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陸云生拿著昨日發現的那本《昭明文選》向周文通發問：“恩師，這本《昭明文選》的注疏好似與弟子之前所見不同，不知是何注本？”

周文通拿過一看，解答道：“這是南宋贛州州學刻六臣注本《昭明文選》，其注與市面上流通的李善所著、尤袤刻本的《昭明文選注》風格迥異，不太相似。”

他之前讀陸游《老學庵筆記》之時，陸放翁曾經提過《昭明文選》是士子必讀書目，不過有乾以來，不重“雜書”，只重經義，就連《昭明文選》這等集作都不被重視。

好在陸中恒平時積蓄和鄉梓供奉都拿來買書了，陸云生才有機會得觀較為精簡的李善尤袤刻本《昭明文選》。

陸云生不由再次認真翻閱起來，周文通見他如此，輕咳一聲，捋須道：“云生，此時先以府試為重，這書何時不能看吶？況且這贛州州學本不過是疏通文意，語言簡明，不重考據，實不可取?！?

陸云生聞言一怔，明白恩師用意，點點頭，目光回頭看了一圈書墻，雖心癢難耐，但終究還是壓制住了沖動。

他默默走回書桌，老老實實謄抄起桌上那本被冷落許久的時文范文了。

周文通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點點頭：“距離府試考試還有兩月不到，時間已然不足，除三月三為師可放你休沐一日外，其他時日，你須得到學堂來?！?

陸云生并未叫苦，只是鄭重點頭。

周文通拿起戒尺，輕點案上另外拿來的一本厚厚的《十三經注疏》，嚴肅道：“為師教學，講究根基扎實。如你蒙學前就拜老夫為師，為師定會讓你先讀古文以養氣，讀時文以知體，再練文章以達意，三者循序而進?！?

“不然即便你有了秀才功名，仍舊遠遠不夠。最終那道鄉試天關，是輕易取巧過不去的?！?

嚴師在此時，是標配，算不上贊美。

……

周文通嘴上說得嚴，實際上他也知道過猶不及。

除了三月三之外，他還是讓陸云生按每五日可休沐一日的作息進行，可謂張弛有道。

不過陸云生自覺沒什么疲憊之感，倒也沒有按時休沐，只要有時間，就會去善明學堂的后堂學習。

他的書法，有了周文通的悉心教導，加之他不斷臨帖古代大家們的摹本，有了長足進步。

這一日，周文通還提到，君子六藝里，別的倒不一定會考，但射箭肯定會用到。

“鹿鳴宴上或有鄉射禮，”他瞥了陸云生一眼，“若能中舉，此禮必不可缺。你既志在進取，當有所預備。”

不得不說，周文通對陸云生的期望何止是高，這鹿鳴宴上即便有鄉射禮，也只跟解元、亞元等鄉試前幾名有關系。

這也難怪，哪個老師不望自家弟子成龍呢。

他自己便是鄉試經魁出身，深知其中艱辛與榮耀，自然希望陸云生這關門弟子能青出于藍。

只是眼下府試在即，習射耗時費力，反正現在也來不及練，周文通就是順嘴一提。

不過另外一件事情可不能再耽擱了。

“??？恩師讓我今日便去拜訪陳縣尊？”陸云生剛寫完一篇時文，正臨摹著字帖，聞言手腕一頓，一滴墨險些洇開。

周文通點點頭：“其實，你該在縣試第二日便去的，此乃慣例，謂之‘謝師’或‘謁見’。這也怪為師，前日雖給了你書，卻忘了叮囑你即刻去辦。”

實際上他已經提醒了，把送人的《古文尚書》都給陸云生準備好拿去了，他哪里想得到陸云生居然還沒去啊。

陸云生一時有些尷尬，撓頭道：“弟子是農家子出身，于官場禮數一竅不通，確乎不懂這里禮節，弟子實不知該如何拜會一縣堂官?！?

周文通聞言微怔，隨即了然：“嗯，這倒也是實情?！?

他喚來書童寫好拜帖，讓陸云生隨同書童一道去江寧縣尊府邸拜會。

陸云生有些羞愧，自己這恩師簡直又當爹又當媽。

他先同書童一道回家中取來“雅賄”——那套《古文尚書》抄本，順道喝了一碗羊奶，那腥膻味直沖腦門，但他還是皺眉強忍著喝完了。

權當是壯實自己身體。

車馬未停，一路向陳縣尊府邸而去。

陸云生到了縣尊府邸正門，正要向縣尊府門口的看守遞上拜帖，那隨行的書童趕緊拉住他胳膊：“陸公子，這邊請?！?

他熟門熟路地引著陸云生轉向府邸側門，從袖中取出小半個銀錠子，悄悄塞給了側門門房。

那門房熟練地顛了顛銀錠子，約莫有個二三兩樣子，臉上擠出個笑，咧嘴露出半口爛牙：“等著?！?

陸云生后知后覺，猛地明白這府邸的正門非貴客或大事不開，訪客一般都要走側門。

他這才回想起，自己之前進出云府確實都不是從大門走的。

官場規矩繁復，稍有不慎便容易鬧笑話，甚至觸犯主人家的忌諱。

陸云生心中警醒，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專注在讀書之上，都沒什么時間和途徑來學習這種禮儀。

看來以后真得好生向周師討教這些應酬之道了，不然自己顏面受損事小，連累周師落個“教不嚴”的名聲，那可就是他的天大罪過了。

陸云生趁著通報的功夫，趕緊低聲向書童細問待會兒見禮的具體步驟和應對言語。

書童壓低聲音告訴他：“公子放心，不必擔憂。進去后莫要直視縣尊，答話恭敬簡潔。若縣尊賜座，只坐半邊；若賜茶，飲半盞即擱。”

書童還告訴他，一般來說可以不跪，但這縣尊點了他做縣案首，算他半個座師，跪地叩頭也無妨，這也是有講究的，叫“頓首禮”。

當然他作為周師的書童，建議陸云生還是行“揖手禮”即可。

陸云生心下略定，將書童的囑咐牢牢記下，又默念了一遍。

那門房收了銀子辦事倒也利索，馬上就回稟道：“縣尊傳見?！?

陸云生趕忙整了整衣冠，向書童遞了個感激的眼神，這才捧著書匣，隨著門房進了側門。

這縣尊府邸不小，雖然沒有云府那般大，但也是亭臺樓閣，曲徑通幽，占地寬廣，足夠上百人居住了。

陸云生謹記書童之言，為防冒犯，一路微微低頭斂目前行，被那門房一路引著，到了一處書房之外。

陸云生回頭看看書童，其人早已停步在院門外，搖頭示意自己不能再跟進去了，他只好深吸一口氣，自己獨身上前叩門。

“進?！标惿胶拥穆曇魪拈T內傳來，顯得中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