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這個病人的現有檢查結果，還遠不足以支持他診斷腫瘤！”

孫新民坐在辦公桌前，眉頭緊鎖，氣氛有些壓抑。

事實上，肺部穿刺的難度相較于腦部穿刺來說，自然是遠低得多的。

要不然黎強也不敢這么自信，上手就搞什么EBUS-TBNA。

不過難度再低，也有風險。

像出血、氣胸、損傷大血管，甚至是把心臟直接扎了個大窟窿，都是隨時有可能發生的嚴重并發癥。

所以并非輕易可為。

孫新民手上熟練操控著鼠標，嘀嗒嘀嗒地點開電腦里的影像系統，仔細查看歐文雄最近做的頭胸腹片子。

如是看了一會兒，他臉上的表情更嫌棄了，對沈默和陸剛繼續說道：“而且這個患者就連最基本的增強CT都沒做，只是做了個普通CT平掃。”

“你們看看，肺門這里撐死也就是一團模糊的陰影，邊緣并不規整，密度也不均勻，局部是一些許散在的小斑點狀影。”

“僅憑這些，就能診斷腫瘤嗎？”

“正常的腫瘤在在影像上多會有比較典型的特征，像邊界清晰、占位效應，或是呈現出比較規則的形態等。”

“但這片子上的表現，和咱們認知里典型的腫瘤相比，差遠了！”

“簡直就是離譜！”

孫新民越說越生氣，把鼠標重重往桌上一拍，氣呼呼地。

事實上要不是他年紀大了，養氣功夫上來了，說不定就得扔鼠標了，反正沈默和陸剛總有一個要挨砸。

“對對對！主任你說的對！”陸剛在旁邊也止不住地點頭，腦袋像小雞啄米一樣，下意識地附和著，渾然忘了之前信誓旦旦說像腫瘤的話。

而且他看的清楚，孫新民說完這些話后，目光就緊盯著沈默，似乎在觀察他的表情。

因此沈默一刻不說話，陸剛就一刻不敢讓這個場子冷下來，嘴上不停地“對對對”，難為的要死。

不過沈默沒說話，倒并不是他想反駁，而是因為他同樣思考了很多。

他的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歐文雄各種可能罹患的疾病。

如此片刻之后，沈默點了點頭，終于開口道：“主任，您說的在理，不過如果不是腫瘤，那會是什么呢？”

他又搖了搖頭，一臉疑惑，將自己的分析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肺部疾病無非就那么幾種......”

“肺癌，這種是最嚴重的，但正如您所說，目前從影像上看并不完全相像，兩次的活檢結果也都是陰性。”

“肺炎？它一般會有發熱癥狀，影像上多表現為片狀陰影，極其罕見出現在‘肺門’這個位置，而且也很少會持續兩三個月那么久，因此也不像。”

“肺結核？這種多有低熱、盜汗、乏力等結核中毒癥狀，影像上常見上肺野的浸潤影、空洞等，可這病人又沒有典型的結核癥狀……”

“至于說血栓引起的阻塞性肺炎？或者肺寄生蟲引起的異常病灶？”

他微微皺起眉頭，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病情，然后又搖搖頭道：“那臨床上就更罕見了，雖說無法完全排除，但也絕不會優先考慮。”

“……”

陸剛看著沈默這副侃侃而談的樣子，心中交織著驚訝、尷尬，和焦急。

他心想，啊不是，我默哥不是鼻咽和婦科腫瘤專業的嗎？怎么肺部腫瘤也那么6？

但但但但最關鍵的是，你沒看到孫主任現在黑乎乎的老臉嗎？

難道你真的想穿刺啊？

不能夠吧～！

他在桌子下面孫新民看不到的地方，悄摸摸來回踢著沈默的鞋。

沈默察覺到腳邊異動，抬頭一瞥，這才意識到孫新民臉色不對，當即恍然地解釋道：“當然了，主任，我的意思并不是支持穿刺，只是將心里的疑惑說出來，想跟您請教請教。”

“哼，算你小子還有點腦子，知道輕重。”孫新民見沈默這般答復，才臉色稍緩，隨手把會診單“啪”地一聲丟在桌上，氣氛仍有些緊張。

他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輕抿一口濃茶，眼睛微微瞇起，問道：“那小沈，要是不穿刺，你打算怎么辦？”

穿刺是絕對不可能的。

孫新民生怕沈默這小年輕藝高人膽大，頭腦一熱，對方說幾句好話，就不知天高地厚，做了什么錯事。

因此他的這番問話，既是考察專業知識，也是想摸摸底，看看沈默是否真的沒這個心。

省的他最后擦屁股。

“先完善檢查吧。”沈默不知領導心思，只是如實答道。

“怎么個檢查法，仔細說說。”孫新民挑了挑眉，仍是一臉考校。

沈默微微沉吟，隨即條理清晰地說：“針對肺炎，我們可以先動態監測感染指標，包括完善降鈣素原，呼吸道病原體檢測，以及IG4等免疫球蛋白的檢測，排除免疫性肺炎。”

“肺結核方面，我看胸外科已經做了結核菌素試驗和痰涂片檢查，他們在這方面還是比較嚴謹的，而且結果都是陰性，可以先不考慮。”

“至于其他幾種罕見病……也可以先暫時期待觀察。”

“所以在我看來，當前最主要的任務，還是先做一個PET-CT檢查。”

“最次，也要做個增強CT。”

“嗯，不錯。”聽到這個答案，孫新民的目光終于柔和下來，微微點頭，隨即又贊許道：“孺子可教。”

說完，他心情復雜，又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會診單，后知后覺地擺擺手道：“既然你心里都有數了，還來找我干啥？覺得我這兒閑得慌？”

“這不還是怕出錯，特意請您把把關嘛。”沈默乖巧地笑了笑，接著又面露難色，提了句困難，“而且這個患者的家屬意見很大，我擔心溝通困難，所以更不能出錯。”

同樣一件事，背后有沒有科室主任的支持，底氣自然不一樣。

有了孫主任背書，他后續就可以大大方方跟對方家屬溝通了，包括胸外科。

孫新民目光一凝，淡淡“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地說道：“家屬有意見也正常，68歲的老頭子，要是我這把年紀莫名其妙被人穿兩次，也生氣。”

沈默點點頭：“唉……其實活檢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手段魯莽了。”

“少替他們說話！”孫新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語氣滿是不屑。

他年紀擺在這兒，自然一眼看穿了里面的門道，也知道那胸外科絕不是什么魯不魯莽的問題。

許是調來新安縣的日子已經有些久了，孫新民覺得，要是不較真，這里的工作倒也還過得去。

可有時候一旦較起真來，他就會發現縣醫院里的規章制度，乃至診療規范，跟大醫院比起來，那差距可真不是一星半點。

有些科室好一點的，像神經外科，還有自家腫瘤科，就還能勉強看看。

但有些科室……那簡直是一言難盡，聞著味兒都讓人膈應！

“行了，去吧去吧，會診單你自己寫就行，寫完了發我看一眼。盡快把這事兒給拒了，千萬別答應人家！”孫新民揮了揮手，下了逐客令。

“得嘞！”沈默笑嘻嘻地應了一聲，連帶著陸剛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