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發榜完后的第二日，陸云生縣案首的名聲差不多傳遍了整個江寧府。

大家都知道有個十三歲的少年成了縣案首，不過仍舊沒幾個人認得他的長相。

頂多知道他姓陸，再多的老百姓們也不知道了。

老百姓很忙的。

縣試風光一時之后，生活便迅速重歸平靜。

陸云生照例拿著書袋，裝好書，步行前往善明學堂。

意料之中，即便他是首次踏上步行上學之路，也沒受到什么實質影響。

到了學堂，雖說周文通收他做了親傳弟子，但他現在的課程還是需要跟著蒙童班的一起上。

只是同窗們的態度悄然轉變了。

不少人主動招呼，連那位之前總愛陰陽怪氣的王姓同窗，此刻見到他竟也擠出一絲笑容。

既然對方如此“友善”，那陸云生是真記不得這位王姓同窗心心念念呆在長案前看榜，卻最終縣試落榜、未進前五十的糗事了。

云思夜照舊睡眠質量良好，仿佛昨日縣試放榜時的那點失落從未發生——主要是因為他第二輪就淘汰了。

陸云生課間倒也問過云思夜，他是不是不打算努力了。

“云公子可還記得‘君子佳人之約’？某姑娘可是要望穿秋水了。”陸云生說完，自己先愣了一下，自己有沒有說過那個姑娘姓啥來著。

“我這叫養精蓄銳，不急于一時，云生大哥。”云思夜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趴在桌上，懶懶道。

嗯，很有道理。

云思夜難得思考一次，繼續道：“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那我提早磨槍，不也提早生銹嗎？”

“磨了也白磨吧，云生大哥，有沒有道理？”

陸云生無奈搖頭：這孩子，算是沒救了。

正常的理念不應該是天天磨嗎？

人家寬慰你的話，讓你不要放棄，變成你偷懶的金科玉律了是吧。

散課的鐘聲響起，眾人紛紛收拾東西，瞬間消失，看來無論何時，對于放學大家還是很積極的。

陸云生卻獨自留下，先慢慢寫完今天的功課，這才收拾好筆墨，起身往后堂走去。

剛撩開后堂的門簾，便見周文通早已端坐堂上，手中赫然握著那把烏沉沉的戒尺。

正午的陽光斜射進來，在戒尺光滑的竹面上顯出凜冽光華。

周文通背光而坐，面容隱在陰影中，周身散發著凜然威勢，這……不似教書先生，倒似廟里的判官！

(⊙o⊙)…，陸云生下意識吞了吞口水，后背有點發涼，感覺有些不妙。

“今日，”周文通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學時文?！?

陸云生剛想開口說些什么——

“住嘴！”周文通猛地一拍桌案，戒尺與桌面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目光銳利，直射過來，相當嚴厲地對著陸云生喝道：“你之前縣試所作文章，根本算不得八股文！”

陸云生無辜地眨了眨眼，誰說話了，是我說話了嗎？

“好了，”周文通臉色稍霽，從案下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略顯矜持地遞過去，“為師這里有一套時文選集，囊括近百年舉子的優秀范文……嗯，是為師精挑細選，集其精華而成?！?

陸云生接過來看了看，冊子很薄，墨跡尚新，他不由有些疑惑，開口問道：“敢問恩師，近百年的優秀范文，為何這般薄？”

“這你別管，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你先謄抄一百遍，其義自現。”周文通賣了個關子，“為師這里的全部字帖也在后堂擺著了，你每日需謄抄三份，為師會檢查?！?

“一百遍？三份？”陸云生心頭一跳，看了看天色，距離天黑估計頂多兩個時辰。

如無必要，他實在不想挑燈夜讀，畢竟這個時代夜晚照明實在不行，而光線不好的情況下，自己容易近視。

陸云生不敢耽擱，抓緊時間進了后堂。

果然，那書桌上擺著幾幅字帖，并未疊放，而是好好地鋪在桌上。

周文通緊跟在后，看到陸云生目光掃過字帖時似乎亮了一下，心中略感欣慰，微微點頭。

咦，怎得陸云生往書墻去了。

陸云生看著滿墻的書籍，心頭狂喜，那屬于檔案管理員的分類癖瞬間發作，心中暗道：之前在云府別院那點書算什么，這里才是寶藏！

他之前在檔案館當職工之時，雖然實際上干不了多少分類的工作，但是對于這個工作的操作規范早就了然于心，之前在云府別院的書房進行分類，于他而言只能算是小試牛刀。

陸云生二話不說，直接搬來凳子，把頂上的書冊一本本小心拿下，一邊快速瀏覽書名、序跋，一邊在腦中飛速構建分類框架，經、史、子、集、地方志、時文集……。

那本范文小冊，不知給他隨手丟到哪里去了。

周文通站在一旁，看了看，欲言又止。

“這小冊子……”他內心糾結，暗自嘀咕，“可是老夫昨夜熬到三更，忍著腰酸背痛，從自己當年那幾大箱得意時文里精挑細選，一字一句謄出來的心血之作?。　?

身為鄉試的《尚書》經魁，周文通自認自己的文章算得上優秀范文。

這馬上就要開始考府試了，陸云生還有功夫去翻些雜書，這可真是心大。

唉，罷了，今日左右也來不及了，便由他去吧。

周文通看著已然完全沉浸進自己世界的關門弟子，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是不忍出言打攪，默默關門走人了。

“妙啊！”陸云生心中贊嘆，周文通的藏書果然不是大路貨，珍品何其多也。

他剛才不過粗略一掃，起碼有一半以上是他沒見過的。

他甚至看到了數本當朝大儒的獨家十三經注本，他隨手拿起一本，看著本朝大家的見解、批注，頓時愛不釋手，翻著翻著就看了起來，一時不為外界所擾。

這一下午的功夫不過倏忽即逝，陸云生正讀到精彩處，眼前光線卻驟然一暗。

他猛然驚覺，這屋內已經快暗得看不見了。

陸云生有些奇怪，往桌臺上的蠟燭望去，發現燭淚已盡，燈芯早熄了。

他推開后堂門，走到門外，看到天色已然大黑，也就戀戀不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