腕翻轉，那抹冷笑從筆尖跳出來，在畫布上凝成酒神的半張臉。

“嗡——“

廣場西北角的皮影戲幕突然自己鼓了起來。

褪色的孫悟空皮影抖了抖金箍棒，紅綢子掃過跪在臺階下的教會信徒；東邊茶棚的繡品架“咔啦“一聲，被撕成兩半的并蒂蓮繡帕正用金線自己縫合，線頭在半空織出個歪歪扭扭的“冤“字；連阿爾伯特腳邊那盆被踩扁的圣像絹花，此刻都支棱起蔫了的花瓣，顫巍巍朝唐奇方向傾斜。

“清貞！“唐奇頭也不回地喊。

“早備好了！“李清貞的煉金袍被風掀起，她反手從腰間掏出個黃銅手爐，“咔“地掰開爐蓋。

橙紅色的靈韻催化劑像火星子般蹦出來，在半空炸開細小的金網——那是她用夜明珠粉混螢火蟲靈韻煉了三晚的東西，專門給“跨藝共鳴“當引子。

催化劑落在皮影的竹骨上，皮影戲幕“刷“地展開，孫悟空翻著跟頭躍到半空；沾到繡帕的金線，并蒂蓮突然活了，花瓣上滾著露珠，香氣混著線香飄滿廣場；就連那盆圣像絹花，此刻竟開出了教會嚴禁的藍玫瑰，花心里還嵌著顆小珍珠，寫著“騙子“二字。

“你們妄圖挑戰規則？！“

規則之靈的聲音像塊生銹的銅鑼，震得人耳膜發疼。

半空中的圣像投影突然膨脹，原本慈眉善目的圣母像眼尾吊起，金袍上的紋路化作鎖鏈，“唰“地朝畫靈們罩下來。

唐奇的瞳孔里，那些淡金色紋路突然亮得刺眼。

他抓起地上的木炭，在青石板上狂奔著畫——不是圣像，不是靜物，是幅荒誕透頂的“對話畫“：圣母跪坐在泥坑里，裙擺沾著草屑，正拽著個賣烤栗子的老婦褲腳哭：“大姐，能給口熱乎的嗎？

我這金袍看著體面，底下全是補丁！“

“噗——“

人群里不知誰笑出了聲。

緊跟著是抽氣聲、竊竊私語，像把火星子扔進干草堆。

阿爾伯特的權杖“當啷“掉在地上，他盯著那幅畫，喉結動了動——畫里圣母的淚痣位置，和教會檔案館里三百年前的原稿分毫不差。

“圣徒也會餓肚子？“

“我上個月去教堂捐糧，執事說圣母吃不得粗糧......“

議論聲里，上官樂的戲腔突然拔高。

她不知何時爬上了茶棚的棚頂，紅綢纏頭，水袖一甩：“圣母哭窮莫要慌——“她模仿著圣母像的溫和聲線，下一秒又換成個老漢的破鑼嗓子，“前日見執事往地窖搬火腿，夠圣母吃三年！“

人群炸了。

有賣菜的老婦把菜籃子往地上一摔：“合著我捐的雞蛋都喂了他們的狗？“穿補丁衣服的學徒攥緊懷里的畫稿：“我師父被燒那天，執事說他畫的天使沒光輪是邪道——可這畫里的圣母連光輪都沒！“

圣像投影劇烈震顫。

唐奇看見那些鎖鏈般的紋路里，滲出了蛛網狀的裂痕。

他正想再加把火，胳膊突然被拽了拽。

是李芙。

她半蹲在審判臺底部，指尖沾著靈韻墨水，在石縫里快速描摹。

被教會用圣油封了十年的符文正在剝落，露出底下暗紅的刻痕——那是當年畫靈們被封印時，用自己的血刻下的求救信。

“最后三個符......解了！“李芙抬起頭，額角沾著石粉，眼睛亮得像星子。

地動山搖。

最先蘇醒的是個扎著雙髻的小畫靈，抱著個缺了口的瓷碗，正是十年前被教會焚毀的《乞兒圖》。

她撲進唐奇懷里時，廣場的石磚突然“沙沙“作響——每塊磚縫里都冒出淡藍色的光，那是被教會碾碎的壁畫殘魂，在唱一首古老的童謠。

“你這是在撕裂法則！“規則之靈的聲音帶著哭腔，圣像投影開始扭曲，圣母的臉一會兒變成執事阿爾伯特，一會兒變成被燒死的繡娘（唐奇的母親），嚇得幾個信徒尖叫著往巷子里跑。

唐奇擦了擦臉上的淚——不知是小畫靈的，還是自己的。

他望著逐漸崩塌的審判臺，望著在晨光里起舞的皮影、繡帕、酒神雕像，突然笑出了聲：“我只是讓它喘口氣。“

李芙把最后一片符文碎片收進懷里，李清貞拍了拍他后背：“接下來？“

唐奇抬頭，望著審判臺核心那團還在掙扎的光團。

晨光穿透它，照出里面層層疊疊的畫稿——都是被教會“凈化“的藝術品，此刻正像候鳥歸巢般，朝他的繪魂眼方向微微顫動。

他摸了摸發燙的眼睛，那里的淡金色紋路已經連成完整的畫，畫里有母親的繡線、上官樂的戲譜、李清貞的煉金符號、李芙的靈韻圖譜，還有他自己，舉著支蘸滿星光的筆。

“接下來......“他指向審判臺核心，那里的光團正裂開一道縫隙，露出里面漆黑的空洞，“該我們進去了。“

廣場上的畫靈們突然集體轉向，皮影的金箍棒、繡帕的金線、酒神的葡萄藤，紛紛纏向審判臺的殘垣。

碎石墜落的聲音里，唐奇聽見靈韻共鳴的震顫，比千面鼓更熱烈，比童謠更溫柔——那是藝術在呼吸的聲音。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阿爾伯特縮在巷口，顫抖著摸出懷里的密信。

信紙上的蠟印是圣像委員會的紋章，此刻正被他捏得變了形。

“繪魂眼容納百藝......原初藝理復蘇......“他喃喃自語，望著廣場上那道被畫靈托舉著的身影，突然想起典籍里的預言：“當百藝之魂共舞時，便是規則崩塌之日。“

晨光徹底照亮廣場的瞬間，唐奇抬腳邁進審判臺的裂縫。

背后傳來上官樂的戲腔，混著皮影的脆響、繡線的輕吟，還有李清貞的笑聲：“唐大畫匠，可別在里面迷了路啊。“

他回頭，對三個姑娘眨了眨眼。

繪魂眼里的那幅畫，正緩緩添上最后一筆——不是繡線，不是戲譜，是四個身影，手拉手站在晨光里，腳下踩著無數正在蘇醒的藝術靈魂。

審判臺核心的空洞里，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有什么古老的東西，終于從沉睡中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