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斌想的很多很多，可眼下，又容不得他繼續想了。

他沒好氣地瞪了李劍金一眼，最終只能無奈說道：“好吧，桂芳，你先起來。我答應你再重新評估一下李寶河的手術風險。要是有機會，我會盡量給他安排手術。不過，這醫療費……”

“我問過村長了，他說咱們這邊的醫保能報銷八成！所以主任，只要能救老李的命，我們砸鍋賣鐵都行！”張桂芳驚喜地抬起頭，搶著回答。

然后她又信誓旦旦地保證說：“主任，您就放心做手術，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不會怪您，您就是我們李家的救命恩人啊！”

“行，那我再重新評估手術方案，給他做術前準備吧。”張主任終于勉強地點點頭，做出了決定。

他閱歷豐富，也看出來李寶河這位妻子是情深意重，不像是一般想來碰瓷的，因此終究是情感戰勝了理智，心軟答應了。

盡管這個決定非常不情愿。

張桂芳一聽，眼中閃過一絲狂喜：“好好好！謝謝張主任，謝謝李主任。我這就回去準備錢，不管多少，我都想辦法湊齊。”

說完，她順著周圍人攙扶的力量站起身來，又鞠躬謝了一圈，然后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會議室，頭也不回。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張文斌和李劍金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無奈和擔憂。

李劍金雖是這場手術的提議者，但他又何嘗愿意手術？

左右為難啊……

而就在這時，張文斌的目光忽然再次落在病歷資料的會診記錄上。

沈默的簽名清晰可見。

他想起了這件事的起因，正是那位腫瘤科的不知名會診醫生松了口，同意了對方手術！

這才有了今天的這場鬧劇，和不得已的手術安排！

他眉頭緊皺，沒好氣地說：

“沈默，這是誰？腫瘤科不是孫主任會診嗎？為什么找他？他憑什么跟病人說可以考慮手術！胡鬧！”

…

…

新安縣醫院，腫瘤科門診。

八點半，孫新民已早早完成了今日門診的KPI——看完了早上有且僅有的四個預約掛號的病人。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葉，淺酌一口，默默感慨這臨退休的日子，真是歲月靜好啊。

叮鈴鈴——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就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破。

孫新民拿起手機一看，見是神外張文斌主任打來的，便接起電話，臉上堆起溫和的笑容：“張主任啊，早上好，有什么事情？”

“孫主任，您不忙吧？有個事兒得跟您溝通一下。”電話那頭，張文斌壓著怒氣的聲音沉穩傳來。

“還行，不過再忙也不差一個電話的功夫，你說吧。”孫新民沒聽出對方的情緒，只是掃了眼自家窗臺上的麻雀，笑吟吟地應著。

“好，那就打擾了。”張文斌開門見山道：“孫主任，請問貴科是不是有個叫沈默的醫生？”

此話一出，孫新民心里咯噔一跳，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但他依舊語氣淡定地應著：“對啊，張主任，怎么了？”

“是這樣，這個叫沈默的醫生，昨天去我們科會診了一個病人，跟病人說可以考慮手術，現在患者手術意愿特別強烈……”

“可您不知道，這病人的手術風險極大，家里又根本沒錢治療！現在我們科室現在正為這事兒頭疼得不行！”張文斌的聲音里滿是無奈。

孫新民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眉頭緊緊皺起，道：“實在不好意思啊張主任，唉，咱們這年輕醫生，有時候就是不懂事，說話沒個分寸。我這就狠狠批評他！給你們添麻煩了。”

“對了，您那個病人……情況還好吧？”孫新民又問。

“病人我們暫時安撫住了，不過后續還得再仔細研究研究。唉，這情況真讓人頭疼。”

“行，那后續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你盡管開口，不用客氣。”

“那就麻煩您了。”張文斌道了聲謝，掛斷了電話。

兩人聊完，孫新民端起桌上的濃茶，抿了一口，茶水先苦后甜，蕩開了他內心的些許無奈。

“這小子，能力不錯，就是太能惹事了！”他搖搖頭，在空曠的診室里輕聲嘟囔了一句。

想到這里，他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小沈，來我診室一趟。”

隨著電話落下。

沒過多久后，診室的門被輕輕推開，沈默闊步走了進來。

“主任，您找我？”

“小沈，我問你，昨天你是不是會診了神經外科的一個病人？”孫新民放下茶杯，臉色嚴肅地看著他。

“是，主任。”

“那你跟病人怎么說的？說他可以手術？”

沈默眉頭微蹙，解釋道：“主任，那個病人情況雖然復雜，但我覺得還是有手術機會的。而且病人和家屬自己說的，張主任考慮給他手術，我才順著這個方向做了些告知。”

“糊涂！”孫新民猛地一拍桌子，恨鐵不成鋼地說：“病人說的話你就全信？剛剛張主任給我打電話了，說他從來就沒答應過給這個病人做手術！”

“小沈，咱們是腫瘤科，對外科那些彎彎繞繞的門道可沒那么清楚。”

“我就問你，你知道這臺手術的具體風險嗎？人家張主任都親自打電話過來了，說你就這一句話，把人家科室攪得雞飛狗跳！你說怎么辦？”

“而且我再問你，這個患者本來就沒錢，一旦手術或者后續治療出了問題，你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孫新民越說越激動，手指在桌上重重地敲打著，嚇跑了麻雀。

沈默嘴巴微張，有些委屈。

這也能賴到他？

他可是從來沒有說過“可以手術”這樣的話，會診單寫的清清楚楚，也是“貴科評估風險”……

但他這般想著，嘴上還是小聲回道：“主任，我知道錯了，當時沒考慮那么多。”

“小沈，會診的工作我知道你做得挺好，但是在跟患者溝通這方面，一定要注意！”孫新民嘆了口氣，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又鄭重地強調道：“這里面可全都是陷阱！”

“主任，我明白了。我以后一定會更加謹慎。”沈默點點頭。

“行了，你去吧。以后遇到類似的情況，先跟我匯報，我們一起商量，不能自己做主。”孫新民擺了擺手，只覺心好累，呼吸都費勁。

然而沈默沉吟了下，卻沒離開。

“怎么，你還有事？”孫新民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差點氣紅了。

沈默嗯了聲，然后迅速說道：“主任，我話還沒說完。我知道這臺手術風險大，不過，我幫李寶河找了個臨床試驗項目。”

“臨床試驗！？”

孫新民愣住了，忽然輕吸了一口冷氣，呼吸瞬間暢通。

只是心里還滿是不敢相信。

他當然清楚什么是臨床試驗，雖說從未參與，但也知曉其中門道。

對于家庭條件尚可的患者來說，臨床試驗未必是好事，因為不確定性太大。

但對于經濟條件較差，已經沒有什么選擇余地的患者來說，臨床試驗就像是天上掉餡餅的事！

它不僅能省下一大筆治療費，還有機會接觸到前沿的治療手段。

不過這種臨床試驗，基本只有在大城市的三甲醫院才會開展。

像云陽這種四線小城市，平日里連聽都沒聽說過，消息都很難傳到這兒來。

怎么可能！？

“這事靠譜嗎？咱們縣也能搞臨床試驗了？”孫新民一臉狐疑。

“當然！不過不是在咱們縣醫院搞。”沈默解釋道：“這個臨床試驗是深城的南醫大附屬深南醫院負責的，有兩個備選，剛好都是神經膠質母細胞瘤復發患者的，是我研究生師兄負責的。”

“如果李寶河最終符合臨床試驗的條件，一旦去了那邊，那么他的后續的治療費用就可以全免，還有專業的醫療團隊全程跟進。”

“不過……”

沈默遲疑了下，有些無奈地說：“那個患者的入組條件還差了一些，我正想跟神外的醫生以及患者本人商量下后續的選擇，看是爭取完善檢查，盡量入組，還是堅持手術。”

“這還商量個屁啊！？”孫新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茶水濺出了幾滴。

他站起身來，雙手背在身后，在診室里來回踱步，邊踱邊說：“張文斌那小子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不想做這臺手術。”

“現在有這么好的機會，他肯定支持患者入組臨床試驗！”

“你小子要是早說，我也不用被人家數落得灰頭土臉咯！”

“得了，啥也別說了，別在我這兒晃悠，趕緊去神外吧。”

孫新民大手一揮，有些看似不耐煩地說：“你現在就找張主任，確定后續治療方案，趁他們還沒安排手術，也讓他們知道知道我們科的厲害！”

他的語氣早已沒了惱火，反而多了幾分揶揄和迫不及待。

“好咧，我這就去！”

沈默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