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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殺死一只知更鳥》(To Kill a Mockingbird)是影史最佳作品之一。這部經典之作描繪了美國南方奴隸制度與種族隔離所遺留的問題。這是一部我教了超過20年的電影,也是奧巴馬總統最愛的電影之一。但在課堂上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的學生(就算他們高中看過)才第一次發現這部電影的劇情中,隱藏著不止一個令人不安的信息。

電影的主要情節是有勇氣、有操守的律師阿提克斯·芬奇(Atticus Finch),如何拒絕種族歧視的雙重標準。他無畏反對,為一名非裔美國人辯護。這位青年名叫湯姆·羅賓遜(Tom Robinson),被控強暴出身窮苦白人家庭的邁耶拉·尤厄爾(Mayella Ewell)。雖然法院判羅賓遜有罪,但身為觀眾的我們卻知道他是無辜的。他是個可敬的、勤奮的顧家好男人,社會地位高于卑微的尤厄爾一家,也就是控告他強暴的原告。邁耶拉的父親鮑伯·尤厄爾(Bob Ewell)骨瘦如柴,身穿工人背帶褲,人品卑劣。他強迫自己衣衫襤褸的女兒誣告,并要求全部由白人組成的陪審團站在他這邊,而這些陪審團也的確站在了他這邊。他堅持要陪審團為他女兒討回公道。后來羅賓遜因試圖越獄而被殺,鮑伯報復的希望落空。萬圣節的夜晚他轉而攻擊阿提克斯·芬奇的兩個孩子。

鮑伯·尤厄爾的全名是羅伯特·E.李·尤厄爾(Robert E. Lee Ewell)。但他并非舊南方的貴族后裔。在原著作家哈珀·李(Harper Lee)的小說設定中,尤厄爾一家極度貧窮。經濟大環境是好是壞,都不會讓他們的社會階級上升或下降,就算是20世紀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也對他們毫無影響。他們是人類廢料(human waste)。作者這樣寫道:“逃學督導員無法把這些人的孩子留在學校里念書;衛生官員無法使他們免受先天缺陷、各種寄生蟲及臟亂環境所滋生疾病的困擾。”他們住在鎮上的垃圾堆后面,每天都去翻找可用垃圾。他們破舊的棚屋曾是黑人居住的小屋。家里到處都是垃圾,看起來就像“瘋小孩的玩具間”。附近鄰居沒人知道里面到底住了幾個孩子:有些人認為是九個,也有說六個的。對亞拉巴馬州的梅岡城市民而言,尤厄爾家的孩子是“路人經過時,窗邊冒出的臟臉小鬼”。[1]尤厄爾家毫無疑問就是南方人(以及許多其他人)所謂的“白垃圾”(white trash,即對底層白人的蔑稱)。

今日的美國人對于“白垃圾”的理解相當偏狹。在1957年的報紙和電視新聞里,可見阿肯色州小石城(Little Rock)白人居民抗議“黑白合校”的猙獰臉孔,那是這個不討喜的族群的落后態度最刺眼、也最為普通美國人所熟悉的畫面。2015年,刺青的三K黨成員在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鎮(Charleston)市政廳外,抗議原本懸掛的邦聯旗遭撤,這一舉動也激起類似的憤怒情緒,證明一種令人尷尬的社會現象依舊存在。美食聯播網(Food Network)的當家主持人葆拉·迪恩(Paula Deen)出身南方的佐治亞州,以烹煮高膽固醇的料理聞名,但她的聲譽卻在2013年因種族歧視言論(nigger,意為“黑鬼”,是種族主義者對非裔美國人的歧視性稱呼)而暴跌。一夕之間,她那美國南方的純樸特質消失了,她身上烙上了粗鄙的“紅脖子”(redneck)鄉巴佬的標簽。另一邊,電視影集中的雜耍角色經過重新包裝與觀眾再次見面,影集《正義先鋒》(The Dukes of Hazzard)中的霍格(Hogg)就是一例。這部影集于2015年停播,因為主角阿波(Bo)和盧克(Luke)的愛車“李將軍”上漆有邦聯旗。這部影集的英文原名“The Dukes of Hazzard”中的“duke”(公爵)一詞,是階級認同的雙關語。因為杜克(Duke)一家其實是貧窮的佐治亞山區居民與非法釀酒者,但是他們的姓氏卻遙指英國王室。[2]

這些“白垃圾”的畫面讓我們看到一個相當古老卻經常遭到忽視的問題,但這并非該問題的全貌。在上述熱門話題的討論中,對于階級議題,美國人缺乏更深入的了解。階級認同史遠比白人的憤怒與無知更為復雜,這段歷史可以追溯至英國殖民美洲時期及英國人對于貧窮概念的生成。這些被社會遺棄的鄉下白人似乎無法成為主流社會的一分子。在許多方面,厭棄或丑化(偶爾廢物回收)這群人的政治原理不斷演化,成為我們階級制度的基礎。

那么尤厄爾一家就不僅是美國歷史的次要演員了。他們的歷史可追溯至16世紀而非20世紀,源自英國重新安置貧民的殖民政策,這些政策塑造了美國的階級意識并留下永恒的印記。這些邊緣化的美國人一開始被稱作“人類廢物”(waste people),后來成了“白垃圾”。因為無法生產、無法擁有資產、無法生育健康且能躋身上層社會——美國夢的“向上”精神——的孩子,這些人遭污名化。美國處理貧窮與落后的方式,令人頗感意外。到了20世紀,還是有人想要減輕“失敗者”對整體經濟造成的負擔。對這些人來說,驅逐或絕育都是合理選項。

美國人對這些無用之人的態度一直在變化。最戲劇性的用語出現在19世紀中期,時人認定貧窮的鄉下白人“不白”。他們因其蠟黃的皮膚與體弱多病的子女自成一種奇特的品種。要了解這種歷久不衰的語匯,“廢物”和“垃圾”是兩大關鍵詞。綜觀歷史,美國一直都有階級制度。這個制度的建立,不只是靠最上層占人口總數1%的精英的領導與安于現狀的中產階級的支持。在解釋國族認同時,我們不能繼續無視那停滯、可拋棄的社會底層。

窮人、廢物、垃圾,他們身上貼著各色標簽。在美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幾場政治之爭中,這些人首當其沖。從殖民時期開始,一直到占居者大量向西遷徙的時代,這些人一直都是有用的籌碼,也是叛亂的麻煩制造者。林肯(Lincoln)領導的共和黨能夠崛起,南方的窮苦白人功不可沒。他們也催生出南北戰爭中的不信任氣氛,并讓南方邦聯(Confederacy)的下層階級與上層階級間的嫌隙日益擴大。在戰后重建時期,窮苦白人成了重建聯邦(Union)工程中的危險局外人;優生學盛行的20世紀頭20年,他們更成了絕育計劃鎖定的退化階級。但在另一方面,窮苦白人也是新政(the New Deal)與約翰遜總統“偉大社會”(“Great Society”)復原計劃的受益者。

無論何時,窮苦白人都讓我們想起一個讓人不舒服的真相:窮人與我們同在。一直以來,不利窮苦白人的政策揭露出美國的矛盾與沖突。這個國家要人民相信國家的承諾——向社會上層流動的夢想,但不甚美好的真相卻顯示階級障礙讓這夢想遙不可及。當然,階級議題一直摻雜著種族問題,這一點不可否認。

本書將揭露復雜的歷史。但筆者不只是質疑特定時期底層族群身上的標簽。事實上,這個國家的潛意識一直都在合理化經濟上的不平等;國家將貧窮自然化,認為貧窮是人類無法掌控的現象。這樣一來,就有必要把窮苦白人歸類為不同“品種”(breed,英文里還有“教養”“種族”“血統”之意,此處亦指階級群體)。換句話說,階級不是社交禮儀或技巧的培養,而是更邪惡的一種東西:無法擺脫的遺傳性。美國所采用的階級用語,暴露出英國對于流浪階級的態度,凸顯大西洋兩岸對于畜牧、人口統計、純種的執念。窮人不只被視為廢物,甚至連牲畜都不如。

這些年來,除了眾所周知的貶抑形象,民粹主題也浮上了臺面,卻不足以撼動社會對于鄉村窮苦白人的敵意。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紅脖子鄉巴佬尋根”這種重尋尊嚴的運動,讓我們看見部落式激情的高漲。這樣的演變不僅是因為種族關系有了漸近式改變,更因為其對身份政治愈加迷戀。尋根,意味著階級根植于種族遺產的特色(與魅力),反映出現代人將階級視作純文化現象的渴望。但近年熱播的真人秀節目《鴨子王朝》(Duck Dynasty)和《甜心波波來啦》(Here Comes Honey Boo Boo)恰恰證明,21世紀的“白垃圾”還是甩不掉舊包袱——極度沒教養的刻板印象。

這些處境艱難的低賤階級擁有漫長的歷史,有許多家喻戶曉或不甚有名的人物參與其中,其中包括本杰明·富蘭克林、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戴維·克羅克特、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杰斐遜·戴維斯(Jefferson Davis)、安德魯·約翰遜(Andrew Johnson)、W.E. B. 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厄斯金·考德威爾(Erskine Caldwell)、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林登·貝恩斯·約翰遜(Lyndon Baines Johnson)、詹姆斯·迪基(James Dickey)、多莉·帕頓(Dolly Parton)、威廉·杰斐遜·克林頓(William Jefferson Clinton,即比爾·克林頓)和薩拉·佩林(Sarah Palin),此處僅舉這些例子。檢視他們的想法、不斷改變的公眾形象和自我形象,有助我們理解奇特復雜的美國階級認同史。

本書包含許多故事。一些故事講述了美國農村歷史的重要性,而最重要的故事探討的是美國作為一個民族所無法面對的問題:美國無處不在的階級問題。土地和財產所有權的概念,既是這個故事的開始也是結束:階級認同與土地的實質及象征意義密不可分。美國的大半歷史都把最底層的階級視為邊緣的最劣質土地:荒蕪、貧瘠、沼澤般的荒地。時至今日,房屋所有權依然是社會流動性的衡量標準。

我對這個主題的興趣始于研究生時期,當時的我有幸與兩位杰出學者合作,他們的治史方法深深地影響了我的學術事業。我博士論文的指導教授是格爾達·勒納,她致力于替意識形態除魅,讓我對傳統觀念心存戒慎。保羅·博耶是位知識分子型史學家,知識淵博。他曾以細膩、優美的筆觸探討過清教徒殖民的新英格蘭、19世紀的道德改革者及20世紀的宗教原教旨主義者。得州邊城圣貝尼托(San Benito)也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之一,那是我母親的出生地。她的父親約翰·麥克杜格爾(John MacDougall)是現代殖民開拓者,曾從加拿大引入開拓者幫他耕種。

這本書得以問世,眾友人與大學同僚功不可沒。我在此要感謝讀過此書、給予建議或分享數據的以下各位:克里斯·湯姆林斯(Chris Tomlins)、亞歷克西斯·麥克羅森(Alexis McCrossen)、利茲·瓦龍(Liz Varon)、馬特·丹尼斯(Matt Dennis)、莉齊·賴斯(Lizzie Reis)、埃米·格林伯格(Amy Greenberg),以及我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的同仁阿倫·希恩-迪恩(Aaron Sheehan-Dean)。《托馬斯·杰斐遜評論集:卸任系列,弗吉尼亞夏洛特維爾鎮》(The Papers of Jefferson: Retirement Series, Charlottesville, Virginia)的總編莉薩·弗蘭卡維拉(Lisa Francavilla)讓我注意到某封極其珍貴的信件;查爾斯·羅伯茲(Charles Roberts)與我大方分享關于亞拉巴馬州帕爾默戴爾(Palmerdale)移民社區的報紙報道。出身新奧爾良的溫蒂·伍爾夫(Wendy Wolf)是我在維京出版社的編輯,多虧她的幫助,使得我的論述邏輯更嚴謹,行文用字更準確。她花費大量時間,專業、用心地處理我的書稿。她細心的編輯讓這段復雜的歷史變得更平易近人,證明了嚴謹的學術作品不一定會讓讀者望而生畏。最后,我要特別感謝安迪·伯斯坦(Andy Burstein),我的知交和同行,他犀利的批判讓本書更加完備。

[1] Harper Lee, To Kill a Mockingbird(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60; anniversary publication, 1999),194—195.

[2] “KKK Rallies at South Carolina Statehouse in Defense of Confederate Flag,” NBC News, July 19, 2015;“Paula Deen: ‘Why, of Course, I Say the N Word, Sugar. Doesn’t Everybody?’” Thesuperficial.com, July 19,2013; “Paula Deen’s Southern-Fried Racist Fantasies,” The Domino Theory by Jeff Winbush, June 20,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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