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謄抄工整、卻無署名的密報,正靜靜攤開在案頭最顯眼的位置。旁邊,還有幾份來自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門的“市井輿情摘要”,內容大同小異,皆指向錦衣衛指揮同知張夢錦。
“構陷忠良…偽造證據…逼死人證…勾結黑道…襲殺生員…意圖嫁禍上官…圖謀指揮使之位…”吳孟明的手指,修長而穩定,輕輕點著密報上那幾行觸目驚心的字眼。
他聲音不高,還帶著輕笑:“看來咱們錦衣衛有‘英杰’啊!真是沒丟了咱們祖傳的手藝喲!”
語聲雖然帶笑,卻像冰渣子,每一個字都狠狠地砸在在場眾人的心坎上,“好,好得很啊!張同知,真是給咱們錦衣衛長臉!給天子親軍立威!”
吳孟明端坐在太師椅,手指緩慢捻動一串晶瑩光亮的翠玉佛珠。
“只不過,他張夢錦……”吳孟明似笑非笑,“本督親掌的‘金吾衛’暗樁,他也敢不打招呼就動?
西苑護衛,天子近前,他眼里可還有我這個掌印?可還有祖宗家法規矩?!”
侍立一旁的幾個心腹千戶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地上跪著的,是采辦二管家趙貴的侄子趙小旗,此刻正抖如篩糠,額頭冷汗涔涔。
趙小旗后背衣衫盡濕,聲音發顫:“回,回都指揮使!張同知,張夢錦言此為機密要務,涉及袁案逆黨串聯……事關重大,只,只言乃奉上峰密令行事……卑職,卑職實不知詳情!更,更未敢過問其調用何人!”
“好一個‘奉上峰密令’!好一個‘機密要務’!”吳孟明怒極反笑,笑聲在壓抑的公廨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的上峰是誰?是溫閣老?還是他爹張兵部?嗯?!
我吳孟明,堂堂錦衣衛都指揮使,在他眼里,莫非已是死人不成?!”他抓起案上那幾份“輿情摘要”,狠狠摔在趙小旗面前,“看看!都睜大眼睛看看!
堂堂天子親軍,指揮同知,勾結下九流的黑道匪類,在京城重地襲殺有功名的讀書人也就罷了!非但不能成功,還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朝廷的體面何在?我錦衣衛的威儀何存?!”
“更可惡者!張夢錦自己行事不密,爪牙盡喪,自身難保,竟敢來攀誣老子!老子默許他構陷袁繼咸?老子跟袁繼咸半根毛的恩怨都沒有,構陷他做什么?
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最后八個字,如同驚雷炸響,震得在場所有錦衣衛官員魂飛魄散,紛紛跪倒一片,連呼:“指揮使息怒!卑職等絕無此心!”
“趙小旗,你說,那日他說了什么,張夢錦他究竟說了些什么?說——”
“卑職……卑職那日親耳所聞!”趙小旗聲音發顫,卻竭力理清楚口齒,“張同知在醉仙樓‘太白’雅間,摟著他新納的揚州瘦馬。
親口說……說‘吳孟明那老東西,不過是仗著祖蔭,尸位素餐,錦衣衛遲早是他姓張的囊中之物。
溫閣老一句話,就能讓他滾蛋回老家抱孩子去!’”
“啪!”吳孟明手中的佛珠砸在桌面上,串線驟然繃斷,滾圓的珠子噼里啪啦滾動在青磚地上,清脆的聲響在只有沉重的呼吸聲的書房里格外刺耳。
吳孟明臉上最后一絲涵養消失殆盡,只剩下冷峻的面色。
“好!好一個囊中之物!好一個尸位素餐!”吳孟明霍然起身,官袍下擺帶倒椅子。
三兩步走到趙小旗面前,抬腳就是重重的一記踹在趙小旗的肩窩上,將趙小旗踢翻在地,跟著上前,云緞錦靴胡亂地踢在趙小旗身上,“潑殺才,怎地不上去摑這廝的鳥嘴?平日里饒舌說嘴,打架斗毆不是在行得緊么?道他是個指揮同知便不敢了?知他有個兵部尚書老爹便怕死了?……”
趙小旗被踢得滿地亂滾,卻是哼也不哼一聲,除了護住要害,竟是連躲避也不敢。
好在吳孟明也是虛淘了身子,沒踢打兩下,自己反倒是累得氣喘吁吁,汗如雨下。他扶住椅子背,呼呼喘息了幾聲,道:“起來吧!趙小旗你這賊廝鳥,也不知道跑的夯貨,若是老子下手重了,豈不把你打死了!趙貴還怎么養老送終?真真是個憨貨!”
他在身上掏摸了兩下,摸出幾張不知哪家錢莊的銀票來,朝滿臉汗珠的趙小旗手里一塞。“拿去!爺賞你的!”
趙小旗單膝跪地道:“不敢收爺的賞賜,小的沒能親手替爺打那白眼狼的鳥嘴,已是慚愧得緊了!”
“滾你丫的蛋!老子說個氣話而已,拿根棒槌就當了針(真),拿了銀票先滾了去,準你一天的假,回去看你老子娘和趙貴去,別拿去塞婊子褲襠。滾滾滾——”
“傳令!升堂!本指揮使要問問他張夢錦,是誰的囊中之物!”
沉重的朱漆大門洞開,兩列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力士雁翅排開,氣氛肅殺如冰。
張夢錦被急召而來,剛踏入大堂,便覺氣氛不對。
他強作鎮定,拱手道:“卑職張夢錦,參見吳指揮使!”
吳孟明高踞主位,面罩寒霜,根本不看他,只冷冷丟下一疊文書。
“張夢錦,本指揮使問你,五月十七、二十一、二十六,這三日,你未經本指揮使簽押,擅自調動‘金吾衛’丙字、丁字兩處暗樁,共計人手十七名。所為何事?調令何在?”
張夢錦心中一凜,強辯道:“回指揮使,是為追查山西逆黨傅山等人行蹤,事出緊急,卑職……”
“事出緊急?”吳孟明猛地一拍驚堂木,聲如雷霆炸響。
“再緊急,能越過祖宗成法?能繞過本督掌印?
金吾衛護衛西苑,拱衛圣駕。你張夢錦膽子包了天,敢動圣駕近衛?!眼里還有沒有朝廷法度?還有沒有我這個指揮使?!”
他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夢錦臉上。
張夢錦被這劈頭蓋臉的呵斥砸得頭暈目眩,臉上青白交替,羞怒交加:“吳孟明!你休要小題大做!不過調用幾個外圍暗樁,追捕幾個酸丁,何至于此?我父……”
“住口!”吳孟明厲聲打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譏諷。
“你父?你父是兵部尚書不假!可這是錦衣衛,是天子親軍。這里的一畝三分地是姓吳的管,還不是是姓張的管!
張夢錦,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攀得上溫閣老的高枝兒,這錦衣衛就是你的后花園了?!”
他走下主位,彎腰湊近張夢錦耳邊,聲音壓得極低“你以為你養的那些狗,都對你死心塌地?這錦衣衛的天,還輪不到你來翻!”
“你!”張夢錦氣得渾身發抖,血涌上頭,僅存的理智徹底燒斷,指著吳孟明破口大罵:“吳孟明!你個老匹夫!你分明是嫉賢妒能,看我追捕逆黨屢建功勛,怕我奪了你的權!
倚老賣老,尸位素餐!錦衣衛在你手里,遲早變成養老院!”
這話一出,滿堂只剩下簌簌發抖的衣服摩擦和牙齒上下捉對兒廝殺的聲音。
所有力士、書吏、校尉甚至是試千戶、千戶,全都低下頭,恨不得埋進地縫里去。
這話可真捅破天了!
吳孟明不怒反笑,那笑聲陰冷得讓整個大堂溫度驟降:“好!好一個嫉賢妒能!好一個尸位素餐!本指揮使今日就讓你張二公子看看,什么叫規矩!”
“傳本指揮使令:
一、自即日起,指揮同知張夢錦,因‘操勞過度,需靜心休養’,暫停其一切對外差遣!
其所轄偵緝、捕拿、用刑、聯絡外線等一應事務,暫由趙千戶……不,由本指揮使親領之鎮撫司、經歷司直接接管。
凡張夢錦親信所交匪類,掛番子、力士名號者,即刻停職,鎖拿詔獄,嚴加訊問其近日所為!”
“二、嚴查所有涉及襲殺生員傅山等案之黑道匪類。
凡有參與,無論首從,著五城兵馬司、順天府全力協拿,一體鎖拿,嚴懲不貸,遇有抵抗,格殺勿論!”
“三、張夢錦近日所行之事,所簽之令,所調之人,所涉之案,著經歷司詳加核查,封存檔冊。凡有違律逾制、構陷濫權者,無論涉及何人,一查到底,據實奏報!”
“四、即日起,凡無本使親筆手令及關防大印,任何人不得以錦衣衛名義擅自調動一兵一卒,聯絡外線一人一卒!違令者,以謀逆論處!”
左右,還不拿下張夢錦的腰牌印信,剝了他的飛魚服、繡春刀。”
“吳孟明!你敢!”張夢錦目眥欲裂,掙扎著欲撲上前。
卻被兩名如狼似虎的力士死死按跪在地,腰間魚袋腰牌、懷中銅印連同身上的飛魚服一起被粗暴撕扯下來。
“拖下去!”吳孟明拂袖轉身,“沒有本指揮使的命令,錦衣衛衙署,一步也不準張夢錦踏入,違令者,以叛逆論處!”
張夢錦眼中怨毒幾乎凝成實質,死死瞪著吳孟明那張冰冷的臉,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吳孟明,你……你好!咱們,山不轉水轉!”
吳孟明嫌惡地揮揮手,仿佛撣去一粒灰塵。看著張夢錦被拖走的背影,他眼中閃過一絲快意,隨即被更深沉的算計取代。
打折了這條瘋狗,溫相那邊……總得有個交代。
不過,這身皮既已剝下,想再穿上,可就難了。
他轉身,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下屬們:“今日之事,都給本指揮使警醒著點!這衙門的規矩,從來只有一條——本指揮使的規矩!”
燭火搖曳,映照著兵部尚書張鳳翼緊鎖的眉頭和案頭堆積如山的軍情塘報。
他剛接到宣府、薊州方向加急密報,各處關隘均發現大隊清兵游騎哨探活動,烽燧示警不斷。
結合錦衣衛和其他方面從盛京模糊不清但指向性極強的流言,這位老尚書心中已壓上了一塊巨石。
建奴主力,恐怕真的來了,而且目標很可能直指京畿!
就在此時,書房門被“砰”地一聲撞開。
張夢錦臉色鐵青,帶著一身酒氣和戾氣沖了進來。
“父親!吳孟明那老匹夫他……”
“閉嘴!”張鳳翼猛地抬頭,厲聲打斷,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焦躁和失望,“看看你這副樣子,成何體統!”
“父親!吳孟明他構陷于我,奪了我所有職權。將我軟禁府中!
這口氣我咽不下!您得為我做主,立刻找人上書彈劾他,讓溫相給此獠施壓!”張夢錦如同找到了宣泄口,不管不顧地吼道。
張鳳翼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筆墨跳起:“做主?彈劾?你還有臉說?!
擅調金吾衛暗樁,越權干預他部,甚至口出狂言,辱罵上官。哪一條不是證據確鑿?!
吳孟明是老狐貍,他敢當眾拿下你,必是拿到了鐵證。
你做事如此不檢點,授人以柄,如今南北會剿流寇正是關鍵所在,現在又邊關告急,烽火將燃,你讓我如何為你出頭?
拿什么去彈劾一個手握實權的錦衣衛指揮使?你以為這國事真的是兒戲嗎?!”
“邊關……邊關告急?”張夢錦被父親罕見的疾言厲色震住,囂張氣焰為之一窒。
“十萬火急!”張鳳翼指著案頭塘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奴酋阿濟格的大軍,恐怕已近在咫尺了。
獨石口、古北口、墻子嶺……長城一線處處告警。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皇上徹夜難眠!
這種時候,你讓我為了你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東西,去跟實權錦衣衛都指揮使撕破臉打擂臺?
去分散溫相對付清流們明槍暗箭的精力?!
你,你,你糊涂透頂!”
張夢錦臉色煞白,他終于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遠超他的個人恩怨。
他嘴唇翕動,聲音干澀:“那……那我怎么辦?難道就任由吳孟明……”
“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張鳳翼疲憊地閉上眼,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
“安分守己,閉門謝客!不要再惹是生非!吳孟明既然只是讓你‘靜思’,就暫時不會動你性命。眼下穩住京畿防線才是頭等大事!若此戰能平安度過,或許還有轉機……”
他沒說下去,但未盡之意讓書房內的空氣更加凝重。
張夢錦看著父親蒼老了許多的面容和眼中深重的憂慮,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涌上心頭。
他知道,父親這棵大樹,在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前,也感到了自身的搖搖欲墜,無力再為他遮風擋雨了。
他失魂落魄地退后兩步,再無之前的跋扈,只剩下被權力拋棄后的茫然與恐懼。
詔獄深處,潮濕陰冷的氣息永遠揮之不去。
袁繼咸囚室的角落里,一盞豆大的油燈頑強地燃燒著,發出微弱而溫暖的光芒。
與幾日前相比,這間囚室有了微妙的變化。
地面鋪上了一層干燥的稻草,上面甚至多了一條半舊的厚棉褥。
墻角的小桌上,擺著干凈的食盒和水壺,旁邊甚至還放著一本用油紙小心包好的《史記》。
空氣中那股刺鼻的霉味,也被淡淡的艾草氣沖淡了不少。
老獄卒周大福佝僂著背,提著食盒進來,臉上竟難得地擠出一絲近乎諂媚的笑容:“袁大人,用飯了。今兒有剛燉好的熱湯,您趁熱喝。”
袁繼咸放下手中馬超興托人輾轉送進來的書卷,微微頷首:“卻是有勞老周你了。”
聲音依舊平靜,但氣色比初入詔獄時好了許多。
他知道這些變化意味著什么,馬超興他們的努力見效了,外面的力量已經滲透進來,打通了關節。
銀子,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簡直比圣旨更管用。
“不敢當,不敢當。”周大福手腳麻利地擺好飯菜,又低聲道,“大人放心,上面雖還沒個說法,但小的們得了吩咐,斷不敢委屈了大人。
外面鬧騰得厲害,說是建奴又要打來了,都察院、刑部那些老爺們,心思都不在這頭了,看來是要委屈大人在這里多等幾日了。”
袁繼咸默默點頭。他雖身陷囹圄,但通過周大福和一些隱晦的渠道,對外面的風聲也有所耳聞。
京師戒嚴,流言四起,三法司的重心早已從審他的案子,轉向了共同應對迫在眉睫的軍事危機。
案件的審理,恐怕要無限期擱置了。
這既是無奈,也給了他喘息之機。
周大福放下東西,收拾掉囚室內的一些垃圾,快步走了出去。
他是得了吩咐,也收到了銀子,對于這位袁大人不敢怠慢。
詔獄里進來過的大人物多了去,從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大小九卿都有。
這不,九千歲魏忠賢魏公公麾下“十狗”之一的前太仆寺卿曹欽程現在還在里面關著呢,嗯,還是那天字十一號囚室的牢頭,進來關到他囚室里的官員都得給他上供,似乎還挺快活!
對于他們這些上不得臺面的獄卒也是知道風向的。
這位袁繼咸大人可是通了天的人物,雖然說不著什么時候可能會被放出去,但是他的學生可是真厲害,敢敲登聞鼓鳴冤,敢攔溫相的轎子遞狀紙。
這都還罷了,他的學生里居然還能拿捏詔獄里面大小禁卒、小吏。哪家詔獄里干活的,家人甚至自己的床頭沒有插了一把飛刀?
對袁繼咸有半點差池,嘿嘿嘿!
吃飯的家伙搬家都是輕的,說不準都要被人拿了去折騰一番,生不如死。
嗨!這年頭——
山西會館內,氣氛不復往日的激昂悲憤,多了幾分壓抑的焦躁和離別的愁緒。
“衛兄、曹兄,一路保重!”傅山將兩個簡單的包袱遞給衛周祚和曹良直,聲音低沉。他們身后,還有七八名同樣準備啟程回晉的生員。
曹良直臉上帶著不甘與無奈:“青主兄,非是我等畏難退縮!只是鄉試之期日近,家中父老催促再三。十年寒窗,功名一搏,實難舍棄啊!況且……”
他壓低了聲音,“登聞鼓也敲了,轎也攔了,血書也遞了,如今京城人心惶惶,皆言建奴將至,這案子……懸著了!
我等留此,徒耗錢糧,亦無大用。”
衛周祚也嘆道:“是啊,聲勢已不如前。待我等秋闈之后,若案情仍無進展,必再聚義北上!”
傅山理解地點點頭,用力拍了拍兩人的肩膀:“二位兄臺安心應試,金榜題名,亦是為我三晉士林增光!
此間之事,有我與文伯、如金等留守,相機而動。”
王如金和薛宗周站在傅山身側,目送著同窗們背著行囊,匯入京城因流言而日漸慌亂的人流。
背影漸行漸遠,帶走的不僅是人,更是幾個月來以鮮血和勇氣凝聚起的那股震動京華的磅礴聲勢。
大規模的街頭請愿、撒揭帖等活動,因形勢緊張和人員離散,已經是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
喧囂一時的“三晉袁案”浪潮,在戰爭陰云的籠罩下,暫時平息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