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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傅山

  • 明末第一教父
  • 烈火祖師
  • 4387字
  • 2025-06-24 09:00:00

近墨將一杯碧綠的龍井茶輕輕放在了案幾上。杯中茶葉如劍,根根直立,在澄澈的水中沉浮不定,蒸騰起帶著豆香的氤氳水汽。

他垂著眼簾退到不起眼的角落,如一道沉默的影子,靜靜等待著先生的吩咐。

案幾邊坐著一位三十來歲的中年書生,青布直裰,面容清癯,雙目炯炯有神,顧盼間自有一股嶙峋風骨。

此刻他正神情激動地向殷洪盛侃侃而談,說到興奮處,不禁手舞足蹈。

“繁英兄!”他聲音清越,帶著晉地口音的鏗鏘,“大同城外,焚尸阻疫,隔離流民,開倉濟糧,以雷霆手段震懾奸商豪強,活民無數!此等壯舉,可歌可泣!傅某在太原聞之,恨不能肋生雙翼,飛至大同,助兄一臂之力!此真乃‘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之踐行!亂世之中,唯此仁心仁術,可救萬一!”他正是山西名士,現任山西提學僉事,三立書院山長袁繼咸的得意門生,傅山傅青主。

殷洪盛面色有些蒼白,連日的殫精竭慮讓他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

他捧起茶杯,暖意透過細膩的瓷壁傳來,卻驅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他看著傅山眼中毫不掩飾的欽佩與熱忱,嘴角牽起一絲淡淡笑意,卻非喜悅,也非自得,倒像是對這純粹贊譽的無言回應。

兩世官場打磨出來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面對傅青主這樣心中極欣賞的名士,他所表露出來都是最深沉的回應。

“青主兄謬贊了。”他聲音略顯沙啞,“洪盛不過盡本分,行權宜之計,何敢當‘壯舉’二字?疫魔無情,唯斷腕求生耳。”

“權宜之計?”傅山眉頭微蹙,敏銳地捕捉到殷洪盛語氣中的異樣,那份激賞的熱情稍稍冷卻,轉為探詢,“繁英兄此話,似有未盡之意。傅某雖遠在太原,亦風聞兄在大同所為,手段……頗為酷烈。枷號富商,抄沒家產,乃至……”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針,“代王府之行事,雖雷霆萬鈞,然殺人于無形,其中冤屈幾何?此非君子所為!我輩讀書人,當以正氣立身,縱處亂世,亦不可失其本心!兄行此……非常之道,豈非自污清名,為宵小所詬病?”

殷洪盛低低地垂下眼簾,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

這位三立書院的俊杰,袁師的得意門生,學究天人,性情剛烈耿介,正是這濁世中罕見的清流風骨。他的不解和抵觸,是理想主義者對現實鐵壁最本能的碰撞。

書房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滯。角落里的近墨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瘦小的身體繃緊。

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風,吹得檐下鐵馬叮當作響,帶著初春料峭的寒意。

殷洪盛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黃楊木案幾相觸,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嗒”聲。

他抬起眼,迎向傅山銳利而帶著道德審視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不解,有痛惜,更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對“正道”的堅持。

“青主兄所言,字字珠璣,皆是正理。”殷洪盛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清名?洪盛早已不存此念。自污?或許吧。或有以我為酷吏,以我為肥私。然,青主兄可知,大同城外,每日有多少餓殍倒斃?有多少瘟疫染身者朝發夕斃?又有多少婦人孩童,因那一口霉爛賑糧而絕望相食?”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葉青菜要的是官聲政績,姜瓖求的是權勢穩固,代王想的是奪回王府財帛權柄,廟堂上袞袞諸公想得是如何更進一步,權柄長固!至于薛默之流,更是只想著如何吸髓自肥!

在這重重羅網之中,若事事循規蹈矩,恪守君子之道,講求‘勿枉勿縱’,青主兄以為,城外那數萬流民,可等得及?大同闔城百姓,可活得成?”

傅山臉色微變,殷洪盛所言讓他一時語塞。他雖痛心疾首,卻無法反駁這殘酷的現實邏輯。

他并非迂腐,作為三立書院的高才,他深知世道艱難,但殷洪盛的手段,顯然已遠超他心中“權宜之計”的底線,觸及了為人的根本準則。

他本就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讀書人,你可以說他是文人風骨,你可以說他是俠骨丹心,你也可以說他是醫者仁道,但他偏偏就不是一個只在八股和利益間打轉的讀書人。

這個邏輯他也懂。

殷洪盛將目光投向角落里那個瘦小的身影。

“近墨,”他聲音溫和地喚道。

“先生。”近墨連忙上前,垂手侍立。

“去書架上,將那本藍布封皮的《韓非子》取來。”

近墨依言取來書,恭敬奉上。殷洪盛接過,并未翻開,只是撫摸著略微磨損的封面,如同撫摸一段冰冷的歷史。

“青主兄憂國憂民,心系正道,洪盛感佩。”殷洪盛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韓非子·顯學》有言:‘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故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

青主兄,孔墨顯學,尚分崩離析,莫衷一是。我輩身處此末世血火,欲求一劑救命的猛藥,又豈能拘泥于圣賢書中某一句‘仁’字?”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直視傅山:“韓非又言:‘圣人之治國也,固有使人不得不愛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愛為我也。恃人之以愛為我者,危矣!’

青主兄,你希望我用‘仁愛’感化城外數萬瀕死的流民遵守隔離?

感化奸商吐出囤積的救命糧藥?

感化代王府的蠹蟲歸還侵吞的田產?

感化薛太監、郭家放下手中的屠刀和貪婪?”

“我做不到!”殷洪盛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此末世,人心如淵!我所能恃者,唯有‘法’與‘術’!法者,規矩準繩,劃下底線,越線者必懲!術者,權衡利弊,因勢利導,以達成保境安民之目標!防疫之令,即為法!違令沖擊者,斬!是為震懾群小,保全更多!

華興會之耳目滲透、權謀運作,即為術!無此術,何以洞悉奸商囤積居奇之所在?何以撬動代王府那鐵桶般的壁壘?何以在葉廷桂、薛默的夾縫中為大同軍民爭得一線生機?”

他將手中的《韓非子》輕輕放在近墨面前的小幾上,蹲下身,平視著孩子清澈又帶著驚惶的眼睛。

“近墨,你怕嗎?怕先生殺人?”殷洪盛的聲音異常溫和。

近墨用力地點點頭,又飛快地搖搖頭,小聲道:“怕……但先生是好人!先生給了我和娘糧食……娘說,沒有先生,我們早餓死了……”

殷洪盛眼中掠過一絲痛楚。

“先生殺人,非是好殺,非是嗜血!只因這世道,如虎狼橫行的叢林!先生若不用這最酷烈的手段,最快的刀,斬斷伸向你和無數個像你一樣的孩子的魔爪,我們所有人,包括你,都將被這無邊業火,吞噬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他指向窗外流民營的方向,“那里,就是地獄的邊緣!先生的手段,就是把這地獄往回推一寸!救一個算一個!”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神色索然的傅山,語氣沉凝如鐵:“青主兄,韓非有云:‘夫圣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我所求者,非是人人皆為圣賢,而是劃下一條鐵律——讓魑魅魍魎、蠹蟲碩鼠,不敢、不能為惡!縱背負‘酷吏’之名,墮入‘霸道’之途,亦在所不惜!因為我知道,我要守護的是什么。”

“這億兆生民何辜?這萬里江山何辜,這華夏文明何辜?此末世,當用重典!”

屏風后,本是來匯報情況的方大洪攥得刀鞘格格作響。

馬超興按住他手臂,自己喉結卻劇烈滾動。

他們親歷過焚尸坑的慘烈,亦見過流民營分到凈米時百姓跪地痛哭的場景。

傅山喃喃而語,“所以那些商戶……那些王府……”

“商戶囤糧抬價,是在烹煮饑民膏血!王府侵吞田畝,是在剜邊軍骨肉!”殷洪盛重重拍在《韓非子》上,“韓非言:火形嚴,故人鮮灼;水形懦,人多溺!今日若不行嚴苛之法,明日溺斃的就是整個山西!接下來就是這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啊!”

殷洪盛描繪的那幅末世圖景,傅山一路而來已見端倪。

而殷洪盛的話語,將末世血淋淋的生存法則和變革的殘酷代價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

尤其是對近墨的那番話,將一個抽象的理念具象為一個孩子生存的希望,其沖擊力無以復加。

他引用的韓非之言,更將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抉擇,提升到了治國理亂的高度。

他厭惡那血腥手段,卻無法反駁那殘酷的邏輯。

在生存與死亡的邊緣,仁義的尺度似乎真的被扭曲了。

韓非子“世異則事異”的道理,像一盆冷水澆在他熾熱的道義之心上,冰冷刺骨,卻又令人無法回避。

他沉默地端起已涼透的龍井,一飲而盡,仿佛飲下的不是茶,而是這亂世的苦澀。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繁英兄所言……雖非吾道,卻……字字如刀,剖開這血淋淋的現實。傅山……受教了!”

他看向殷洪盛的眼神,少了幾分批判,多了幾分沉重的悲憫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屏風后,方大洪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手心里全是汗。

他腦海中閃過抗疫時種種殘酷的場面,那些啼饑號寒的流民,那些被刑堂殺手殺死的各色人。

殺人的時候,方大洪不是沒有疑慮。

畢竟他也是讀了圣賢典籍的秀才,哪怕他原本更喜歡練武。那些孔孟朱王等圣人所說的話他也是熟記心頭的,而如今的行事卻和圣人教誨相悖。

哪怕是袁師推崇,哪怕是他也理解,終究是捫心而問,疑慮自生。

現在,那絲疑慮仿佛被這殘酷的坦蕩灼燒殆盡。

是啊,若無那霹靂手段,大同城恐怕早已是人間鬼域,哪還有今日操練新營的機會?他眼中最后一絲猶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堅定,甚至帶著悲壯意味的決然。

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樣神色復雜的馬超興,兩人無聲地點了點頭。

馬超興眼中精光閃爍,他心思更為縝密,對殷洪盛的手段雖有執行之能,卻也常思其陰狠之處。

此刻,“世異則事異”、“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的道理,如同鑰匙,解開了他心中關于權謀與道德悖論的鎖扣。

他明白了香長并非嗜殺冷酷,而是被這末世逼到了墻角,在用最極端的方式守護著一點微弱的火種。

傅山起身,長揖一禮,聲音低沉卻清晰:“繁英兄苦心,傅某……稍解。然道不同,終難久謀。明日傅某便啟程回晉陽復命,兄……好自珍重。”他轉身欲走,卻又停住,目光掃過案上那本《韓非子》,“此書……可否借傅某一觀?”

殷洪盛微微頷首:“青主兄請便。”

傅山拿起書,再次深深看了殷洪盛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言,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轉身正要邁步離去,青色儒袍在窗外投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孤寂。

忽然,傅山的身形頓了頓,聲音有些艱澀,卻又異常堅定地轉過身來,“傅山雖不才,愿盡綿薄之力。不知這抗疫之事,可有用得著傅某之處?岐黃之術,傅某略通一二。”

殷洪盛緊繃的嘴角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他回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欣慰:“固所愿也,不敢請耳。防疫營中,正缺青主兄這等精通醫理、心懷仁術的大才!有勞了!”

那句“固所愿也,不敢請耳”的余音還在書房內回蕩,窗外急促而沉悶的梆子聲卻如一把尖刀刺破了剛剛凝聚起來的沉重氣氛。

梆!梆梆梆!梆梆梆!

這不是尋常的報時,而是北城區隔離營的最高警戒信號!

書房內的五人神色驟變。傅山眼神一緊,殷洪盛的臉上瞬間凝上一層冰霜。

不等吩咐,方大洪已魁梧的身軀一閃,推門而出,片刻之后,匆匆回來,聲音低沉急促:“先生!巡城總旗急報,北營流民受奸人蠱惑,聚集了上千人沖擊卡口!人潮已沖破木柵,防疫隊快頂不住了!”

“備馬!去北營!”殷洪盛沒有一絲猶豫,霍然起身,眼神銳利如鷹隼。“青主兄,情況危急,請隨我同去,醫者當居陣后!”他快速吩咐,同時對近墨低喝:“緊守門戶,任何人不得擅入!”

話音未落,他已疾步沖出書房,方大洪緊隨其后。

馬超興立即隱入角落陰影,迅捷如貍貓,幾個起落消失在通往鴿房和暗檔的側廊。

傅山深吸一口氣,壓下內心的震動,抓起隨身攜帶的藥囊,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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