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細說秦漢史:中國人的生存邏輯
- 呂思勉
- 2500字
- 2025-06-20 16:53:13
第一章 總論
自來治史學者,莫不以周、秦之間為史事之一大界,此特就政治言之耳。若就社會組織言,實當以新、漢之間為大界。蓋人非役物無以自養,非能群無以役物。邃古之世,人有協力以對物,而無因物以相爭,此實人性之本然,亦為治世之大道。然人道之推行,不能不為外物所格。人之相人偶,本可以至于無窮也,而所處之境限之,則爭奪相殺之禍,有不能免者矣。爭奪相殺之局,不外兩端:一恃強力奪人之所有以自奉,或役人勞作以自養。其群之組織,既皆取與戰斗相應;見侵奪之群,亦不得不以戰斗應之;率天下而唯戰斗之務。于是和親康樂之風,渺焉無存;誅求抑壓之事,扇而彌甚。始僅行于群與群之間者,繼遂推衍而及于群之內,而小康之世所謂倫紀者立,而人與人相處之道苦矣。又其一為財力。人之役物也,利于分工,而其所以能分工,則由其能協力,此自邃古已然。然協力以役物,僅限于部族之內,至兩部族相遇,則非爭奪,亦必以交易之道行之,而交易之道,則各求自利。交易愈盛,則分工益密,相與協力之人愈眾,所耗之力愈少,所生之利愈多,人之欲利,如水就下,故商業之興,沛乎莫之能御。然部族之中,各有分職,無所謂為己,亦無所謂為人,有協力以對物,而無因物以相爭之風,則自此泯矣。蓋商業之興也,使山陬海澨,不知誰何之人,咸能通功易事,分工協力之途愈廣,所生之利愈饒,其利也;而其相交易也,人人以損人利己之道行之,于是損人利己之風,亦遍于山陬海澨,人人之利害若相反,此則其害也。語曰:“作始也簡,將畢也巨。”至于人自私其所有,而恃其多財,或善自封殖以相陵轢,而其禍有不忍言者矣。由前之說,今人所謂封建勢力。由后之說,則今人所謂資本勢力也。封建之暴,尤甚于資本,故人必先求去之。晚周以來,蓋封建勢力日微,而資本勢力方興之會。封建勢力,如死灰之不可復燃矣,而或不知其不可燃而欲燃之;資本勢力,如洪水之不可遽湮也,而或不知其不可湮而欲湮之;此為晚周至先漢擾攘之由。至新室亡,人咸知其局之不易變,或且以為不可變,言治者但務去泰去甚,以求茍安,不敢作根本變革之想矣。故曰:以社會組織論,實當以新、漢之間為大界也。
《漢書·貨殖傳》曰:“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于皂隸、抱關擊柝者,其爵祿、奉養、宮室、車服、棺槨、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賤不得逾貴。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于是辯其土地、川澤、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種樹、畜養五谷、六畜,及至魚鱉、鳥獸、雚蒲、材干、器械之資,所以養生、送終之具,靡不皆育。育之以時,而用之有節。草木未落,斧斤不入于山林;豺獺未祭,罝網不布于野澤;鷹隼未擊,矰弋不施于徯隧。既順時而取物,然猶山不茬蘗,澤不伐夭,蝝魚麛卵,咸有常禁。所以順時宣氣,蕃阜庶物,蓄足功用,如此之備也。然后四民因其土宜,各任智力,夙興夜寐,以治其業,相與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贍,非有征發期會,而遠近咸足。故《易》曰‘后以財成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及周室衰,禮法墮。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節、藻棁,八佾舞于庭,《雍》徹于堂,其流至乎士庶人,莫不離制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貨有余。陵夷至乎桓、文之后,禮誼大壞,上下相冒;國異政,家殊俗;嗜欲不制,僭差無極。于是商通難得之貨,工作無用之器,士設反道之行,以追時好而取世資。偽民背實而要名,奸夫犯害而求利。篡弒取國者為王公,圉奪成家者為雄桀。禮誼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錦,犬馬余肉粟,而貧者裋褐不完,唅菽飲水。其為編戶齊民同列,而以財力相君,雖為仆虜,猶無慍色。故夫飾變詐為奸軌者,自足乎一世之間;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饑寒之患。其教自上興,由法度之無限也。”此文最能道出東周以后社會之變遷,及其時之人之見解。蓋其所稱古代之美,一在役物之有其方,一則人與人相處之得其道,此實大同之世所留詒,而非小康之世,世及為禮之大人所能為,《先秦史》已言之。然世運既降為小康,治理之權既操于所謂大人者之手,人遂誤以此等治法為此大人之所為,撥亂世,反之正,亦唯得位乘時者是望。其實世無不自利之黨類(class),望王公大人及所謂士君子者,以行太平大同之道,正如與虎謀皮。然治不至于太平大同,則終潛伏擾亂之因;其所謂治者,終不過茍安一時,而其決裂亦終不可免;此孔子所以僅許為小康也。先秦諸子,亦非不知此義,然如農家、道家等,徒陳高義,而不知所以致之之方。墨家、法家等,則取救一時之弊,而于根本之計,有所不暇及。儒家、陰陽家等,知治化之當分等級,且知其當以漸而升矣,然又不知世無不自利之黨類,即欲進于升平,亦非人民自為謀不可,而欲使在上者為之代謀,遂不免與虎謀皮之誚。此其所以陳義雖高,用心雖苦,而卒不得其當也(參看《先秦史》第十五章第五節)。秦漢之世,先秦諸子之言,流風未沫,士蓋無不欲以其所學移易天下者。新室之所為,非王巨君等一二人之私見,而其時有志于治平者之公言也。一擊不中,大亂隨之,根本之計,自此乃無人敢言,言之亦莫或見聽矣。此則資本勢力正當如日方升之時,有非人力之所能為者在也。
以民族關系論,兩漢、魏、晉之間,亦當畫為一大界。自漢以前,為我族征服異族之世,自晉以后,則轉為異族所征服矣。蓋文明之范圍,恒漸擴而大,而社會之病狀,亦漸漬益深。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以社會組織論,淺演之群,本較文明之國為安和,所以不相敵者,則因其役物之力太薄之故。然役物之方,傳播最易。野蠻之群與文明之群遇,恒慕效如恐不及焉。及其文明程度,劣足與所謂文明之族相抗衡,則所用之器,利鈍之別已微,而群體之中,安和與乖離迥判,而小可以勝大,寡可以敵眾,弱可以為強矣。自五胡亂華以后,而沙陀突厥,而契丹,而女真,而蒙古,而滿洲,相繼入據中原,以少數治多數,皆是道也。侵掠之力,唯騎寇為強。春秋以前,我所遇者皆山戎,至戰國始與騎寇遇,《先秦史》亦已言之。戰國之世,我與騎寇爭,尚不甚烈,秦以后則不然矣。秦漢之世,蓋我恃役物之力之優,以戰勝異族,自晉以后,則因社會之病狀日深,而轉為異族所征服者也。故曰:以民族關系論,漢、晉之間,亦為史事一大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