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的靴跟在畫廊地磚上敲出細碎的響,混著靈韻流動的嗡鳴,像極了當年在圣像工坊偷畫諷刺漫畫時,心跳撞著肋骨的動靜。
他裹緊舊斗篷,霉味混著松節油的酸氣直鉆鼻孔——這哪是“遺忘畫廊”,分明是教會藏污納垢的“藝術墳場”。
“小心腳邊。”繆斯的聲音從左側飄來,畫靈的裙裾在半空掃過,帶起幾片剝落的金箔。
唐奇低頭,才發現腳邊堆著半卷發霉的畫布,顏料塊脫落處露出一行被刮去的簽名:“安杰利科·馬利尼——”他蹲下身,指腹蹭掉霉斑,“《晨禱的擠奶女工》?教會連農婦的禱告都容不下?”
“他們容不下的是‘真實’。”繆斯的指尖拂過那幅畫,褪色的奶牛眼睛突然泛起微光,“每幅被封在這里的作品,都曾讓信徒在圣像前想起自家的廚房、發皺的圍裙,或者——”她頓了頓,“被圣徒光環遮住的眼淚。”
唐奇喉結動了動。
母親被處決那天,他擠在人群最前面,看見教會執事用銀斧劈碎她的繡屏。
那幅《市集春景》里,賣花阿婆的笑紋比圣母像上的還要生動。
“所以你帶我來看這些?”他站起身,斗篷下擺掃過另一幅畫框,“讓我確認教會有多虛偽?”
“看這個。”繆斯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畫靈的觸碰帶著水彩未干的涼,唐奇順著她指尖望去——畫廊最深處的畫架上,一幅半舊的絹畫在陰影里泛著暖光。
他腳步頓住,后頸的靈韻脈絡突然發燙——那眉眼,那耳后那顆淡褐色的小痣,和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舊畫像分毫不差。
“是她。”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銅器。
畫中人穿著素色繡金長袍,懷里抱著個刻滿星圖的煉金瓶,和前晚李清貞拿的青銅板紋路如出一轍。
唐奇伸出手,指尖離畫框還有三寸,絹面突然泛起漣漪。
他猛地縮回手,卻見畫中女子的睫毛輕輕顫動——不是錯覺,她的眼睛睜開了,瞳孔里流轉著和他后頸一樣的靈韻微光。
“阿奇。”
聲音像被揉皺的舊信,帶著二十年未散的皂角香。
唐奇膝蓋一軟,差點栽在畫架上。
他見過母親的遺照,摸過她的繡針,卻從未聽過她的聲音——記憶里最后一次擁抱,是她被拖走時,發間珠釵刮過他臉的刺痛。
此刻這聲“阿奇”,卻像根細針,精準扎進他所有偽裝的玩世不恭里。
“你……你不是畫靈。”他屏住呼吸,“你是……”
“我是林疏月,你母親。”女子抬手,指尖穿透畫框,輕輕點在他眉心。
唐奇眼前閃過碎片:雨夜里的繡坊,煤油燈映著飛針走線的手;破廟中,她把一本染血的羊皮紙塞進老藝人懷里;火刑柱下,她抬頭望他,嘴唇動了動——不是求饒,是“跑”。
“原初藝理不是教會說的神賜法則,是所有藝匠的心跳。”林疏月的影像開始模糊,“我收集了七十二種繡法、三十八種油彩調和術、街頭戲班的口技韻律……它們本該像溪流匯入大海,可教會筑起了堤壩。”
唐奇攥緊胸口的繡針。
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此刻燙得幾乎要穿透布料。
“原初碑……”
“我刻了拓本,藏在千面戲班的傀儡屋。”林疏月的手撫過他后頸,“他們說你有邪眼,可這是‘繪魂眼’,能看見靈韻的本源。當年我被追捕時,在你后頸種下靈韻印記,現在——”
劇痛從額頭炸開。
唐奇踉蹌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畫架。
他捂住眼睛,指縫間漏出的光里,整個畫廊的靈韻脈絡像活了過來:青銅門的符文泛著紫金色,每幅畫的靈韻線如金絲銀線交織,甚至能看見李清貞辦公室里,那杯涼掉的煉金茶正騰起淡藍色的靈韻霧。
“看更遠。”林疏月的聲音漸弱,“圣像委員會頂樓,有塊被黑布蒙住的石碑——那是被篡改的原初碑。”
“等等!”唐奇撲向畫框,指尖只碰到冰冷的絹面。
剛才還鮮活的母親影像,此刻又成了靜止的畫中人,懷里的煉金瓶卻多了道細若游絲的裂痕。
他喘著粗氣,后頸的印記還在發燙,視野里甚至能看見三公里外,圣像委員會尖塔上,幾個穿黑袍的身影正對著水晶球皺眉。
“唐奇?”
畫廊外傳來艾琳的輕喚。
唐奇迅速扯下斗篷蓋住翻倒的畫架,順手把塊剝落的金箔塞進袖口——這東西明天能用來和李清貞換瓶防褪色藥水。
他理了理亂發,剛走到門口,就見艾琳抱著個銅盆,盆里浮著半融的冰:“清貞姐說你可能需要冰袋敷后頸——她說你這種‘突然開天眼’的情況,容易腦熱。”
唐奇摸了摸發燙的后頸,突然笑出聲。
艾琳被他笑得發毛,剛要再問,就見他大步往辦公室走,斗篷下擺掃過地面的金箔,叮鈴當啷響成一片。
李清貞正倚在辦公桌前擦煉金炮,炮管在燭火下泛著幽藍的光。
“怎么樣?”她頭也不抬。
“你爹的密室暫時進不去。”唐奇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是母親畫像上剝落的絹絲,“但我知道原初碑拓本在哪了。”
李清貞的手頓住。
她抬起眼,瞳孔里跳動著和唐奇后頸一樣的光。
“千面戲班。”她說。
唐奇挑眉:“你也知道?”
“上官樂上周給我傳信,說傀儡屋的機關松動了。”李清貞把煉金炮往桌上一擱,金屬撞擊聲震得燭火搖晃,“她還說,李芙在圣像委員會安插的線人回報,最近教會在全城搜‘繪魂仲裁者’——他們怕了。”
唐奇摸出炭筆,在桌面畫了團跳動的火焰。
“那就把火苗點起來。”他畫了個戲子臉譜,又添了柄帶鞘的匕首,“今晚我去戲班,你聯系李芙調情報,三天后——”
“等等。”李清貞突然皺眉,側耳聽了聽窗外,“鐵面卡爾的巡邏路線提前了?”
唐奇也聽見了。
皮靴聲從樓下傳來,帶著慣有的沉穩節奏。
他剛要開口,就見李清貞突然抄起煉金炮對準窗戶:“不對,他平時巡邏不帶——”
“清貞姐!唐奇!”艾琳的尖叫從樓下炸開。
兩人沖下樓時,正看見鐵面卡爾站在拍賣行門口的陰影里。
他平時總扣得嚴嚴實實的面罩被掀開了一角,露出半張纏著繃帶的臉——那繃帶下的皮膚,竟泛著和唐奇后頸一樣的靈韻微光。
“繪魂仲裁者。”他的聲音悶在面罩里,卻清晰得像晨鐘,“我等了二十年。”
唐奇的手按在腰間的刻刀上。
李清貞的煉金炮已經上膛,炮口卻遲遲沒有落下。
“當年你母親救過我。”卡爾摘下頭盔,繃帶間滲出淡金色的靈韻,“她被追捕時,把拓本塞進我懷里。后來我成了教會的守衛,又成了你的守衛——”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金箔,“原初碑的秘密,該重見天日了。”
唐奇松開刻刀。
他望著卡爾纏著繃帶的臉,突然想起母親記憶里那個被教會打斷腿的小乞丐。
“所以你總把巡邏路線繞到畫廊?”
“怕老鼠啃壞畫框。”卡爾扯了扯嘴角,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接近笑的表情,“現在——需要我去通知千面戲班嗎?”
李清貞的煉金炮“咔”地收回支架。
她瞥了眼窗外漸亮的天色,突然踢了踢唐奇的鞋跟:“還發什么呆?去把你媽藏的寶貝挖出來。我讓人備了熱可可,加雙倍朗姆酒——”她頓了頓,“慶祝繪魂仲裁者正式上崗。”
唐奇笑著起身,后頸的印記還在發燙。
他望向窗外,晨光里的圣像委員會尖塔泛著冷硬的光,而在城市另一端,圣詠廣場的百年壁畫上,金漆繪制的騎士盔甲突然泛起詭異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