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洪近日來的確是威風八面。
山陜道上的好漢們來遞話的、送禮的、拜山門的可以從胡同口排隊排到城門洞里去。
也不是別的原因,過天星惠登相、張?zhí)炝眨€有混天星、九條龍這些農民軍被洪承疇殺得四下亂跑,闖將李自成、老回回馬光玉、混十萬馬進忠從湖廣、河南敗退到商南、雒南一帶的秦嶺大山里。
山陜道上的刀客、小股的流寇、占山為王的山大王們都不得不到處找門路。
現(xiàn)在,隱隱是山陜道上第一高手,江湖上跺跺腳都滿地亂顫的方大洪就成了這些個江湖豪杰們的救命稻草。
一時間,打著華興會杏黃小旗的商隊日子都好過了很多。
過來花錢買華興會過路旗的商賈們更是相望于道,絡繹不絕。
不過,今兒來的人,方大洪也不得不放下江湖大豪的架子,出門相迎。
來的正是晉商八大家的一群頭面人物,更要命的是太谷王家的嫡長子王開業(yè)親自帶著人來了。
這架勢,連方大洪心里都有些犯嘀咕。
難道是跑來大同搶親的不成?
想起文質彬彬的香長被王開業(yè)這個大舅子抓去拜堂的樣子,還有田家的四姑娘、魏家的大小姐……方大洪嘴角都差點壓不住了。
夏天了,該吃瓜了!
王開業(yè)個子不高,面皮白皙,身上也掛著監(jiān)生的功名,看上去很是有一副北地豪商的沉穩(wěn)氣勢。
方大洪當然知道這些晉商不是沖著自己來的,寒暄了一陣,便定下了去大同的日子。他也趕緊布置一下,讓副手鐵塔接手部分事宜,自己親自陪同這些晉商們去大同面謁殷洪盛。
晉商們的到來,不但殷洪盛,就連葉廷桂和薛默都被驚動了。
葉廷桂也聽說了王家七姑娘千里迢迢跑來看夫婿的戲碼,他倒是好整以暇地等著喝喜酒。畢竟,從錦衣衛(wèi)在盛京打探到的消息,建奴有南下擾邊之意。
都知道寧遠、錦州、山海關一線的遼東鐵騎兵雄勢大,黃臺吉沒必要從這個防線過來自討苦吃。
那就是走九邊了,九邊之上,居庸關和大同就是首當其沖的。
大同,看來少不了又得遭到建奴蹂躪一番。
殷洪盛如果結好這些晉商也不是壞事,到時,也可以多弄些錢糧來緩一緩大同府這個殘破的府城。
何況,殷洪盛手下那個胡德帝才又送來了今年的“冰敬”。
其實就是賣私鹽,開工場,折騰各項產業(yè)的分紅,這才幾個月,就四千多兩銀子到手,想來家里的祠堂也是可以修一修了。
初夏的陽光透過高窗欞,在打磨光滑的青磚地上投下幾道明亮的光帶,王開業(yè)端坐上首客位,一身寶藍綢緞直裰,腰間玉帶上懸著羊脂玉佩,眉眼間帶著商賈世家的精明與世家子的矜持。
他身后坐著十來個晉商八大家的頭面人物,個個衣著光鮮,神色肅然,目光如同探鉤,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廳內陳設,更在殷洪盛身上逡巡。
田家的管事田榮侍立在二東家田生梅的身后,一張胖臉全是陪著小心。
方大洪也穿著一身秀才的青袍坐在下首作陪,日常帶的斬馬刀也放在門房,卻是按照文士的規(guī)矩,帶了一塊溫潤的白玉玉佩。他
魁梧的身軀在官帽椅里顯得有些局促,只得努力挺直腰板,有些粗糲的手指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虎目掃過對面那群“財神爺”,心里暗罵:“入娘的,陣仗真夠大,真當是來娶親還是來搶親?”
他想起王玉燕那雙帶著倔強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又瞥了一眼主位上神色平靜的殷洪盛,暗自盤算著香長會如何應對。
主位上的殷洪盛,今日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白鷴補服,洗得有些發(fā)白,更襯得他眉目清朗,氣度沉凝。
他端起青花蓋碗,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仿佛眼前這群足以攪動天下商道的巨賈只是尋常訪客。
“殷府臺,”王開業(yè)終于開口,聲音圓潤,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打破了沉默。
“家父命王某及諸位世叔此番聯(lián)袂而來,一為拜會府臺,感念府臺在邊塞危難之際,庇佑舍妹周全,王家上下銘感五內。”他微微欠身,禮節(jié)周全。
“王兄客氣了,分內之事耳!”殷洪盛放下茶碗,語氣平淡,微微回禮。
“這二來嘛,”王開業(yè)笑容不變,話鋒卻悄然轉沉。
“聽聞方大俠麾下所制‘通行旗’,于山陜道上頗有神效,商旅趨之若鶩。
我等八家,行商天下,亦深感路途險阻,匪患難靖。
今日厚顏,愿向方大俠求購一批,以保各號商隊平安。價錢方面,方大俠盡管開口。”他目光轉向方大洪,帶著笑意。
方大洪嘿嘿一笑,抱拳道:“王大少爺抬舉!方某通讀圣人教誨,只認信諾。旗子好說,只要按規(guī)矩來,管保商路暢通!”他故意把“規(guī)矩”二字咬得略重。
“規(guī)矩自然是要講的。”王開業(yè)點頭,隨即話鋒再轉,微笑著切入正題,“這第三件事,便是關乎舍妹玉燕。”
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清晰而緩慢,“舍妹年幼無知,擅離家門,幸得府臺收留于衙署,雖為權宜,然名節(jié)攸關。
此事在太谷乃至晉中,已頗有微詞。家父與家母憂心如焚,恐誤了舍妹終身,亦恐有損府臺清譽。”
花廳內落針可聞。
晉商代表們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泥塑木雕,實則耳朵都豎得老高。方大洪的眼睛也瞪得老大。
這個瓜大啊!
王開業(yè)直視殷洪盛,眼神清亮:“我王家雖為商賈,亦知禮義廉恥。
事已至此,為全兩家體面,為安舍妹之心,更為了結此番‘合營’諸多事宜,以家父之意,請府臺明媒正娶,迎舍妹過門,立為正室夫人。
我王家愿備厚奩,并全力襄助府臺仕途,大同乃至宣大軍需,我八家亦可鼎力籌措!”
他語速加快,帶著不容拒絕的壓迫感,“至于田家,田世叔正在此處,可請?zhí)锸朗迮c府臺分說。
魏家魏老先生那邊,自有家父與諸位世叔前去分說,必不使府臺為難!
府臺乃人中龍鳳,前程遠大,豈可因兒女小事,徒增煩擾?”
軟硬兼施。
以王玉燕名節(jié)和八大家的商業(yè)、政治資源為籌碼,讓殷洪盛就范,不僅要聯(lián)姻,更要正妻之位,將王家的利益與殷洪盛的前途牢牢綁定。
殷洪盛眉頭微蹙,王開業(yè)這番說辭,滴水不漏,占盡道德高地,將王家置于被迫結親的“受害者”位置,實則步步緊逼。
對于王玉燕,他更多的是聽胡德帝談起,這個少女優(yōu)秀的財會本領。
他并不反感這個女孩子,對她的勇氣甚至感到驚訝佩服。
但是說到結親這個事情上,卻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這樁婚事,早已超出兒女情長的范疇,成了各方勢力博弈的籌碼。
他正欲開口,身后傳來一個略顯陰柔卻帶著疲憊的沉穩(wěn)聲音:“王兄一路辛苦,怎地到了大同也不先派人知會小弟一聲?”
卻原來是殷洪烈,他一身雨過天青色的杭綢直裰,笑容和煦,眼神掃過王開業(yè)一行人,最后落在方大洪身上,微笑著微微頷首。
方大洪心里卻是定了。
香長的這位大哥,做生意果然是個干才。
“顯明(殷洪烈的字)兄?”王開業(yè)眼中閃過一絲意外,旋即化為更深的了然,笑著拱手,“竟是勞煩你親至,愚兄惶恐。此來倉促,原想著先拜會府臺,再敘家常。”
“二弟忙于軍務政務,分身乏術。王兄和各位世叔伯既為七姑娘之事而來,小弟代父前來,亦是正理。”殷洪烈笑容不變,話語卻滴水不漏,點明了自己主事人的身份。
“諸位遠道辛苦,不如先移步城中‘臨春樓’,小弟已略備薄酒,為諸位接風洗塵。至于舍弟與王七姑娘之事,”他目光在王開業(yè)臉上停留一瞬,“席間再議不遲。”
臨春樓的雅間“聽松閣”。
八珍羅列,美酒飄香,酒過三巡,王開業(yè)放下銀箸,目光灼灼地看向殷洪烈,殷洪烈微笑著揮揮手,那些臨春樓的姐兒們都紛紛收了樂器,起身施禮,悄然退下。
王開業(yè)開門見山:“顯明兄,家父的意思很明白。玉燕是我王家嫡女,與令弟的婚事,王家上下皆樂見其成。
然則名分須正,當以嫡妻之禮相迎。至于魏家那邊,自有我王家去分說。”他語氣溫和,卻帶著晉商巨族的底氣,“且田世叔也在,田世叔的意思是……”
田生梅淺淺地啜了一口酒,笑笑道:“哎!兒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啊!小女仰慕繁英賢侄,我亦是無法。
好在她和七姑娘自幼交好,這些許名義就也無妨,她愿為平妻,共效娥皇女英之舉!”
殷洪烈深知晉商聯(lián)姻的分量,更明白“正室”二字背后代表的巨大利益捆綁與隨之而來的壓力。
他看向弟弟,眼神復雜,既有商人對利益的本能渴望,也有對弟弟志向的擔憂。
田生梅語氣懇切:“繁英賢侄少年英杰,前途無量。玉燕、云英皆是良配,日后內宅和睦,亦是繁英專心國事的臂助。我自然是傾力襄助,無論是這渾源煤鐵之利,還是繁英仕途所需之財帛人脈,皆不在話下!”
話語如一張金光燦燦的大網(wǎng),籠罩下來,許諾著潑天富貴。
王開業(yè)點頭道:“是了!顯明兄,這渾源煤鐵工場,既是利國利民之基業(yè),殷家獨力支撐未免辛勞。
我八大家愿再注資二十萬兩,并調撥得力掌柜、賬房、匠師入內,共襄盛舉。
往后工場所出精鐵焦炭,由我八大家包銷,銷往口外、宣大乃至九邊各鎮(zhèn),渠道暢通,利市十倍!
此乃兩全其美之事,殷家聲望更隆,王家亦有依靠,顯明兄以為如何?”
席間幾位八大家的東主掌柜們紛紛點頭附和,目光熱切地看向殷洪烈。
好一個二十萬兩,看數(shù)目的確不少,加上前面注資的二十萬兩,相當于全大明一年的十分之一鹽稅收入,真是大手筆!
只是,若是八大家得了渾源煤鐵工場和其中的核心技術,每年從這里販運到蒙古、建奴以及全國各地的精鐵可就是個可怕的數(shù)字了。
陽城縣一年產鋼鐵就有九百萬斤,渾源煤鐵工場現(xiàn)在預計每年最差也可以產優(yōu)質鋼鐵百萬斤,若是技術擴散,八大家自己控制的煤鐵工場就能隨隨便便煉出四五百萬斤來。
四五百萬斤就相當于全大明一年鋼鐵總產量的0.5%,看起來數(shù)字不大,一斤“十煉鋼”價值不過是0.27兩銀子,若送到口外和遼東,價格翻十倍都是良心價了。
送一百萬斤出去,可就是二三百萬兩雪花銀了。
四十萬兩銀子算什么?
方大洪坐在下首,捏著酒杯的手指微微發(fā)白,心頭暗罵這群老狐貍吃相難看,看向胡德帝和李式開二人的眼神也有些沉重。
胡德帝面色怡然,仿佛毫無所覺,只是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而李式開則低下頭,盯著杯里的酒水,仿佛那杯澄澈的酒水里有著萬頃驚濤。
殷洪烈臉上笑容不變,輕輕放下酒杯,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磕碰聲。
他抬眼,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王兄美意,殷家心領。
舍弟婚事,關乎兩家顏面,更關乎七姑娘和田四姑娘的終身,自當鄭重。然則……”他話鋒陡然一轉,“諸位東主可曾想過,這偌大的家業(yè),這滾滾的財源,若無刀兵護衛(wèi),若無太平世道,終究是鏡花水月?”
眾人一愣。
殷洪烈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小弟此次沿途所見,絕非尋常!宣府鎮(zhèn)方向,烽燧狼煙日夜不息,邊軍調動頻繁異常,遠超歷年秋防規(guī)模。
小弟更從口外商隊處聽聞一駭人消息,建奴偽武英郡王阿濟格,已率鑲白旗精銳并蒙古附庸,號稱十萬之眾,繞過寧錦,似有直撲京畿之勢!”
“十萬建奴?!”一個掌柜失聲驚呼,手中象牙筷“啪”地掉在桌上。
雅間內瞬間死寂。方才還熱切談論煤鐵包銷、聯(lián)姻好處的八大家東主掌柜們,臉色齊刷刷變得慘白。
十萬建奴叩邊!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商路斷絕,意味著兵災席卷,意味著他們剛剛還在覬覦的龐大工場,隨時可能化為一片焦土。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這些年滿洲建奴災害饑荒連綿,糧食價格達到了明朝的八十倍。而他們的人參貂皮鹿茸鐵礦和銀子卻因為明朝禁絕貿易而賣不出去,這就給走私的晉商們帶來了巨大的商機。
可是,就算是多年來他們和建奴、蒙古暗通款曲,售賣這些口外所急需的糧食兵器藥材,也擋不住這巨大兵災所帶來的商路損害。
對于這些原始的資本家而言,他們不在乎祖國,但他們在乎銀子!
殷洪烈將眾人反應盡收眼底,語氣沉重地繼續(xù)道:“此等軍國大事,雖系傳聞,然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值此山雨欲來之際,舍弟身負守土之責,晝夜憂勞,焦頭爛額。工場日夜趕制甲胄火器,皆為備邊御敵。此刻若驟談工場分潤、聯(lián)姻細則,是否……”
他故意停頓,目光掃過王開業(yè)那張終于失去鎮(zhèn)定的臉,“……有些不合時宜?若建奴鐵蹄真?zhèn)€踏破邊關,玉石俱焚,你我今日所謀,豈非盡付流水?”
“這……”王開業(yè)喉頭滾動,額頭滲出細密冷汗,他所有精心準備的籌碼在這“十萬建奴”的滔天兇信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他強自鎮(zhèn)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顯明兄所言極是……國事為重,國事為重!是愚兄思慮不周了。”
殷洪烈轉身看向殷洪盛,道:“父親讓我速來告知,家中已全力籌措錢糧藥材,不日便押運北上助你!
更囑咐,你的婚事……切不可再拖延!值此亂世,當速定家室,安后方,以全忠孝。”
他目光掃過廳內晉商們,又看向王開業(yè),換上一副生意人的圓融笑容:“王世兄,關于舍弟與令妹的婚事,家父已全權委托于我,愿與王家、田家等諸位賢達,共議良辰吉日,聘禮章程。
家父有言,殷家雖寒,亦知諸位義重,王小姐蘭心蕙質,與我弟實乃天作之合,必當以正室之禮相待!只是良辰吉日需得再議,不可莽撞行事。”
恰在此時,近墨腳步匆匆而入,無視滿室凝滯的氣氛,徑直走到殷洪盛身邊,俯身耳語,同時將一個蠟封極嚴、僅有指節(jié)大小的細竹管悄然遞入殷洪盛手中。
殷洪盛神色不動,指尖微一用力,捏碎蠟封,抽出內里一張薄如蟬翼的密箋。視線掃過上面幾行蠅頭小楷,瞳孔微微一縮。
箋上正是黃仕俊的手書一首詩,是以暗語寫成:
“九重闕下風云急,金鑾座側待新枝。欲借東風扶搖力,須掃庭前舊雪時。袁案沉疴當速斷,錦衣鷹爪暫可弛。待得瓊林花滿日,共看玉宇澄清期!”
(譯:內閣廷推在即,我需入閣助力。請速運作,助我成事。我將動用清流勢力,推動袁繼咸案盡快了結,力保其性命,并迫使錦衣衛(wèi)放松對傅山等山西士子的追捕打壓。事成之后,朝堂之上,互為奧援,共圖澄清吏治、抵御外侮之大業(yè)!)
黃仕俊已經(jīng)拋出了交易:助他入閣,換取他對袁案和山西士子的保護,以及對未來倒溫的支持。
黃紙黑字,字字千鈞。朝堂黨爭的漩渦與塞外燃起的烽火,如同兩股狂暴的激流,同時向殷洪盛奔涌而至。
他緩緩抬起眼,目光掠過眼前神色各異的晉商,屋內眾人沉重的呼吸聲和命運齒輪轉動時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吱嘎聲響同時彌漫開來。
指間那張輕薄的密箋,仿佛承載著整個帝國的千鈞重負。
聯(lián)姻的網(wǎng)、戰(zhàn)爭的刃、朝堂的棋局……所有線條都死死絞纏在他身上,勒入骨血。
“二弟,是……”殷洪烈探尋著問道。
“沒什么,是朝內有重臣要廷推入閣,命我多加助力!”殷洪盛淡淡地說。
“莫非是?”
“大哥,莫要揣測!”他打斷了殷洪烈的話頭,笑著道:“橫豎都是為皇上盡忠,為大明開太平的忠臣良將!”
卻見那些晉商相顧一下,卻是個個眼神清澈,笑容滿面。
王開業(yè)站起來,朗聲道:“如此看來,府臺前程遠大,何愁將來不能登閣拜相,為我山西鄉(xiāng)梓再添佳話!王某在此,先敬府臺,再敬顯明兄,門楣光大,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