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域異變】——這個名詞，在恩迪世界，就如同日出日落，代表著難以被人力所更改的自然規律。

它是這個世界最基礎，也最詭譎的法則之一，在這個法則作用下，空間會如同活物般自行呼吸、膨脹或坍縮。

上一刻熟悉的山丘，下一刻可能被一片來自恩迪世界其他地方的沼澤甚至是異世界的水晶森林所取代，這憑空多出或消失的土地無聲地訴說著世界本身的不可預測。

這是連鄉野農夫都能隨口道來的、屬于恩迪的“常識”。

但……

這里？！

“這里……這里怎么會出現【疆域異變】？！！”

李瑞和米莉看著面前被幽藍色發光苔蘚覆蓋的廢墟，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劇烈收縮。

“我們……不是在銅礦鎮的地下嗎？”

銅礦鎮可是在空間錨定的范圍內，離最近的空間錨定邊境線可是隔了一整個金麥平原，幾十公里的寬度啊！

難道……他們被地震裹挾著，往地下墜落了幾十公里？！

“不，不對，”米莉想了一下，反駁了這個想法：“我們不是垂直墜落，而是斜著向下滑落下來的，所以……”

兩人腦海中閃過那漫長、混亂、仿佛永無止境的黑暗墜落過程，以及絕望中緊緊相擁的溫暖懷抱。

“斜著墜落……那我們經過的距離……恐怕遠不止幾十公里！我們可能已經掉到了錨定區之外，甚至掉到了無法想象的深度！”

這個認知給他們帶來的，是一種被世界徹底拋棄的孤絕感。

或者，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費舍爾法師塔已經被……

但這個念頭才剛剛閃過，兩人便感到一陣頭皮發麻，趕緊默契地掐滅了它，連提都不敢提。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費舍爾大法師的法師塔可是被諸神神殿環繞拱衛的核心重地，其空間錨定效果更是這上千公里諸多王國的和平基石，怎么可能會出事！

‘最多……最多就是費舍爾大法師調整了一下空間錨定的效果，只是短時間讓【疆域異變】有機可乘罷了，說不定調整后空間錨定的效果變得更大了……沒錯！肯定是這樣的！’

沒有任何地表世界信息來源的兩人，只能用這樣的腦補來安慰自己，避免自己陷入絕望與恐懼之中。

而恐懼之外，是沉重的現實壓力。

李瑞是親眼見過【疆域異變】這種現象的，那座純白城市中的奪心魔雖然沒有出現在他面前，但卻也逼得他不得不離開金麥鎮。

米莉更不用說，她在金麥鎮出生，而金麥鎮就是因為金麥平原北邊出現【疆域異變】，突然增加了一座低級魔物森林才會建設起來的。

但這兩次【疆域異變】都沒有對他們產生如此之重的威脅。

純白城市出現在面前時，李瑞尚能繞道而行，保有選擇的余地；低級魔物森林出現時，米莉還沒出生。

而現在，這座死寂、龐大，不知道是來自于恩迪世界其他地方，還是來自于其他世界的廢墟區域，就這么無聲無息地突兀出現，死死堵在他們唯一的歸途上！

他們甚至不知道接下來還能不能再返回食水充足、沒有敵人的小半島洞窟。

很多東西就是要感覺到即將要失去時才會想起它的珍貴，雖然他們此前已經對小半島洞窟的蘑菇和魚感到相當的厭惡了，但真當他們有可能面臨失去這個能夠供養他們的洞窟的局面時，他們也感到了一陣失落。

不過兩人也算是經歷過大事件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僅僅只是一個可能，并不會讓他們就此意志消沉。

短暫的沮喪很快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兩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決心：不能坐以待斃！

李瑞言簡意賅：“探路。”

米莉無聲點頭，收起了火把。

廢墟墻壁和地面縫隙里頑強生長的苔蘚散發著著冰冷的藍色熒光，光線足以視物，他們這下也無需再擔心火光暴露行蹤了。

他們打算探索一下這片廢墟區域，看看它具體有多大。

如果不是大到令人絕望的程度，說不定他們還能橫穿廢墟，找到返回小半島洞窟的路。

依舊和之前一樣，為了偵測周圍環境，以及節省自己的靈魂，李瑞每走一百多米或者每看到一個拐角都會裝上【魂火】詞條，用【死靈視界】看一眼拐角后方，看完后又將【魂火】卸下。

這樣的操作雖然顯得有些繁瑣，但勝在安全，對他靈魂的消耗也小。

在廢墟中，兩人保持著大致直線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了六七百米。

周圍一片死寂，只有他們自己壓抑的呼吸和腳步聲。

就在他們幾乎要以為這片廢墟除了他們再無活物時——

“鐺！”

“鏘！”

“噗嗤！”

一陣金屬猛烈撞擊、撕裂肉體的聲音，混雜著模糊而狂亂的嘶吼，驟然撕裂了凝滯的空氣，從前方某個曲折的通道深處傳來！

這些聲音其實很微弱，但在這絕對寂靜的環境中卻顯得格外刺耳。

兩人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獵豹般矮身貼向一面斷墻。

李瑞毫不猶豫，再次裝上【魂火】詞條。

視野切換，【死靈視界】穿透層層障礙，將前方約百米外的景象，以類似剪影一般的畫面形式投射在他腦海中。

“人？！”

在【死靈視界】中，數十個人形剪影正瘋狂地攪動在一起。

靈魂的輝光激烈地明滅閃爍，他們跳躍、撲擊、手臂做出揮砍的動作，不斷有人形剪影倒下，靈魂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迅速黯淡、熄滅……這是一場極其慘烈、接近尾聲的生死搏殺！

李瑞立刻將看到的景象低聲、快速地描述給米莉，兩人伏在斷墻后，屏息凝神，努力放緩心跳聲。

他們壓低聲音討論了一會兒，最后決定在【死靈視界】能看到的范圍內觀察到他們打完，看看他們都是什么實力。

如果打完之后，那些人形生物的人數下降到了他們兩人能夠接受的程度，比如只剩一兩個，那么兩人就會出去嘗試接觸一下。

在這片被【疆域異變】撕裂的、完全陌生的死寂之地，任何能交流的同類都可能是活下去的希望，是抱團取暖的微弱火種。

但如果剩下的敵人依舊人多勢眾……那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如同幽靈般退入廢墟深處，不留一絲痕跡。

………………

索萊娜感覺自己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冰冷的石板緊貼著她殘破的身軀，那寒意仿佛要滲入骨髓，即將凍結她最后一絲生命力。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腹部的貫穿傷，帶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

溫熱的血液，帶著她體內殘存不多的圣光暖意，正源源不斷地從傷口涌出，在她身下匯成一灘粘稠、冰冷的絕望之潭。

索萊娜疲憊地半闔著那對淡粉色的眼眸，視線模糊地望著前方那兩個搖搖晃晃、卻帶著刻骨仇恨般步步逼近的卓爾精靈身影。

對于這個結局，她心中竟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般的坦然。

因為這一切，某種意義上，是她自己的選擇。

事實上，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妥協，一個微不足道的背叛——放棄體內流淌的圣光，放棄這身象征著異端與褻瀆的純白外殼，重新擁抱蛛后羅絲那冰冷、殘酷卻“理所當然”的黑暗信仰……

那么，眼前這兩個年輕的卓爾，乃至整個卓爾社會，立刻會從追殺者變成“歡迎”她回歸的同胞。

甚至可能因為她獨特的經歷和力量，獲得比曾經作為法師學徒時更高的地位。

但她不愿意。

這個“不愿意”，比任何卓爾對陰謀的執念都要堅定。

記憶的碎片，帶著血與光的氣息，在瀕死的恍惚中洶涌而來……

時間的概念在地下世界是模糊的。

不知道多少年前，也許是幾年，又或者是十幾年，甚至更久之前，她還是一名擁有紫黑色皮膚的卓爾精靈。

那時的她，還不是現在這副半人半蛛的怪物模樣。

她曾是奧德卡拉家族一名前途無量的初階法師，擁有令主母都為之側目的魔法親和力。

按照卓爾社會殘酷而榮耀的傳統，她獲得了踏入無底深淵第66層——蛛后羅絲那充斥著粘稠蛛網、扭曲尖叫與永恒痛苦的“神國”，魔網深獄的資格。

那是所有卓爾施法者必須經歷的“成人禮”，一場由蜘蛛神后親自主持的信仰試煉。

成功者，帶著神后的印記和恩寵回歸，躋身貴族階層，手握生殺大權。

失敗者……靈魂將被扭曲，肉體遭受最惡毒的詛咒——蛻變成半人半蛛、失去所有理智的瘋狂怪物，也就是蛛化卓爾。

它們被魔網深獄像嘔吐穢物般丟回原來的世界，隨即又被卓爾社會視為比地底侏儒奴隸更低賤的存在，驅逐到幽暗地域最荒蕪危險的角落。

諷刺的是，正因為它們扭曲的外形與蛛后羅絲被詛咒后的形態如出一轍，卓爾們通常不會刻意去獵殺它們，任由這些痛苦的造物在荒野中自生自滅。

而像索萊娜這樣，在成為蛛化卓爾后，竟然能奇跡般地恢復清醒神智的個體……極其罕見。

只要她愿意低頭，愿意否認那改變她的一切，回歸家族，哪怕無法重獲昔日地位，至少也能在家族的陰影中求得一席庇護之地，茍且偷生。

可索萊娜不愿意。

她不是那些因為好運而恢復了神智的蛛化卓爾精靈，她之所以能夠恢復神智，是因為她得到了別人的幫助。

那是一名人類，一名或許是因為【疆域異變】而從未知之處來到恩迪世界，并最終與索萊娜相遇的圣武士。

令人扼腕痛惜的是，他們的相遇即是永別。

那時的索萊娜，只是一個被詛咒和瘋狂支配的掠食者，下半身的巨大蜘蛛口器無時不刻滴淌著腐蝕性的毒涎，終日碌碌只為填飽那巨大的蜘蛛之腹。

而那個圣武士……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慘烈到同歸于盡的戰斗。

他的盔甲碎裂，武器折斷，倒在由他自己和敵人混合的冰冷血泊中，連抬起一根手指幾都乎是奢望。

那失去理智時的記憶并未因神智恢復而消失，反而如同最清晰的噩夢，烙印在了索萊娜的靈魂深處。

她記得自己是如何被血腥味吸引，如何邁動八條節肢靠近那垂死的“獵物”，如何興奮地張開蜘蛛腹部那猙獰、布滿利齒的口器……

她記得冰冷的金屬甲片在口器中碎裂的觸感，記得溫熱血肉被撕扯下來的滋味……

她貪婪地從他的雙腿開始吞噬，一點一點，向上蠶食……

當圣武士的膝蓋以下都消失在索萊娜那恐怖的蜘蛛巨口之中時，也許是劇痛，也許是回光返照，瀕死的他竟奇跡般地爆發出一股力量，抬起了手掌。

他沾滿血污的臉微微抬起，模糊的視線似乎穿透了索萊娜怪物般的形態，落在了她上半身那張屬于卓爾精靈的臉上。

他的眼神空洞，卻又仿佛燃燒著最后的光。

他好像把面前可怕的怪物錯認成自己認識的人了，艱難地、顫抖著，向那張沾染著血跡和泥土的卓爾臉龐伸出了僅存的、殘破的手掌。

“索……萊……娜……”

一個陌生的名字，帶著一種索萊娜從未聽過的、奇異的溫柔腔調，從他染血的唇齒間艱難地擠出。

一股難以形容的溫暖流光從他掌心噴薄而出，毫無阻礙地涌入了半蜘蛛怪物的身體里。

那只手隨即無力地垂下，生命的火焰徹底熄滅。

而那股洪流……那股純粹到極致的秩序與生命之力，在涌入半蜘蛛怪物被詛咒和混亂充斥軀體之后，瞬間爆發！

它如同最熾烈的凈化之火，將蛛后詛咒帶來的瘋狂陰霾焚燒殆盡；又如最溫柔的治愈之泉，撫平著靈魂被扭曲的創傷。

當光芒散去，瘋狂如潮水般退去，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痛苦悔恨淹沒了她。

她埋葬了圣武士僅存的遺骸，用石塊壘起一個簡陋的墳冢。

在圣武士的墳冢前，她決定，從此以后，她就叫“索萊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