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士捋須不止，說話卻是云山霧繞的，陸云生一時捉摸不透。

周博士之后沒再開口，反而陷入了沉思。

他開始回顧起當日陸云生拜師之時的言行舉止。

又想起陸云生博聞強記，拿過他的注解書籍，不過月許就全部吃透。

這等領悟力、學習能力超群的弟子，誰人不想要？

況且陸云生不過一農家子，看其書法水準也知，其人并無名師教導。

周博士長嘆一聲，終究下定決心。

“跪下吧。”

“嗯？”陸云生一時迷糊，不知道自家夫子什么意思。

周博士眼睛一瞪，吹胡子道：“還不下跪？”

“喔……”陸云生這才反應過來，這是這個時代正式的拜師禮！

難不成周師真要收自己為入室親傳了？

陸云生心中狂喜，外表動作不停，老實跪下。

他先遙遙拜了在中堂佇立著的先師孔子神位。

“學生拜見座師！”陸云生隨后向周文通叩拜。

周文通點頭，扶起陸云生：“好，此后你便是老夫的關門弟子。”

陸云生又行了三次揖禮。

周文通這才笑著坐下：“云府那邊，老夫會同云岫說的，你不必再去做書童了，想來老夫這個面子還是有的。”

“日后你便老老實實跟在老夫這邊學習就是，一路過了府試、院試，你就是生員了。”

他想了想，繼續道：“成了生員，你可以在學堂開課，教蒙童三、百、千和四書，也可幫學堂抄書習作……呃，你的書法，確實得練練了。”

陸云生原本聽得眉飛色舞，聽到書法又不禁癟氣。

周文通笑道：“不必氣餒，老夫藏書三千卷，書帖也不少，蘇、黃、趙、顏的真跡搞不來，摹帖多得是。”

陸云生有些心癢難耐，連忙點頭應道：“謝過恩師。”

周文通正欲起身，忽然想起什么，開口問道：“云生，你今年十三，可有表字？”

沒等陸云生回答，他自顧自搖搖頭。

“加冠之時才有取字一說，不過你往后就將向外求學，你我師徒二人聚少離多，提前為你取字，也算全了師徒之禮。”周文通摸摸下巴，開始思索起來。

“對了，你這名字，是誰給你取的？”周文通有些好奇。

“向外求學？”陸云生聞言心中一動，捕捉到這個信息，但還是先躬身回道：“具體并未問過我父母，不過我們這一輩是‘云’字輩的，我大哥叫云海，我四弟叫云帆。”

“云海、云帆？聽起來都比你的名字好些……”周文通略微詫異，“我還以為你們三兄弟的名字，都會取自文獻公那首《望月懷古》：‘海上生明月’這句呢。”

陸云生尷尬一笑，就算是取自這句話，自己爹娘大概率也不知道張九齡這首詩，有可能是蒙師提過吧。

周文通沉吟一會兒：“云生二字，‘云’字典出《莊子》‘乘云氣，御飛龍’，‘生’字典出《易經》‘天地之大德曰生’……”

陸云生撓撓頭，這個時代取字就是這樣，哪怕你的名字是瞎取的，也需要引經據典。

“如云舒展，生生不息。如云化鵬……，既如此，不若老夫給你取表字‘鵬舉’可好？”周文通眼中帶著一絲促狹，壞笑道。

“呃，別……別，學生實在擔不起……”陸云生滿頭大汗，心中哀嚎：難道這就是自己勸陳松年自詡不如諸葛亮的報應嗎？

不兒，怎么周師也同蒙師一般，喜歡找他逗樂打趣了。

周文通慨然嘆道：“擔不擔得起另說，老夫總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能青出于藍而青于藍，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老夫不忍見你……”

“罷了，”他擺擺手，“老夫曾思量過‘逸之’與‘定之’二字。逸之最契飄逸進取之境，定之更顯沉靜淵雅，此二表字如云卷云舒，你望卷還是舒，由你定奪。”

周文通說完這些，便背身過去，沒再看陸云生了。

陸云生這些年來，已經沉靜夠久的了，一時之間難免有些激蕩難耐。

他抬起頭，堅定道：“學生此后，惟愿進取。”

周文通身形微頓，半晌未動，而后并未轉身，直接道：“那行，你以后表字就是定之。”

“定之？”陸云生一愣，難免重復一句。

他心中愕然：不是說由我定奪進取選逸之嗎？怎么選了沉靜的定之？這……不按套路出牌嗎？

周文通卻已轉過身來，面帶嚴肅，目光如炬地盯著陸云生，道：“你可知我為何要說不可意氣用事嗎？更為何為你取‘定之’字？”

陸云生一怔，旋即搖搖頭。

周文通冷哼一聲：“自然是有緣故的。江寧府的府試還未開考，府案首卻已然定下。”

陸云生聞言一驚，反應極快：“莫非是定下……那沈硯白？”

說完，他心中暗道：這也不可能吧，左右這沈硯白也是善明學堂的學子，周師何必如此憤慨？

周文通點點頭：“不錯，此人剛才便是來同我辭別的，直言與我說，他已拜江寧府劉知府為座師，以后就不在善明學堂讀書了……”

他瞇眼冷笑：“或許是瞧不上老夫這八品官，又或者是以為老夫獨獨給你助力，沒給他助力，從而怨恨老夫。”

陸云生有些無奈，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原來今日沈硯白莫名給他白眼，難不成是以為自己受了什么優待不成。

天可憐見，他哪來什么優待，哪怕是拜座師也是今日才得后補的呀。

陸云生覺得有些冤枉，不過這沈硯白也是夠可以的，一點證據都沒有，就嫉恨上自己了，估計家里本來也有點背景才是。

“學生不知，這沈硯白家中可是……”陸云生小心翼翼發問。

周文通淡淡道：“此人家中無甚出奇，唯獨有風傳，此人與劉家小姐有些來往。”

噢，金龜婿。

真羨慕……哦不，真可恨。

陸云生不由自主地露出惡狠狠的表情。

按下對沈硯白的腹誹，陸云生又開口問道：“恩師，您之前說，學生將向外求學？”

周文通點點頭：“沒錯，府試之后，你之后要去九江府的白鹿洞書院。”

“白鹿洞書院？！”

“……”

哇，已經決定了嗎？

真好呢，只不過為什么自己總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呀。

白鹿洞書院，鼎鼎大名，有唐以來，就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書院，能有機會去求學，確實是陸云生的福分。

周文通看了一眼陸云生，顯然無需介紹、無需動員，自家這個關門弟子定然愿意去的。

之前白鹿洞書院的山長李崇樸過年前來找他喝酒，還特意問他有沒有什么可堪造就的弟子。

確實有一個，不過“剛好”是自己的關門弟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