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撕裂雨幕的尖嘯刺痛耳膜。

柳依依的身體比念頭更快。她猛地旋身，濕透的襦裙如同沉重的蝶翼，在破碎的窗洞涌入的狂風里沉重地甩開一道水幕。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死亡的幽藍箭簇卻在瞳孔里無限放大。她無處可躲！身后是李晉森寒的刀鋒，身前是淬毒的弩矢！絕境！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上她的左肩！不是攻擊，而是強硬的推送！柳依依身不由己地向側面踉蹌?chuàng)涑觯瑫r，一道玄色的身影裹挾著凜冽的勁風，悍然擋在了她與箭矢之間！

是李晉！

他竟在生死關頭選擇了掩護！

“鏘！鏘！”

兩聲刺耳的金鐵交鳴幾乎同時炸響！李晉手中的橫刀在身前舞成一片潑水難入的光幕！第一支射向柳依依咽喉的弩箭被他刀背精準地磕飛，箭簇擦過傾倒的木箱，濺起一溜火星！第二支射向他心口的弩箭被刀鋒從中劈開，斷成兩截跌落泥水！

然而第三支！那支刁鉆無比、射向他下盤膝彎的弩箭，已如毒蛇般鉆入刀光不及的縫隙！

李晉瞳孔驟縮！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他只能猛吸一口氣，腰腹肌肉瞬間繃緊如鐵，試圖用最小的代價硬抗！但預想中的劇痛并未傳來！

電光石火間，柳依依在被撞開的同時，身體已借著那股推力完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旋身擰轉！她探出的右手并未收回，指尖那根細如牛毛、先前在混亂中一直緊捏未放的銀針，在身體旋轉的離心力驅動下，化作一道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銀線，無聲無息地脫手激射！

“嗤！”

極其細微的破空聲被雨聲和刀鳴徹底掩蓋。

那根銀針，精準無比地后發(fā)先至，斜斜地撞在了第三支弩箭的箭桿尾羽上！

力道微弱，方向卻刁鉆至極！

疾飛的弩箭被這細微卻關鍵的外力一撞，箭頭瞬間向下偏斜了寸許！

“噗！”

箭簇撕裂油衣，狠狠扎進了李晉左腿外側的肌肉！并非致命的膝彎，但入肉極深！劇痛如同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李晉悶哼一聲，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單膝幾乎跪倒，橫刀拄地才勉強撐住。

柳依依已借勢滾到傾倒的貨架后，背靠著一堆浸透血水的素絹，胸口劇烈起伏，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臉頰不斷滴落。她瞥了一眼李晉腿上的箭桿，那幽藍的色澤讓她心頭一沉。毒！

庫房外，風雨呼嘯，人影晃動，顯然不止一個弓弩手。短暫的死寂后，更密集的腳步聲踏著泥水，快速向破碎的窗口和門口圍攏而來！殺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洶涌而至！

“走！”李晉低吼一聲，聲音因劇痛而嘶啞變形，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命令。他猛地拔下腿上的毒箭，看也不看涌血的傷口，反手一刀劈斷旁邊一根傾倒木架的支腿，手臂肌肉賁張，將沉重的斷木如攻城槌般狠狠擲向門口！

“轟隆！”斷木撞上本就半敞的門板，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暫時阻擋了門外涌來的敵人視線。同時，他另一只手閃電般探出，并非攻擊柳依依，而是抓向她一直緊握在手的那個詭異紫檀木匣！

柳依依幾乎是本能地手腕一翻，想將木匣藏向身后。但李晉的動作更快！他粗糙冰冷、帶著雨水和血漬的手指，如同鐵鉗般牢牢扣住了木匣的另一端！力量奇大！兩人的目光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再次狠狠撞在一起！一個冰冷銳利如刀，一個沉靜警惕如潭。

“想活命，就信我！”李晉的聲音從齒縫里擠出，每一個字都像是被劇痛磨礪過，帶著一種瀕臨極限的兇狠，“匣子給我！引開他們！你從后窗走！去尚宮局！快！”

信任？就在片刻之前，他的刀鋒還欲置她于死地！柳依依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阿里臨終的囑托，裙擺里那詭異的“亥”字顯影，還有這差點要了她命的木匣……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巨大的漩渦，而眼前這個金吾衛(wèi)，是敵是友？他搶奪木匣，是為了滅口，還是為了……她腦中飛速權衡，門外敵人沉重的腳步聲和武器碰撞聲已近在咫尺！沒有時間了！

“接著！”柳依依眼中厲色一閃，猛地松開了緊握木匣的手！同時，她身體如同靈貓般向后急退，左手卻快如閃電地探入自己濕透的、被蓼藍染得一片狼藉的襦裙下擺，一把攥住了那個阿里臨死前塞入的、用油紙緊裹的長條狀硬物！

李晉一把奪過木匣，入手沉重冰冷，獅瞳齒輪的凹槽仿佛帶著嘲弄。他看也不看柳依依的動作，反手將木匣狠狠砸向庫房角落一堆半塌的、裝著各色礦石染料的陶罐！

“嘩啦——嘭！”

陶罐破碎！靛藍、朱砂、赭石……五彩斑斕的粉末如同濃霧般瞬間爆開，彌漫了整個庫房！濃烈的粉塵混合著血腥、酸腐氣息，嗆得人幾乎窒息！視線瞬間被徹底遮蔽！

“咳咳！”門外傳來劇烈的咳嗽和驚怒的喝罵。

就在這五色粉塵彌漫的瞬間，李晉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拖著受傷的腿，卻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猛地撲向庫房另一側墻壁！那里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長安城坊圖》。他看也不看，一拳狠狠砸在圖上標注著“西市胡商坊”的位置！

“咔嚓！”一聲輕響，圖后的墻壁竟向內凹陷，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縫隙！一股更濃烈的、帶著鐵銹和塵土味道的冷風從縫隙中倒灌而入！

“走！”李晉低吼，自己卻并未立刻鉆入，反而猛地轉身，橫刀再次出鞘，雪亮的刀鋒直指那片被粉塵籠罩的門口方向！他要用自己斷后！

柳依依沒有絲毫猶豫！在粉塵爆開的瞬間，她已憑借記憶和本能，貓腰疾沖向庫房后方那個被紫檀木匣撞破的窗洞！破碎的木茬如同獠牙，她不顧一切地撞了出去！

“噗通！”冰冷的泥水瞬間淹沒到小腿。夜雨如同鞭子抽打在臉上。她踉蹌著站穩(wěn)，回頭望去。庫房內粉塵彌漫，只能隱約看到李晉拄刀而立、擋在秘道入口前的模糊輪廓，如同礁石般釘在驚濤駭浪之前。刀光在粉塵中偶爾驚鴻一現(xiàn)，隨即是更激烈的金鐵交鳴和突厥語的怒吼！

他……真的在斷后？為了給她這個“嫌犯”爭取時間？柳依依心中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悸動，隨即被更強烈的危機感壓過。追兵隨時可能繞出來！她咬緊牙關，將手中緊攥的油紙包塞入懷中，辨認了一下方向，毫不猶豫地撲入尚宮局后園那片在風雨中狂亂搖擺的竹林！濕透的襦裙緊緊裹在身上，沉重冰冷，每一次邁步都異常艱難，蓼藍的污跡在雨水沖刷下不斷暈染，那詭異的“亥”字卻再也沒有顯現(xiàn)。

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濃。柳依依如同受驚的夜鳥，在尚宮局迷宮般的回廊、庭院和重重門戶間穿行。冰冷濕滑的石板路，被風吹得哐當作響的門窗，還有偶爾從遠處傳來的、被風雨扭曲了的模糊更鼓聲，都讓她的神經(jīng)繃緊到了極限。懷中的油紙包緊貼著肌膚，硬物冰冷的輪廓和阿里鮮血留下的粘膩感不斷提醒著她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殺戮。

終于，她熟悉的典記小院出現(xiàn)在眼前。院門緊閉，里面一片死寂。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喘息片刻，確認無人尾隨后，才用顫抖的手摸索出藏在腰帶夾層里的銅鑰，輕輕插入鎖孔。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柳依依閃身而入，立刻反手將門閂死。背靠著門板，冰冷的木料觸感傳來，她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寒意席卷全身，雙腿幾乎支撐不住。她扶著門框，深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小院一片狼藉。夜風卷著冷雨，從洞開的房門灌入她先前工作的那間屋子。案幾傾倒，修復敦煌殘卷的工具散落一地，珍貴的金箔和絲線浸泡在混合著雨水和塵土的泥濘里。燭臺滾落墻角，早已熄滅。唯有那件她白日里精心修復的、繡著夾纈蓮花紋的淺碧色襦裙，還搭在旁邊的木桁上，在窗外透入的微光里，泛著濕漉漉的幽光。

柳依依的目光死死鎖在那件襦裙上，心臟狂跳起來。阿里臨死前，染在她身上的是蓼藍！而白日里修復的敦煌殘卷，那些焦黑卷曲的火焰紋邊緣……也沾染著類似的深藍色澤！絕非巧合！那卷殘卷，正是《霓裳羽衣曲》的樂譜斷章！

她幾乎是撲了過去，顧不得滿地的泥水和狼藉，一把將木桁上那件濕冷的襦裙扯了下來。指尖冰涼，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急切。她將那件被阿里染污、此刻已變得骯臟不堪的裙擺，用力按在了同樣濕透的、繡著精美夾纈蓮花紋的淺碧色裙面上！兩塊布料緊緊貼合！

冰冷！滑膩！

柳依依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庫房里，雨水沖刷下那驚鴻一瞥的“亥”字，是真實的嗎？還是生死關頭產生的幻覺？她屏住呼吸，指尖用力按壓著兩片緊貼的濕布，仿佛要將那可能存在的秘密從纖維深處擠壓出來。

一秒……兩秒……

毫無變化！只有冰冷的雨水順著布料邊緣不斷滴落，在腳下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漬。失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難道真是幻覺？還是雨水稀釋了染料，那信息已徹底湮滅？

不！阿里拼死傳遞的，絕不會是毫無意義的東西！柳依依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猛地松開手，將兩片布料分開，目光銳利如鷹隼，一寸寸掃過被阿里血手染污的部位。淺碧色的絲料上，大片暗沉污濁的蓼藍痕跡如同丑陋的瘡疤，邊緣在濕透的狀態(tài)下顯得模糊不清。

一定有什么被忽略了！她強迫自己冷靜，回憶著庫房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燭光！是燭光！當時庫房內光線昏暗搖曳，是燭火的映照……還有雨水！冰冷的雨水！

柳依依的目光猛地投向墻角那盞熄滅的琉璃燈。她幾步上前，撿起燈盞。幸好燈油并未完全灑盡。她從散亂的工具里摸出火折子，用力一甩，微弱的火苗亮起。她小心翼翼地重新點燃了燈芯。

一點昏黃的光暈在潮濕冰冷的室內艱難地撐開。柳依依再次拿起那兩片濕透的布料——那件被阿里染污的，和她自己繡著夾纈蓮花的。她將染污的布料覆在蓮花紋裙面上，然后，將琉璃燈湊近！微弱的、搖曳的燈火透過兩層濕透的絲料，光線變得朦朧而詭異。

她屏息凝神，仔細看去。

起初，依舊是那片渾濁的蓼藍污跡。然而，在燈火透過絲料、又被水漬折射的奇異光線下，在那片污跡與下方夾纈蓮花紋重疊的邊緣區(qū)域，異變悄然發(fā)生！

淺碧色底布上，那些原本只是作為裝飾的精美蓮花紋路，在與上方蓼藍污跡疊加、經(jīng)過水漬浸潤和特定光線的透射后，竟仿佛活了過來！暗沉的蓼藍色澤如同擁有了生命，沿著蓮花紋路的脈絡緩緩地、極其細微地洇染、加深！更不可思議的是，在幾處蓮花瓣交疊的特定節(jié)點，原本深藍色的絲線，竟在光與水的作用下，透出一種近乎墨黑的濃重色澤！

這些濃重的墨點，并非雜亂無章！它們如同被無形的筆鋒牽引，在淺碧色的底布上，在搖曳的光影與水痕之間，艱難卻清晰地勾勒出一個個扭曲、古拙、帶著森然殺氣的文字！

不是“亥”！

而是完整的一句話！

“薦福寺鐘樓，亥時三刻。”

墨色的字跡，如同干涸的、帶著鐵銹味的陳舊血痕，冷冷地烙印在夾纈蓮花紋之上，在昏黃的燈火下無聲地流淌著致命的訊息！

柳依依的呼吸瞬間停滯！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竄上天靈蓋！薦福寺！亥時三刻！阿里用生命傳遞的，是一個地點和一個催命的時辰！那卷《霓裳羽衣曲》的敦煌殘卷，根本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一個用夾纈技藝隱藏的血書密碼！

她猛地想起懷中那個油紙包裹的硬物！阿里在塞給她木匣之前，先塞了這個！

她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那個被血水和雨水浸透的油紙包。觸手冰冷滑膩。她小心翼翼地剝開層層包裹的油紙。里面露出的，并非金銀珠寶，而是一卷薄薄的、邊緣焦黑卷曲的……絲絹！

展開絲絹，熟悉的圖案映入眼簾——正是她白日里修復的那卷《霓裳羽衣曲》樂譜的殘片！但這一片，顯然是從火場中搶救出來的核心部分，焦痕更重，許多地方的金箔已經(jīng)熔化黏連，樂符模糊難辨。然而，在絲絹背面，同樣用某種極淡的、近乎隱形的墨跡，潦草地寫著一行回鶻文字！

柳依依的心沉入了谷底。這卷殘譜，果然是關鍵！它既是密碼的載體，本身也隱藏著更深的秘密！那些回鶻文……她雖不精通，但也認得幾個詞——“天樞”、“兵”、“動”。

天樞？北斗第一星！兵動？突厥語中，這是大規(guī)模軍事調動的隱語！冷汗瞬間浸透了柳依依的內衫。薦福寺鐘樓，亥時三刻……突厥人要在那里交接的，難道就是這份標注著“天樞”的軍事調動密件？或者……是更可怕的東西？

時間！亥時！距離現(xiàn)在……她猛地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雨夜，試圖分辨更漏的聲響，但只有風雨的嗚咽。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刻將這份血書密碼和樂譜殘卷送出！交給誰？尚宮局的上官？不！庫房的遭遇，突厥人精準的追殺，還有那個身份莫測、手段狠辣的金吾衛(wèi)李晉……這尚宮局內部，恐怕早已暗流洶涌，處處殺機！

“砰！砰！砰！”

沉重的砸門聲如同驚雷，驟然在死寂的小院外炸響！

“開門！金吾衛(wèi)協(xié)防！奉掖庭令，緝拿兇犯柳依依！”一個粗嘎兇狠的聲音穿透門板，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威！

掖庭令？！

柳依依渾身劇震！掖庭，那是宮中處置犯錯宮人的地方，陰冷殘酷如同地獄！掖庭令親自下令拿人？來得如此之快？是針對庫房的兇案，還是……已經(jīng)有人知道了血書密碼？！

懷中的樂譜殘卷和沾著血書密碼的裙擺，瞬間變得滾燙！她猛地吹熄了琉璃燈，室內陷入一片黑暗。砸門聲越來越急，伴隨著門板不堪重負的呻吟。退路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