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頭,驚喜道:“龐副統(tǒng)領!”
龐元沖她抱拳道:“寶林若有任何閃失,末將萬死難安。就由末將陪寶林同去,也好盡了臣子本分。”
龐元這話說得十分客氣。按照品級,六品寶林尚不如禁衛(wèi)軍副統(tǒng)領。但柴守玉是皇上的新寵,又得韓淑妃照拂,于情于理,龐元都不能讓她獨自前去。
“謝過龐副統(tǒng)領。”柴守玉由衷說道。
有了龐元保駕護航,柴守玉救出皇上的幾率大了許多。
兩人奮力搖著竹篙,竹筏顛簸起伏。偶爾遇到一些浮木、碎石,還會發(fā)生碰撞。幸好有龐元在,總能及時拉上守玉一把。
柴守玉心中堅定——
只要順利到達佛塔,就一定能出現(xiàn)奇跡。
她的衣服浸飽了雨水,貼在身上又濕又重,心中卻燒著一團熾熱的火,給予她信心與力量。
短短的一段路,兩人劃了很久。來到佛塔面前的時候,柴守玉傻眼了。
佛塔的第四層沒有門,只有窗。
只能爬進去。
爬意味著什么,兩人心知肚明。
柴守玉咬一咬牙,脫掉外衫只留里衣,又拔掉了發(fā)間朱釵,盡可能地減輕身上的重量。然后順著窗口,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佛塔晃了一晃。
龐元的心都快跳了出來。
幸好,幸好,柴守玉縱身一躍,跳進了塔里。鞋底踩到一塊尖銳的石頭,穿透鞋襪刺入腳心。柴守玉感到一陣疼痛,悶哼出聲。
但她沒有停下腳步,跟龐元說了一聲就往五層走。
龐元在外面喊道:“如有危險,你就跳窗而出,末將一直在外面守著,隨時聽候?qū)毩植钋病!?
柴守玉不知自己是如何忍痛走完這一層層臺階的。比身體之痛更難以承受的,是心理的顫抖與恐懼。
每上一個臺階,她都能感覺到塔身在輕微搖晃,她已經(jīng)走得小心小心又小心了,可誰也不敢保證,這佛塔會在什么時候轟然倒塌,就如那悅音坊,一夕之間變成一堆廢木。
她的身子在發(fā)抖,好幾次產(chǎn)生掉頭離去的念頭。可七年前母親說過的話字字崢嶸,回蕩在她的腦海里。
母親說:“玉兒,你當知道,救一人無濟于事,救千人勉強為俠,救得水深火熱萬萬人,方為百姓所愿。”
母親大義啊。
救了李存勖,就等于救了千千萬萬黎民百姓。
柴守玉靠娘親說過的話支撐著,在臺階上留下一個個血紅的腳印。她走的哪里是佛塔,簡直就是地獄輪回路。
只要是路,終會有盡頭。柴守玉在心驚膽戰(zhàn)中爬上七層頂樓,終于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李存勖。
他是被坊塌時產(chǎn)生的大力給甩出來的,與那幼白的戲子一道。兩人皆赤身,隱約可見干柴烈火的痕跡。也正因如此,李存勖撿回了一條命。
戲子倒霉,替他做了肉墊。美人兒花白的肌膚早已經(jīng)破裂,血水流了一地。渾身上下,只有頭發(fā)是完整的。
柴守玉驚喜交加地挪過去,扯了塊黃幡蓋在李存勖的身上。探一探鼻息,微熱。
皇上還活著!
太好了!
她抱起李存勖的腦袋,在他耳邊輕輕地喚:“皇上,皇上……”
李存勖手指輕輕地動了一下,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柴守玉激動得難以自抑:“皇上,我來救你了!”
情況沒有她想得那么樂觀。
李存勖腦袋一歪,再度陷入了昏迷。
柴守玉檢查后發(fā)現(xiàn),李存勖的后腦勺有被硬物磕傷的痕跡,必須及時醫(yī)治,否則必定留下什么后遺癥。
柴守玉要求不高,只要李存勖活到成王凱旋的那一天便好。
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李存勖背在身上,一步一挪地往下走。塔身也因此晃動得更加厲害。
她哪里還管得了那么多,幾乎是慌不擇路。
右腳痛得快要麻木,身上的男人也愈來愈顯得沉重。等下到四層的時候,柴守玉快要脫力。她對著窗口大喊:“龐副統(tǒng)領,龐副統(tǒng)領。”
龐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上真的在里面,就在柴寶林瘦瘦小小的肩膀之上。
龐元立即伸出援手,接過昏迷的皇上。他走到木筏之上,將皇上輕輕地橫放。
柴守玉艱難地往外爬。
龐元看見了她受傷的右腳:“柴寶林,你的腳……”
柴守玉強撐著笑笑:“只不過是一點皮外傷,無礙。眼下先救皇上要緊,咱們把皇上送回去吧。”
“好。”
龐元撐起了竹筏。
柴守玉矮身坐下,疼痛逐漸漫上來。在李存勖未獲救之時,她怎樣的苦都能吃得,可現(xiàn)在人找到了,腦海中緊繃的一根弦便松掉了,所有的直觀感受,都凝聚在傷腳之上了。
她疼啊,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正想脫掉鞋襪檢視一下傷口,驀然發(fā)現(xiàn)污水中隱約倒映著一些人的影子。他們身穿黑衣,個個手持兵器。看那架勢,不像是來救人的。
難道……
幾滴雨濺亂了污水中的景象,柴守玉急聲喊道:“龐元,小心!”
亂石巨木之后,驟然躍起數(shù)條人影。個個武藝不凡,分明是來殺人滅口的。
不知他們要殺的是誰?是柴守玉?李存勖?亦或是兩個都要?
龐元旋身飛起,腰間的兵刃出鞘。橫刀斜斜伸出,割斷了一個刺客的脖子。刺客搖晃著墜入水中,濺起一大灘臭水。
柴守玉死死地捂住嘴,不敢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刺客齊齊而上,直奔向仰躺著的李存勖。
龐元揮刀格擋,發(fā)出“錚”的一聲響,刺客們對視一眼,分散了陣型。龐元見狀奮力一推竹筏尾部,令那竹筏逆流而上。柴守玉一下就明白了龐元的用意,站起身來猛搖竹篙。
那幾人看見柴守玉帶著李存勖跑了,急追而上。龐元站在一根巨木之上,用刀挑起幾塊碎石,“啪嗒”、“啪嗒”,打中了那些人的小腿。
幾人吃痛,復又掉進了水里。龐元運起輕功,向柴守玉飛去。
只要到達水壩堵塞口,他們就能得救。
刺客們很快反應過來,各自攀上了一根浮木,其中一人拋出一根繩索,套住了龐元的脖子。
龐元喉間一緊。
橫刀反手去砍,只擦出一堆火星子。
這不是普通的繩索,里邊置了玄鐵鋼絲。
是專門對付禁衛(wèi)軍橫刀的。
知道柴守玉和龐元在一塊兒,又知道禁衛(wèi)軍兵器克星的,也就只有劉玉娘了。
寒冷砭骨的污水隨著打斗一浪一浪涌向竹筏,柴守玉手中的竹篙搖得更快了。她隱約猜到身后發(fā)生了什么,卻不敢回頭看一眼。
不敢,亦不能。
龐元心知今日躲不過去了,用手拽住了脖子上的繩套,橫刀甩飛出去,砍斷了執(zhí)繩之人的胳膊。那人來不及痛叫一聲,就被繩索反箍。
一人得意揚揚道:“看你沒有了刀,還怎么逃出我們的手掌心。”
龐元黯然低頭。他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對方人那樣多,他無論如何也逃不過這一劫。他看了眼竹筏上遠去的皇上,提著繩索一圈一圈地飛。
刺客們被繩索圍在中間,想要去追柴守玉而不能,一個個窮兇極惡,舉著兵器攻向龐元。一旦龐元閃躲,刺客們就會脫離繩索的束縛。
所以他緊咬著牙關,任由全部的兵器刺入自己的腰腹之間。
刺客們有了片刻的怔愣。
龐元五臟俱疼,心中卻是高興。提起最后一口氣狂奔在浮木之上,拖著串成螞蚱的刺客撞向佛塔。
本就搖搖欲倒的佛塔被他這么一撞,立即發(fā)生了劇烈的搖晃。無數(shù)大石、圓木掉下來,砸在所有人的身上。
刺客們想逃,龐元不讓。他頂著一腦袋的鮮血,仰天發(fā)出幾聲不怎么痛快的狂笑。他想到了家里的妻子,還有剛剛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孩兒。他比任何人都不想死,卻只能在人數(shù)懸殊時選擇同歸于盡。
他是大唐的臣子啊,食君之祿,當盡君事。保護皇上是他的職責,他義無反顧。
只是可憐孩子這么小便沒了爹。
孩子啊,怪你我沒有緣分。他在心里想,腦海中浮現(xiàn)出妻兒同笑的畫面。
他看著柴守玉遠去的身影,心中有說不出的遺憾與難過,勉力吐掉滿嘴的血沫,從喉嚨里擠出半句話:“替我……”
巨大的佛塔整個傾塌,剩下的半句話永遠淹沒在了這濁濁污水之中。
尸骨無存啊。
柴守玉所在的竹筏受到了波及,擱淺在一片廢物堆積處。
她失血過多,完全沒有了排淤的力氣。
龐元死了,當著她的面兒死了。就在一回眸間,她親眼見到了龐元的離去。
人的生命是這樣的脆弱,為什么好人一個個的都沒有什么好下場?
她好恨啊!
恨著恨著眼里蓄滿了淚水。但是她告訴自己,絕不能哭。她張開嘴,吞下幾口污水。
這里發(fā)生了那么大的動靜,一定會引起遠處士兵們的注意。她需要補充體力,盡可能地等到援兵到來的那一刻。
一艘小船慢慢靠近,援兵終于來了。
柴守玉高興地站起來,用手揮舞著手中染了鮮血的布條。
一名身穿甲胄的士兵從船上跳下來,徑直走向了李存勖,他扣著李存勖的脈搏好一會兒,然后“噌”地一下站起來。
奇怪!柴守玉提高了警覺。
士兵陰陰一笑,橫刀出鞘。
柴守玉迎面撲去,抱住了他的雙手。那士兵極不耐煩,伸腿對著柴守玉的肚子就是一腳。
柴守玉吃痛蜷縮,手卻不肯松開。那士兵不笑也不怒,松開了握刀的手。
橫刀直直地掉下去,即將刺穿李存勖的脖子。柴守玉后仰倒在李存勖身上,肩膀處挨了一刀。
士兵冷冷地拔出刀鋒,臉上出現(xiàn)了幾絲譏諷。他運足了力,決定一刀刺死兩個。
原來刺客是分明暗兩批的啊,第二批混在士兵之中。劉玉娘在吃了大虧以后,做事開始變得滴水不漏。她這是鐵了心地要置柴守玉和李存勖于死地,半分含糊都沒有。
死亡是如此接近,柴守玉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
她想爹,想娘,想璇珠姐姐,也想三年未見的小哥。她怎么可以就這樣死了,徒讓心中有她的人哭泣。
兩滴淚花盈在柴守玉的眼眶之中,她睜大眼睛看著青天下的浮云蒼狗。
這世道紛亂如斯,何時才能海晏河清?
她想起了白雀庵中求得的簽文——
參遍世事終成空,此生復入帝王宮。月戶忽逢雙玉動,他朝玉流化驚鴻。
還沒化作驚鴻呢,就要死在刺客的手里了。
柴守玉小腹疼痛,喉間涌上一口血來,她對準了士兵的眼睛,“噗”的一下噴了出去。士兵一時大意,被迷了眼睛。柴守玉趁機坐起來,花了全身力氣撞過去。
就像龐元撞塔一般,明知是死依然為之。
來啊!同歸于盡啊!
她死不要緊,李存勖終會被人找到的。
她死得其所。
突然柴守玉身后一緊,被人抓住了后領。與此同時刀光一閃,那刺客兵刃脫手。
一個身形偉岸的男子自她身后站出來,一個旋踢踢落了刺客的兩顆門牙。然后一手大力扼住刺客的脖子,另一手撿起大量碎石往他甲胄里塞。
做完這一切,他松開手,將那刺客扔進濁水之中。刺客受了傷,身上又那般沉重,顛撲了幾下,再也沒上來。
男子回過頭來,語氣不善地對著柴守玉道:“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要做那沉尸的石頭?”
柴守玉看著眼前這張三分陌生七分熟悉的臉,所有的堅強全面崩潰。她在沉默中紅了眼眶,委屈不知不覺地漫上心頭。
這是她愧疚了三年的男人,同時亦思念了三年。三年不見,他變成了真正的男子漢。
柴守玉百感交集地撲進他的懷里,哽咽著道:“小哥。”
郭威抱緊了她,在雨中與她抵首相視:“對不起,我來晚了。”
柴守玉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