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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苦撐

  • 明末第一教父
  • 烈火祖師
  • 5024字
  • 2025-07-09 19:30:00

桑干河故道工地。

一場不期而至的春雨,并未帶來多少詩情畫意,反而將干涸龜裂的土地瞬間攪成了粘稠的泥潭。

渾濁的雨水順著新挖的壕溝邊緣流淌下來,匯入溝底,很快積起渾濁的水洼。

成千上萬的流民,如同工蟻般在泥水中蠕動。

他們被府衙的差役和臨時任命的工頭驅(qū)趕著,分成數(shù)隊。

壯勞力揮舞著簡陋的鐵鍬、鋤頭,奮力挖掘著淤積的河泥,沉重的土筐壓得脊背彎成弓形;稍弱些的婦孺則負責(zé)將挖出的泥土搬運到河堤上壘筑加固。

雨水混合著汗水,從他們蠟黃枯槁的臉上淌下,浸透了單薄的、打著補丁的衣衫,緊貼在嶙峋的骨頭上。

空氣里彌漫著濕泥的腥氣、人群的汗餿味和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沉默。

“快!東段溝深再加三尺!”一個穿皂衣的小吏踩著半濕的草鞋,手中藤條虛抽著空氣。他面前,幾個面無人色的漢子正奮力將一筐筐沉重的凍土塊抬上溝沿,筐繩深深勒進肩胛骨里滲出的血痕。

泥水順著溝壁流淌,渾濁如淚。

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石匠拄著錘柄喘息,渾濁的老眼望向遠處模糊的城墻輪廓:“……府臺大人說,疏通了這桑干河老道,來年…來年興許就能澆上地了?”他像是在問旁人,又像是自言自語。

旁邊一個裹著破麻片的婦人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臉上的泥水雨水,茫然地搖搖頭:“誰知道呢?今兒這頓雜糧糊糊,別斷了就謝天謝地。”

“開飯!”遠處傳來一聲鑼響,沉悶的嘈雜里陡然注入一絲活氣。溝渠上下的人群動作瞬間麻利起來,紛紛涌向臨時搭起的草棚。

幾只碩大的木桶冒著熱氣,里面是稀薄得照得見人影的糊糊,幾片發(fā)黃的菜葉沉沉浮浮。

一雙雙枯瘦的手伸向發(fā)燙的粗陶碗,領(lǐng)到的人如獲至寶般蹲到角落,貪婪地吞咽,唯恐慢了一瞬,這維系性命的稀粥就會消失。

棚外,幾個新來的流民眼巴巴望著,喉結(jié)滾動,被持棍的差役擋在外圍。

殷洪盛身披蓑衣,站在一處稍高的土坡上,俯瞰著這片巨大而混亂的工地。

近墨撐著一把闊大的油紙傘,努力想為先生遮住斜飄的雨絲。

雨水順著殷洪盛的蓑衣邊緣滴落,他的臉色比天空更加陰沉。

“以工代賑”?殷洪盛看著這片在細雨中掙扎求生的景象。

那點微弱的生機,是用急速消耗的糧倉換來的。

每一鍬土掘起,每一口糊糊下咽,都在啃噬著大同府本已枯竭的根基。

“府尊,人…人是來了不少。”站在他身后的戶房主事楊一荷,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憂慮,他的官袍下擺早已沾滿泥點。

“渾源、應(yīng)州、山陰……各州縣征調(diào)來的流民丁壯,加上城里分派出來的貧戶,林林總總,怕有兩萬余人了。可…可這糧食…”

“省著點!粥再稀點!每人就這一勺!領(lǐng)了工食票的才能領(lǐng)!后面的別擠!”負責(zé)粥廠的司吏嗓子已經(jīng)喊劈了,臉上寫滿了焦躁和恐懼。

鍋里的粥湯清澈得幾乎能照見人影,米粒稀疏可數(shù),更多的是切碎的干草根和碾碎的豆渣。

“府尊,您看看,就這樣的粥,每日耗費的雜糧豆料也是海量!”楊一荷的聲音帶著哭腔,“代王府昨日才送來那一千石,杯水車薪!各縣報上來的存糧,說是登記造冊了,可征調(diào)起來阻力重重。

那些大戶哭窮裝死,州縣老爺們也叫苦連天,說府衙這是要他們的命啊!

再這樣下去,頂多……頂多再撐三天!

三天后,工地上這兩萬多張嘴,拿什么填?城里等著平價糧的百姓又怎么辦?

而且,渾源縣楊知縣……今天暈倒在烽燧工地上!渾源縣倉……縣倉真的徹底空了!今日分撥的一部分口糧,是,是楊知縣昨日當(dāng)了自己夫人陪嫁的一支金簪,從糧商牙縫里硬摳出來的十石糧!”

遠處,負責(zé)烽燧重修工程的山陰縣令,一個五十多歲花白頭發(fā)的老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水跑來,官帽歪斜,狼狽不堪。

他撲到殷洪盛面前就作揖:“府尊大人,不能再加人了!

下官那邊分派的八百丁壯,今日領(lǐng)粥時就差點打起來。工地上人心惶惶,都怕干到一半沒飯吃白費力氣!

這雨一下,土方塌了好幾處,還傷了人……府尊,實在撐不住了,求您……求您想想辦法啊!”

他臉色灰敗,眼中是徹底的絕望。

殷洪盛沉默著,雨水順著他緊抿的嘴角流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腳下這片工地散發(fā)出的巨大而危險的氣息。

流民們眼中最初被“以工代賑”點燃的那一絲微弱希望,正在饑餓、勞累和這冰冷的春雨中迅速熄滅,重新被更深的麻木和潛藏的戾氣取代。

而那些被逼到墻角的州縣官吏、本地富戶、甚至府衙內(nèi)部的小吏們,他們的不滿和怨氣如同這工地上的泥濘,正在無聲地淤積、發(fā)酵。

他幾乎能想象,那些被動了奶酪的晉商,此刻正在如何煽風(fēng)點火,將“殷同知好大喜功”、“不顧民生,強驅(qū)民力”、“耗盡倉糧,自取滅亡”的流言,悄悄播撒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撐不住也要撐!”殷洪盛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塊砸進泥水里,讓山陰縣令打了個哆嗦,“工程不能停!停了,人心就真散了!

告訴所有人,朝廷的糧已在路上!

方大洪押運的糧食,不日即到!

凡參與工程者,工食票記檔,待糧到之后,憑票雙倍補發(fā)口糧!

有敢妖言惑眾、懈怠工事、煽動鬧事者,就地鎖拿,以通匪論處!”

他目光如刀,掃過楊一荷和山陰縣令:“爾等職責(zé)所在,當(dāng)竭力安撫人心,督促工程!

糧食之事,本府自有計較!

若再讓本府聽到爾等叫苦連天、動搖軍心,休怪本府不講情面!去!”

兩人被他眼中凜冽的寒光懾住,不敢再多言,只得硬著頭皮躬身退下,重新投入那混亂的泥潭中。

“香長,”先一步趕來的李式開聲音低沉,在他身邊說:“代王府那邊……鄭長史松口了,但只肯先調(diào)八百石陳糧,還要我們立下字據(jù),言明是以‘賑災(zāi)鹽引’作保,日后連本帶利償還,利息……高得嚇人。而且要求必須立刻拿到部分鹽引憑證。”

“給他!”殷洪盛毫不猶豫,飛快地從近墨帶著匣子里,拿出一份蓋有知府私印和防疫局關(guān)防的“臨時鹽引憑條”,隨手填了個虛高的數(shù)字遞給李式開。

“八百石,杯水車薪,但能頂兩天是兩天!告訴鄭長史,后續(xù)引票,待戶部批文抵達,一并奉上!”

殷洪盛又轉(zhuǎn)向近墨,聲音低沉而急迫:“去,讓旺兒速傳胡德帝來見我!要快!”

晉陜交界,黃龍山道。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越來越急,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天地間一片蒼茫,山道在雨幕中變得模糊不清。

方大洪站在一塊突出的山巖下,雨水順著他蓑衣的縫隙不斷流入脖頸,帶來刺骨的冰涼。他眉頭緊鎖,看著眼前陷入泥沼的車隊。

這條原本就崎嶇難行的古道,在連日暴雨沖刷下,徹底變成了一條粘稠的“黃油”陷阱。

沉重的糧車深深陷入泥濘,任憑騾馬如何奮力嘶鳴掙扎,車輪只是徒勞地空轉(zhuǎn),甩起大片的泥漿。

一隊隊精壯的漢子喊著號子,奮力推著車轅,或用粗大的繩索拖拽,每個人的臉上都糊滿了泥水,赤裸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用力!一!二!嘿喲!”

“加把勁!那邊陷得淺的,先把車拉出來!”

李掌柜的嗓子已經(jīng)喊啞了,渾身濕透,指揮著人手在泥濘中奮戰(zhàn)。

路老七也豁出去了,在泥水里連滾帶爬,拼命用肩膀扛著車板,嘴里罵罵咧咧地詛咒著這該死的天氣。

那幾十張換來的羊皮,此刻也派上了用場,被撕開墊在車輪下,卻很快又被更深的泥漿吞沒。

“方爺!不行啊!”一個渾身泥漿的隊正抹了把臉,焦急地喊道,“這鬼路!前面還有十幾里更難走的峽谷路!

照這速度,別說十日,十五日也未必能到大同!

而且這雨再下,糧食受潮發(fā)霉可怎么辦?”

方大洪望著在泥水中艱難掙扎的隊伍和沉重的糧車,又抬頭看了看鉛灰色的、仿佛要壓下來的天空,胸中憋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

懷中那封高一功送來的密信早已被體溫捂得溫?zé)幔椀滦瘡R的糧食已經(jīng)備好,只等這邊騰出手腳去接運。

那批藥材更是救命的東西。

可現(xiàn)在,第一步就卡在這要命的泥濘里!

大同城里的香長,還在等著這批救命的糧食支撐大局,等著自己打通這條維系著無數(shù)人生死的鹽糧通道!

他猛地啐了一口混著雨水的唾沫,聲音如同悶雷在雨中炸開:“老李!”

“在!”李掌柜立刻應(yīng)道。

“把牲口全卸下來,集中所有人力,輪班拖車!

陷死的車,把糧食分裝,人扛馬馱,能帶多少是多少!

剩下的糧車,給我用油布蓋死蓋嚴實了,留兩隊最得力的人看著。

等雨小些路干了再走!你親自帶一隊輕騎,星夜兼程,先去玄壇廟把藥材和第一批糧運回去。告訴高一功,后續(xù)的鹽,我方大洪記著賬,一粒都不會少他的。

快去!”

李掌柜沒有絲毫猶豫,抱拳領(lǐng)命:“明白!”轉(zhuǎn)身就沖進雨幕里招呼人手。

方大洪看著李掌柜帶人消失在雨幕中,又轉(zhuǎn)頭望向泥濘中掙扎的隊伍,猛地抽出腰間的雁翎刀,刀鋒在雨水中閃著寒光:“都別給老子裝死!大同城里幾萬雙眼睛等著這口吃的。香長等著老子打通這條路!

是爺們的,跟老子一起,把這該死的糧食扛出去!

扛不動,就用推的,用拽的!誰他娘的掉鏈子,老子先砍了他祭旗!

動手!”

吼聲如同驚雷,暫時壓過了風(fēng)雨。

漢子們被他兇悍的氣勢激得熱血上涌,齊聲應(yīng)和,爆發(fā)出更大的力量,再次撲向那泥濘中的糧車。

隊伍在絕望的泥濘中,以一種更加悲壯而緩慢的方式,繼續(xù)向前蠕動。

大同府衙,簽押房。

雨水敲打著窗欞,發(fā)出連綿不斷的聲響。

屋內(nèi)光線昏暗,僅有一盞油燈搖曳,映照著殷洪盛疲憊而緊繃的臉。

他剛剛送走焦頭爛額的胡德帝,代王田莊那邊運糧的隊伍在路上遇到了小股潰兵騷擾,雖然擊退了,但耽擱了時間。

更要命的是,有心人開始在城中散播“代王府的糧被劫了”的謠言。

近墨渾身濕透,如同泥猴般沖了進來,他小心地從貼身處取出一個用油布和蠟封得嚴嚴實實的小竹筒,雙手奉上:“先生!興兒哥從太原加急送來的,馬爺?shù)拿苄牛∮糜筒及巳龑樱稽c沒濕!”

殷洪盛精神一振,立刻接過。油布上還帶著近墨的體溫和外面的濕氣。

他看了一眼近墨,溫和地說:“快去擦擦水,別凍病了!”

近墨答應(yīng)了一聲,卻沒有走開只是后退了一步,靜靜等待著他的吩咐。

他迅速拆開層層包裹,里面是一封字跡略顯潦草卻力透紙背的信箋。

湊近油燈,凝神細讀。

是馬超興的親筆。

“香長鈞鑒:超興頓首再拜。太原事急!

青主兄果如香長所料,性如烈火!

得弟來后,即于三立書院振臂疾呼,痛陳袁師蒙冤,奸佞構(gòu)陷,國法淪喪!書院諸生群情激憤,應(yīng)者云集。發(fā)動了。

青主兄與薛宗周、王如金、白孕彩、張?zhí)於分T君子晝夜奔走聯(lián)絡(luò),向太、汾、平、潞四府發(fā)出書信,召全晉生員赴京伏闕訴冤。今已得太原府、汾州、平定、代州等處生員一百零三人聯(lián)名血書!字字泣血,詳列張孫振、李云鴻構(gòu)陷罪證若干。聲勢已成!”

殷洪盛看到這里,手指微微收緊,眉頭緊鎖。

果然!傅山還是走了這一步。此舉固然壯烈,可也將傅山自身置于風(fēng)暴中心!

他繼續(xù)往下看:

“為昭雪師冤,青主兄與薛宗周、王如金、白孕彩、張?zhí)於肺迦藶槭祝褯Q意親赴京師,叩閽都察院,告御狀!

弟知此去京師,千里迢迢,沿途必多兇險,溫黨鷹犬,絕難坐視!

弟已遵香長令,抽調(diào)巡堂精銳三十人,喬裝改扮,分作明暗三隊:一隊護衛(wèi)青主兄等士子諸生車駕;一隊沿途先行探路,清除障礙;一隊暗中隨行,應(yīng)對不測。

太原城中,亦留下十名精干兄弟,于太原城隍廟后街設(shè)“晉興貨棧”,于三立書院旁置“文萃書坊”,根基初立,耳目漸通。太原諸事,已有脈絡(luò)可循,以‘興隆皮貨行’暗中聯(lián)絡(luò)可靠士紳,掌控輿情,并已初步勾連太原城內(nèi)外數(shù)處眼線,華興會根須已悄然扎下,靜待香長指示。

惟盼袁師早脫囹圄,奸佞伏法!

超興于太原急就。

又及:大同若需人手,隨時可調(diào)太原兄弟馳援。”

信末,是馬超興龍飛鳳舞的簽名和一個暗記。

殷洪盛長長吐出一口氣,將信紙緩緩移近油燈。

火苗貪婪地舔舐著信箋的邊角,很快蔓延開來,橘紅色的火光映照著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騰著復(fù)雜的情緒。

有對袁繼咸和傅山安危的深深憂慮,有對馬超興辦事得力的贊許,也有對太原局面既成事實的凝重。

信紙在火光中蜷曲、變黑,最終化為幾片輕盈的灰燼,飄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先生?”近墨看著殷洪盛凝重的臉色,小聲問道,“馬爺那邊…還好嗎?”

殷洪盛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冰冷的雨絲夾著風(fēng)瞬間撲打在臉上。他看著外面被雨幕籠罩的、沉寂而壓抑的大同城。

桑干河工地上兩萬流民在泥水中麻木掙扎的景象,山陰縣令絕望的眼神,楊一荷焦慮的哭訴,方大洪在泥濘中掙扎的運糧隊,太原城百名士子聯(lián)名血書上京告狀的壯烈與兇險……

還有府衙內(nèi)外、州縣鄉(xiāng)里,那些在有心人挑撥下不斷堆積的怨氣和暗流……

這一切,都如同窗外這無邊無際的雨幕,沉重地向他壓來。

糧食,成了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睦麆Γ渤闪怂忻艿慕裹c。

風(fēng)雨如晦,十日之期,已過去三天。

剩下的每一刻,都像在鋒銳的刀尖上行走。

方大洪被暴雨阻滯,太原士子又帶走了馬超興的力量,他手中能動用的牌,真的不多了。

“先生,蔡爺來了。”旺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殷洪盛猛地關(guān)上了窗戶,隔絕了風(fēng)雨聲。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所有的疲憊和憂慮瞬間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所取代,只有眼底深處,燃燒著那簇名為“火種”的、不肯熄滅的火焰。

“讓他進來。”殷洪盛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近墨,磨墨。”

他需要新的對策,在這絕望的雨幕中,再撕開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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