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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

《詩經》是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周平王東遷前后的古詩,除見于《詩經》者外,寥寥可數,且大都是斷片;又有一部分是顯然的偽作。論者以為:詩三千,孔子選其三百,為《詩經》。此語不甚可靠。不過古詩不止三百篇之數,則為無可疑的事實。

很可笑的偽歌,如《皇娥歌》及《白帝子歌》,“天清地曠浩茫茫”“清歌流暢樂難極”之類,見于王子年《拾遺記》(《詩紀》首錄之)。將這樣近代性的七言歌,放在離今四千五百年前的時代,自然是太淺陋的作偽了。“登彼箕山兮瞻望天下”的一首《箕山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擊壤歌》,也都是不必辯解的偽作。“斷竹,續竹,飛土,逐宍”的《彈歌》,《吳越春秋》只言其為古作,《詩苑》卻派定其為黃帝作,當然是太武斷。“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的虞帝與皋陶諸臣的唱和歌,比較地可靠,然卻未必為原作。《尚書·大傳》所載的《卿云歌》《八伯歌》也是不可信的。較可信的是秦漢以前諸書所載的佚詩。這些佚詩,《玉海》曾收集了一部分。后來郝懿行又輯增之,為《詩經拾遺》一書。但存者不及百篇,且多零語,其中尚有一部分,是古代的諺語。所以我們研究古代的詩篇,除了《詩經》這一部僅存的選集之外,竟沒有第二部完整可靠的資料。

《詩經》的影響,在孔子、孟子的時代便已極大了。希臘的詩人及哲學家,每稱舉荷馬之詩,以作論證;基督教徒則舉《舊約》《新約》二大圣經,以為一己立身行事的準則;我們古代的政治家及文人哲士,則其所引為辯論諷諫的根據,或宣傳討論的證助者,往往為《詩經》的片言只語。此可見當時的《詩經》已具有莫大的威權。這可見《詩經》中的詩,在當時流傳得如何廣!

《詩經》在秦漢以后,因其地位的抬高,反而失了她的原來的巨大威權。這乃是時代的自然淘汰所結果,非人力所能勉強的。但就文學史上而論,漢以來的作家,實際上受《詩經》的風格感化的卻也不少。韋孟的《諷諫詩》《在鄒詩》,東方朔的《誡子詩》,韋玄成的《自劾詩》《戒子孫詩》,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傅毅的《迪志詩》,仲長統的《述志詩》,曹植的《元會》《責躬》,乃至陶潛的《停云》《時運》《榮木》,無不顯然地受有這個感化。

然而,在同時,《詩經》卻遇到了不可避免的厄運:一方面她的地位被抬高了,一方面她的真價與真相卻為漢儒的曲解胡說所蒙蔽了。這正如絕妙的《所羅門歌》一樣,她因為不幸而被抬舉為《圣經》,而她的真價與真相,便不為人所知者好幾千年!

《詩經》中所最引人迷誤的是風、雅、頌的三個大分別。孔穎達說:“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毛詩正義》)關于賦、比、興,我們在這里不必多說,這乃是修辭學的范圍。至于風、雅、頌三者,則歷來以全部《詩經》的詩,屬于其范圍之內。三百篇之中,屬于“風”之一體者,有二南、王、豳、鄭、衛等十五國風,計共一百六十篇;屬于“雅”者,有《大雅》《小雅》,計共一百零五篇;屬于“頌”者,有《周頌》《魯頌》《商頌》,計共四十篇。《詩大敘》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朱熹說:“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為萬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詩經集注序》)《詩大敘》之說,完全是不可通的。漢人說經,往往以若可解若不可解之文句,闡說模糊影響之意思,《詩大敘》這幾句話便是一個例。我們勉強地用明白的話替他疏釋一下,便是:風是屬于個人的,雅是有關王政的,頌是“以其成功告于神明”的。朱熹之意亦不出于此,而較為明白。他只將風、雅、頌分為兩類:以風為一類,說他們是“里巷歌謠之作”;以雅、頌為一類,說他們是“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實這些見解都是不對的。當初的分別風、雅、頌三大部的原意,已不為后人所知;而今本的《詩經》的次列又為后人所竄亂,更不能與原來之意旨相契合。蓋以今本的《詩經》而論,則風、雅、頌三者之分,任用如何的巧說,皆不能將其抵牾不合之處,彌縫起來。假定我們依了朱熹之說,將風作為里巷歌謠,將雅、頌作為“朝廷郊廟樂歌”,則《小雅》中的《白華》:“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與《衛風》中的《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同是摯切之至的懷人之作,何以后一首便是“里巷歌謠”,前一首便是“朝廷郊廟樂歌”?又風、雅之中,更有許多同類之詩,足以證明風與雅原非截然相異的二類。至于頌,則其性質也不十分明白。《商頌》的五篇,完全是祭祀樂歌;《周頌》的內容便已十分復雜,其中有一大部分,是祭祀樂歌,一小部分卻與雅中的多數詩篇,未必有多大分別(如《小毖》)。《魯頌》則只有《宮》可算是祭祀樂歌,其他《泮水》諸篇皆非是。又《大雅》中也有祭祀樂歌,如《云漢》之類是。更有后人主張:詩都是可歌的,其所謂風、雅、頌完全是音樂上的分別。鄭樵說:“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八音六律為之羽翼耳。仲尼編詩,為燕享祀之時用以歌,而非用以說義也。”(《通志·樂略》)又說:“仲尼……列十五國風以明風土之音不同,分大小二雅以明朝廷之音有間,陳《周》《魯》《商》三頌所以侑祭也。”梁任公便依此說,主張《詩經》應分為四體,即南、風、雅、頌。“南”即十五國風中之“二南”,與“雅”皆樂府歌辭,“風”是民謠,“頌”是劇本或跳舞樂。這也是頗為牽強附會的。古代的音樂早已亡失,如何能以后人的模糊影響之追解而為之分解得清楚呢?鄭樵之說,仍不外風土之音(即民間歌謠)、朝廷之音,及侑祭之樂的三個大分別。至于“四詩:南、風、雅、頌”之說,則尤為牽強。南之中有許多明明不是樂歌,如《卷耳》《行露》《柏舟》諸作,如何可以說它們是合奏樂呢?我們似不必拘泥于已竄亂了的次第而勉強去加以解釋、附會,甚至誤解。《詩經》的內容是十分復雜的,風、雅、頌之分,是決不能包括其全體的,何況這些分別又是充滿了矛盾呢。我們且放開了舊說,而在現存的三百零五篇古詩的自身,找出他們的真實的性質與本相來!

據我個人的意見,《詩經》的內容,可歸納為三類:(一)詩人的創作,像《節南山》《正月》《十月之交》《崧高》《烝民》等。(二)民間歌謠,又可分為:1.戀歌,像《靜女》《中谷有蓷》《將仲子》等;2.結婚歌,像《關雎》《桃夭》《鵲巢》等;3.悼歌及頌賀歌,像《蓼莪》《麟之趾》《螽斯》等;4.農歌,像《七月》《甫田》《大田》《行葦》《既醉》等。(三)貴族樂歌,又可分為:1.宗廟樂歌,像《下武》《文王》等;2.頌神樂歌或禱歌,像《思文》《云漢》《訪落》等;3.宴會歌,像《庭燎》《鹿鳴》《伐木》等;4.田獵歌,像《車攻》《吉日》等;5.戰事歌,像《常武》等。

詩人的創作,在《詩經》是很顯然地可以看出的。據《詩序》,“有主名”的創作有:(一)《綠衣》,衛莊姜作(《邶風》);(二)《燕燕》,衛莊姜作(《邶風》);(三)《日月》,衛莊姜作(《邶風》);(四)《終風》,衛莊姜作(《邶風》);(五)《式微》,黎侯之臣作(《邶風》);(六)《旄丘》,黎侯之臣作(《邶風》);(七)《泉水》,衛女作(《邶風》);(八)《柏舟》,共姜作(《鄘風》);(九)《載馳》,許穆夫人作(《鄘風》);(十)《竹竿》,衛女作(《衛風》);(十一)《河廣》,宋襄公母作(《衛風》);(十二)《渭陽》,秦康公作(《秦風》);(十三)《七月》,周公作(《豳風》);(十四)《鴟鸮》,周公作(《豳風》);(十五)《節南山》,周家父作(《小雅》);(十六)《何人斯》,蘇公作(《小雅》);(十七)《弁》,“諸公”作(《小雅》);(十八)《賓之初筵》,衛武公作(《小雅》);(十九)《公劉》,召康公作(《大雅》);(二十)《泂酌》,召康公作(《大雅》);(二十一)《卷阿》,召康公作(《大雅》);(二十二)《民勞》,召穆公作(《大雅》);(二十三)《板》,凡伯作(《大雅》);(二十四)《蕩》,召穆公作(《大雅》);(二十五)《抑》,衛武公作(《大雅》);(二十六)《桑柔》,芮伯作(《大雅》);(二十七)《云漢》,仍叔作(《大雅》);(二十八)《崧高》,尹吉甫作(《大雅》);(二十九)《烝民》,尹吉甫作(《大雅》);(三十)《韓奕》,尹吉甫作(《大雅》);(三十一)《江漢》,尹吉甫作(《大雅》);(三十二)《常武》,召穆公作(《大雅》);(三十三)《瞻卬》,凡伯作(《大雅》);(三十四)《召旻》,凡伯作(《大雅》);(三十五)《》,史克作(《魯頌》)。此外尚有許多篇,《詩序》以為是“國人”作、“大夫”作、“士大夫”作、“君子”作的。但《詩序》本來是充滿了臆度與誤解的,極為靠不住。譬如,我們就上面三十幾篇而講,《燕燕》一詩,《詩序》以為是“衛莊姜送歸妾也”。那么一首感情深摯的送別詩,“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瞻望弗及,佇立以泣”,這豈像是一位君夫人送“歸妾”之詞?至于其他,《詩序》以為“刺幽王”“刺忽”“刺朝”“刺文公”的無名詩人所作,則更多誤會。像《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祭以清酒,從以骍牡;享于祖考,執其鸞刀,以啟其毛,取其血膋。”不明明是一首村社祭神的樂歌嗎?《詩序》卻以為是“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業,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這是哪里說起的誤會呢?大約《詩序》將民歌附會為詩人創作者十之六,將無名之作附會為某人所作亦十之五六。據《詩序》,周公是《詩經》中的第一個大詩人。周公多才多藝,確是周室初年的一個偉大的作家。《尚書》中的《大誥》《多士》《無逸》等篇,皆為他所作。《詩經》中傳為周公所作者為《七月》及《鴟鸮》二篇。《史記》:“東土以集,周公歸報成王,乃為詩貽王,命之曰《鴟鸮》。”此詩音節迫促,語意摯切而凄苦,似是出于苦思極慮、憂讒畏譏的老成人所作。但這人是否即為周公,卻很難說。而《七月》便決不會是周公所做的了,這完全是一首農歌,蘊著極沉摯的情緒,與刻骨銘心的悲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這樣的近于詛咒的農民的呼吁,如何會是周公之作呢?《詩序》傳為召康公所作之詩有三篇,皆在《大雅》,一為《公劉》,一為《泂酌》,一為《卷阿》。《公劉》為歌詠周先祖公劉的故事詩,或有召康公所作的可能。《泂酌》為一種公宴時的樂歌,《卷阿》亦為歡迎賓客的宴會樂歌,如何會是“召康公戒成王”呢?

所稱為尹吉甫作的詩篇凡四:《崧高》《烝民》《韓奕》及《江漢》。尹吉甫為周宣王年代(前827—前782年)的人。宣王武功甚盛,吉甫與有力焉。在《詩經》的詩人中,吉甫是最可信的一個。他在《崧高》的末章說:“吉甫作誦……以贈申伯。”在《烝民》上說:“吉甫作誦……以慰其心。”這幾篇詩都是歌頌大臣的“廊廟之詩”(《崧高》是贈給申伯的,《烝民》是贈給仲山甫的,《韓奕》是贈給韓侯的,《江漢》是贈給召虎的),富于雍容爾雅之氣概,卻沒有什么深厚的情緒。召穆公與尹吉甫是同時的人。他的詩,據《詩序》有三篇見錄于《詩經》:《民勞》《蕩》與《常武》。《詩序》說,《民勞》與《蕩》是刺厲王的,《常武》是美宣王的。但《民勞》是從士大夫的憂憤與傷心中寫出的文字,《蕩》似為歌述文王告殷的一段故事詩,模擬文王的語氣是又嚴正,又懇切。或為史臣所追記,或為史詩作者的一篇歌詠文王的故事詩中的一段,現在已不可知。但決不是“召穆公傷周室大壞也”,則為極明白的事。《常武》敘述宣王征伐徐夷的故事,這是一篇戰爭敘事詩中的杰作,也是《詩經》敘事詩中的杰作:

赫赫業業,有嚴天子。

王舒保作,匪紹匪游。

徐方繹騷,震驚徐方。

如雷如霆,徐方震驚。

王奮厥武,如震如怒。

進厥虎臣,闞如虓虎。

鋪敦淮,仍執丑虜。

截彼淮浦,王師之所。

王旅啴啴,如飛如翰。

如江如漢,如山之苞。

如川之流,綿綿翼翼。

不測不克,濯征徐國。

凡伯相傳與召穆公及尹吉甫同時,或較他們略前,作《板》;更有一凡伯,相傳為幽王時人,作《瞻卬》及《召旻》二詩。前凡伯為厲王(前877—前841年)卿士。他是周公之后。后凡伯為幽王時代(前781—前771年)的人。《板》與《瞻卬》及《召旻》,所表示的雖同是一個情思,且俱喜用格言,但一則諷諫,一則悲憤。兩個凡伯當都是有心的老成人,見世亂,欲匡救之而不能,便皆將其憂亂之心、悲憤之情,一發之于詩。因此與召穆公及尹吉甫的作風便完全不同:“天之方虐,無然謔謔。老夫灌灌,小子蹺蹺。匪我言耄,爾用憂謔。多將熇熇,不可救藥。”(《板》)活畫出一位老成人在舉世的嬉笑謔浪之中而憂思慮亂的心境來!《瞻卬》與《召旻》便不同了。《板》是警告,《瞻卬》與《召旻》則直破口痛罵了:“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說之!哲夫成城,哲婦傾城!”(《瞻卬》)正是周室東遷時代,“日蹙國百里”的一種哀音苦語,真切地反映出當時的昏亂來。

衛武公為幽王時人,所作《賓之初筵》,《詩序》以為“衛武公刺時也”。但此詩系詠宴飲之事,決沒有刺什么人之意,所以《詩序》所說的“衛武公”作,也許未免要加上一個疑問號。我們在社飲的詩中,找不到一首寫得那么有層次、有條理的。作者從鳴鐘鼓,競射,“烝衎烈祖”,“各奏爾能”,以至或醉,或未醉的樣子,而以“既醉而出”,及“匪言勿言,匪由勿語”的諍諫作結。其中有幾段真是寫得生動異常。又有《抑》,為格言詩的一類,教訓的氣味很重。《詩序》也說是衛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但《詩序》作者所說的時代卻是完全不對的。武公在幽王時,入仕于朝,初本為侯。后幽王被犬戎所殺,武公引兵入衛。及平王立,乃進武公為“公”。所以他決不會去“刺厲王”的。他的心是很苦的,當他寫《抑》時。或者《抑》乃是他在幽王時所作,故有“於乎小子,告爾舊止。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天方艱難,曰喪厥國。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諸語。像這種的情調,頗為后人所模擬。

芮伯的時代在衛武公之前(據《詩序》),他的《桑柔》,據說是“刺厲王”的。但觀《桑柔》中“憂心慇慇,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怒。自西徂東,靡所定處。多我覯,孔棘我圉”諸語,似為大亂時所作。此詩如果為芮伯所作,也許芮伯便是幽王時人。《桑柔》亦多格言式的文句,但憂亂怨時之意則十分地顯露,并無一點的顧忌;若“降此蟊賊,稼穡卒癢”,若“維彼愚人,覆狂以喜”,若“大風有隧,貪人敗類”之類,則直至于破口大罵了。

仍叔為宣王時人。據《詩序》,仍叔作《云漢》乃以“美宣王”的。其實《云漢》乃是一篇皇帝或官吏或民眾禱告神道,以求止旱的禱文,悲摯懇切,是禱文中的名作,決不會是仍叔“美宣王”的詩:

旱既太甚,則不可沮。

赫赫炎炎,云我無所!

大命近止,靡瞻靡顧。

群公先正,則不我助。


父母先祖,胡寧忍予!

旱既太甚,滌滌山川。

旱魃為虐,如惔如焚。

我心憚暑,憂心如熏。

群公先正,則不我聞?

昊天上帝,寧俾我遯!

……

這可見出農業社會對于天然災禍的降臨是如何的畏懼,無辦法。

家父,幽王時人。據《詩序》,他作了一篇《節南山》,以“刺幽王”。在這首詩的篇末,他也自己說“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式訛爾心,以畜萬邦”,而“憂心如酲,誰秉國成?不自為政,卒勞百姓”的云云,諷刺執政者的意思是顯明的。

《詩序》謂《何人斯》為蘇公刺暴公的,《弁》為“諸公”刺幽王的。其實,以原詩仔細考察之下,《何人斯》實是一首纏綿悱惻的情詩,是一個情人“作此好歌,以極反側”的。“彼何人斯?其為飄風。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祇攪我心!”寫得十分地直截明了。《弁》是一首當筵寫作之歌,帶著明顯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悲凄的享樂主義:“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又如何是刺幽王呢!《渭陽》是一首送人的詩,卻未必為秦康公所作;《竹竿》是一首很好的戀歌,也不會是衛女思歸之作;《河廣》,也是一首戀歌,不會是宋襄公母思宋之作;《柏舟》,也未必為共姜之作,“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是怨其母阻撓其愛情之意,“之死矢靡慝”是表示其堅心從情人以終之意;《載馳》,《詩序》以為許穆夫人作,其實也只是一首懷人之作。

在《邶風》里,有衛莊姜的詩四篇:《綠衣》《燕燕》《日月》《終風》。假定《詩序》的這個敘述是可靠的話,則衛莊姜乃是《詩經》中的一個很重要的女作家了。《燕燕》一詩,非她作,前面已經說過。《日月》是懷人之詩;《綠衣》一詩,是一首男子懷念他的已失的情人的詩;《終風》,也為一首懷人的詩。“謔浪笑敖,中心是悼”,這是如何深切的苦語。這些詩都附會不到衛莊姜上面去。又《式微》《旄丘》皆顯然為懷人之詩,也并不會是“黎侯之臣”們所作。又據《詩序》,史克作頌以頌魯僖公,即《》是。但《》本無頌人意。在本文上看來,明明是一首禱神的樂歌。民間常有禱祝牛馬,以求其繁殖者,《》當是這一類的樂歌。

在《小雅》中,有一個寺人孟子所作的《巷伯》,他自己在最后說著:“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這首詩是罵“譖人者”的;“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怨毒至極而至于破口大罵以詛咒之了!

總上所言,可知《詩序》所說的三十幾篇有作家主名的詩篇,大多數是靠不住的。其確可信的作家,不過尹吉甫、前凡伯、后凡伯、家父及寺人孟子等寥寥幾個人而已。

許多無名詩人,我們雖不能知道他們的確切的時代,但顯然有兩個不同的情調是可以看得出的:第一是一種歌頌、贊美的;第二是一種感傷、憤懣、迫急的。前一種大都是歌頌祖德的;后一種則大都是歌詠亂離、譏刺當局、憤嘆喪亡之無日的。前者當是西周之作,后者當是周室衰落時代之作。經了幽王的昏暴、犬戎的侵入,中央的威信完全掃地了,各地的諸侯便自由地無顧忌地互相并吞征戰。可使詩人憤慨悲憤的時代正是這樣的一個時代!這些后期的無名詩人之作,遣詞用語,更為奔放自由,在藝術上有了極顯著的進步。

前期的無名詩人之作,在《大雅》中有《文王》《大明》《綿》《思齊》《皇矣》《靈臺》《生民》《公劉》諸篇,又《小雅》中亦有《出車》《六月》《采芑》等作,皆是敘事詩。細看這些詩,風格頗不相同,敘事亦多重復,似非出于一人之手,亦非成于一個時代。當是各時代的朝廷詩人,追述先王功德,或歌頌當代勛臣的豐功偉績,用以昭示來裔,或竟是祭廟時所用的頌歌。在其間,唯《綿》及《公劉》最可注意。《綿》敘古公亶父的事。他先是未有家室,后“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乃謀議而決之于龜,龜吉,乃“曰止曰時,筑室于茲”。底下一大段,描寫他們耕田分職,筑室造廟,卻寫得十分生動。《公劉》敘公劉遷移都邑的事。他帶領人民,收拾了一切,裹了“糇糧”,便啟行了。經山過水,陟于平原,最后乃決意定居于豳。“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活畫出古代民族遷徙的一幕重要的圖畫來。

后期的無名詩人之作,大都是憤當局之貪墨,嘆大亂之無日,或嗟吁他自己或人民所受之痛苦的。其中最好的詩篇,像《柏舟》(《邶風》)寫詩人“耿耿不寐”,欲飲酒以忘憂而不可能。“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諸語,不僅意思很新穎流轉,即音調也是很新穎流轉的。《兔爰》(《王風》)寫時艱世亂,人不聊生。詩人于此亂世,卻去追想到未生之前之樂,又去追想到昧昧蒙蒙一事不知的睡眠之樂。他怨生,怨生之多事;他惡醒,惡醒之使他能見“百憂”。因此,唯希望自己之能寐而無覺,一切都在睡夢里經過!《葛藟》(《王風》)也帶有這樣的悲苦調子。《伐檀》(《魏風》)是一首諷刺意味很深的詩。《詩經》中破口罵人的詩頗有幾首,而這一首特具冷雋的諷趣。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伐檀》(《魏風》)

不是諷刺,卻是謾罵。他竟將他無力驅逐去的貪吏或貪王,比之為碩鼠。他既不能起而逐去他們,只好消極地辱罵他們道:“碩鼠,碩鼠!不要再吃我的黍麥了,我的黍麥已經有三年被你奪去吃了。我現在終定要離開你而到別一個‘樂土’去了。你不要再吃我的黍麥了!”不能反抗,卻只好遷居以躲避——可憐的弱者!但他能夠遷避到哪里去呢?《蟋蟀》(《唐風》)和《山有樞》(《唐風》)都是寫出亂世的一種享樂情調。“我躬不閱,遑恤我后”,這個聲語是《詩經》所常見的。

在《小雅》的七十四篇中,這類的詩尤多,至少有二十篇以上的無名詩人作品是這樣的悲楚的亂世的呼號。最好的,像《采薇》,是寫行役之苦的;而“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的一段,乃是《詩經》中最為人所傳誦的雋語。《正月》以下的幾篇,像《正月》《雨無正》,也都是離亂時代文人學士的憤語哀談,他們有的是火一般的熱情,火一般的用世之心。他們是屈原,是賈誼,是陸游,是吳偉業。他們有心于救亂,然而卻沒有救亂的力量。他們有志于做事,然而卻沒有做事的地位。于是他們只好以在野的身份,將其積憤,將其郁悶之心,將其欲抑而不能自制的悲怒,滔滔不絕地一發之于詩。其辭或未免重疊紛擾,沒有什么層次,有類于《離騷》,然而其心是悲苦的,其辭是懇摯的。在《詩經》之中,這些亂世的悲歌,與民間清瑩如珠玉的戀歌,乃是最好的最動人的雙璧。

《詩經》中的民間歌謠,以戀歌為最多,我們很喜愛《子夜歌》《讀曲歌》等,我們也很喜愛《詩經》中的戀歌。在全部《詩經》中,戀歌可說是最晶瑩的圓珠圭璧;假定有人將這些戀歌從《詩經》中都刪去了——像一部分宋儒、清儒之所主張者——則《詩經》究竟還成否一部最動人的古代詩歌選集,卻是一個問題了。這些戀歌雜于許多的民歌、貴族樂歌以及詩人憂時之作中,譬若客室里掛了一盞亮晶晶的明燈,又若蛛網上綴了許多露珠,為朝陽的金光所射照一樣。他們的光輝竟照得全部的《詩經》都金碧輝煌、光彩炫目起來。他們不是憂國者的悲歌,他們不是歡宴者的謳吟,他們更不是歌頌功德者的曼唱。他們乃是民間小兒女的“行歌互答”,他們乃是人間的青春期的結晶物。雖然注釋家常常奪去了他們的地位,無端給他們以重厚的面幕,而他們的絕世容光卻終究非面幕所能遮掩得住的。

戀歌在十五國風中最多,《小雅》中亦間有之。這些戀歌的情緒都是深摯而懇切的。其文句又都是婉曲深入、嬌美可喜的。他們活繪出一幅二千五百余年前的少男少女的生活來。他們將本地的風光、本地的人物,襯托出種種的可入畫的美妙畫幅來。“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鄭風》)這是如何的一個情景。“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魏風》)這又是如何的一個情景。“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齊風》)這又是如何的一個情景!但在這里不能將這些情歌,一一地加以征引,姑說幾篇最動人的。衛與鄭,是詩人們所公認的“靡靡之音”的生產地。至今“鄭衛之音”,尚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鄭風》中情詩誠多,而《衛風》中則頗少,較之陳、齊似尚有不及。鄭、衛并稱,未免不當。《鄭風》里的情歌,都寫得很倩巧,很婉秀,別饒一種媚態,一種美趣。《東門之》一詩的“其室則邇,其人甚遠”“豈不爾思?子不我即”,與《青青子衿》一詩的“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寫少女的有所念而羞于自即,反怨男子之不去追求的心懷,寫得真是再好沒有的了。“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褰裳》)似是《鄭風》中所特殊的一種風調。這種心理,卻沒有一個詩人敢于將她寫出來!其他像《將仲子》《籜兮》《野有蔓草》《出其東門》及《溱洧》都寫得很可贊許。

《陳風》里,情詩雖不多,卻都是很好的。像《月出》與《東門之楊》,其情調的幽雋可愛,大似在朦朧的黃昏光中,聽梵阿林的獨奏,又如在月色皎白的夏夜,聽長笛的曼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月出》

《齊風》里的情詩,以《子之還兮》一首為較有情致。《盧令令》一首則音調流轉動人。齊鄰于海濱,也許因是商業的中心,而遂缺失了一種清逸的氣氛。這是商業國的一個特色。又齊多方士,思想多幻緲虛空,故對于人間的情愛,其謳歌,便較不注意。《秦風》中的《蒹葭》,措辭宛曲秀美。“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即音調也是十分地宛曲秀美。

民間的祝賀之歌,或結婚、迎親之曲,在《詩經》里亦頗不少。《關雎》《桃夭》《鵲巢》等都是結婚歌。《螽斯》及《麟趾》則皆為頌賀多子多孫的祝詞。

民間的農歌,在《詩經》里有許多極好的。他們將當時的農村生活,極活潑生動地表現出來,使我們在二千余年之后,還如目睹著二千余年前的農民在祭祀,在宴會,在牽引他們的牛羊,在割稻之后,快快樂樂地歌唱著;還可以看見他們在日下耕種,他們的妻去送飯;還可以看見一大群的牛羊在草地上靜靜地低頭食草;還可以看見他們怎樣地在咒恨土地所有者,怒罵他們奪去了農民辛苦的收獲;還可以看見他們互相的談話、譏嘲、責罵。總之,在那些農歌里,我們竟不意地見到了古代的最生動的一幅耕牧圖了。

這些民間的或農人們的祭祀樂歌,皆在《小雅》《大雅》中。于上舉之《七月》等外,像《無羊》便是一首最美妙的牧歌。“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或降于阿,或飲于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糇……”其描寫的情境是活躍如見的。又像《甫田》那樣的禱歌,更不是平庸的駢四儷六的祭神文、青詞、黃表之類可比。“今適南畝,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嘗其旨否。”(《甫田》)其形狀農家生活,真是“無以復加矣”。

民間的及貴族的宴會歌曲,盡有不少佳作。有時,竟有極清雋的作品。但這些宴會歌曲,結構與意思頗多相同,當是一種樂府相傳的歌曲,因應用的時與地的不同,遂致有所轉變。像《鄭風》的《風雨》,《小雅》的《菁菁者莪》《隰桑》《蓼莪》《裳裳者華》《弁》,以及《召南》的《草蟲》等,句法皆甚相同,很可以看出是由一個來源轉變而來的。而像《伐木》(《小雅》),寫一次宴會的情況,真是栩栩如生:“既有肥牡,以速諸舅,寧適不來,微我有咎!”乃至“坎坎鼓我,蹲蹲舞我”,都是當前之景,取之不窮,而狀之則不易者。貴族或君王的田獵歌,也有幾首,像《吉日》《車攻》,且都不壞。帝王及貴族的頌神樂歌,或禱歌,或宗廟樂歌,則除了歌功頌德之外,大都沒有什么佳語雋言。《文王有聲》(《大雅》)在祭神歌中是一個別格。這是祭“列祖”的歌,凡八章。先二章是祭文王的,故末皆曰:“文王烝哉!”末二章則最后皆曰:“武王烝哉!”

《魯頌》中真正的祭神歌很少。《泮水》是一首很雄偉的戰勝頌歌,并不是禱神歌。《宮》乃是一首禱神歌,其格調卻與《周頌》中的諸篇不同了。

《商頌》五篇,未必便是殷時所作。《詩序》說:“微子至于戴公,其間禮樂廢壞。有正考甫者,得《商頌》十二篇于周之大師。”但其風格離《詩經》中的諸篇并不很歧遠。似當是周時所作,或至少是改作的。其中亦有很好的文句,如“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我們不僅如睹其形,亦且如聞其“鞉鼓淵淵”之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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