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飛機上的高然給張楚嵐發了一段消息：

“消息收到。轉告趙董，高然明白，隨時待命。有進展會同步。”

飛機降落在最近的城鎮，高然換乘一輛破舊的越野車。

在崎嶇顛簸的山路上又顛簸了大半天，才抵達地圖上那個幾乎被遺忘的點——馮家村。

依舊是熟悉的幾十間黃泥夯墻、茅草或瓦片覆頂的老屋散落在山坳里，不少已經傾頹。

高然沒急著進村，徑直走到老榆樹下，找了個還算干凈的石墩坐下。

他從懷里掏出一包在當地小賣部買的、最便宜的迎春煙，挨個給老人們遞上。

枯槁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接過煙卷，渾濁的眼珠里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火柴劃燃的“嗤啦”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幾縷劣質煙草的辛辣青煙裊裊升起。

“那年月啊…”

一個豁了牙的老漢，用焦黃的手指捏著自制的煙袋鍋。

他使勁吧嗒了兩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唉，造孽喲！關里關外都在打，兵荒馬亂，跟蝗蟲過境似的、

俺們都是跟著大溜兒，從關里一路逃荒出來的。

那路上…餓殍遍野。

樹皮？早他娘的啃得溜光了。

觀音土那玩意兒，看著白花花，塞進肚里就漲成石頭蛋子…

脹死了多少人吶，聽說還有…

唉，不說了！不說了！”他猛地搖頭。

布滿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仿佛要把那些不堪回首的景象從腦子里甩出去。

“可不咋地！”

旁邊一個裹著看不出顏色頭巾的老太婆，癟著嘴接話，聲音尖細：

“都以為橫豎是個死，沒活路了、

后來不知咋的，就傳開咧…說長白山老林子里頭，藏著個馮家村。

有個頂頂善心的馮大老爺，那本事可大了去了。

聽說…連紅毛鬼和張大帥張作霖手下那些扛槍的士兵，見了他都得給三分薄面。

他那村子，邪乎，槍子兒都繞著飛。

是塊真正的…嗯，那個詞兒叫啥來著？

世外…桃園？！”

“對！就那兒！”

另一個干瘦得像根柴禾棍的老頭搶著說。

其渾濁的眼睛里難得地閃過一絲亮光，那是絕境中看到稻草的渴望：

“俺們信了！膽子大的，心有不甘的。

大概三四十口子吧，就偷摸兒離了大部隊，鉆了那老林子。

一路上擔驚受怕，躲著那些殺紅了眼的兵痞子，跟耗子似的在林子里鉆…

嘿！命不該絕，還真讓俺們摸著地方了！”

“馮家村…”

豁牙老漢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當年：

“村子不大，但家家戶戶都齊整，瓦亮瓦亮的，沒遭啥大災。

馮大老爺…真是個善人。

收留了俺們這些逃難的，給吃的，給住的…就是…”

他話頭突然頓住，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露出一絲混雜著感激、困惑、敬畏甚至恐懼的神情。

“就是有個規矩，怪得很！”

他下意識地壓低了本就嘶啞的嗓音，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敬畏：

“進了馮家村，甭管你原先拜啥，胡黃白柳灰也好，菩薩老君也罷，都得改。

必須拜村里供的那位家仙。

而且，全村只供這一位！”

“那家仙…供哪兒啊？”

高然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適時開口，聲音平穩。

他的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每個老人的臉。

老太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指。

帶著點顫巍巍的敬畏，指向不遠處那棵最為粗壯、如同鬼爪的老榆樹：

“喏，就那棵老榆樹底下。

就一尊神像，模模糊糊的，看不大真切。

一年到頭，都蒙著塊漿洗得發硬的紅布，裹得嚴嚴實實，風都吹不動一角。

誰也甭想瞅清里頭供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逢年過節，全村老小，有一個算一個，都得去上供、磕頭。

香火那是一天都不能斷。”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頭，突然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嘶啞的冷哼，像砂輪在摩擦：

“哼！神像很早就沒啦！”

這突兀的聲音讓幾個老人猛地一驚，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帶著驚疑。

老張頭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盯著那棵老榆樹，聲音低沉而帶著某種冰冷的穿透力：

“俺叔…就是當年跟著逃荒隊來的，他親眼見的。

就在…馮大老爺一家子…唉，被人害了的那天早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老榆樹下只剩下寒風刮過枯枝的嗚咽聲和劣質煙草燃燒的微弱噼啪聲。

幾個老人互相交換著眼神，臉上都浮起明顯的不自然，甚至有些發白。

老張頭沒理會周圍的異樣，自顧自地說下去，每個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地上：

“天還沒亮透呢，灰蒙蒙的。

俺叔頭天夜里去鄰村換點鹽，趕早回來…路過村口…那老榆樹底下，空啦！

蒙著紅布的神像，連個木頭渣子都沒剩下。

就那么…沒了！邪門得很！”

“是啊…”

“那會兒還不知道馮家出事…”

“真是怪事…”

……

老人們壓得極低的議論聲嗡嗡響起，帶著掩飾不住的惶恐和避諱。

話題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掐斷，迅速而僵硬地轉向了家長里短、柴米油鹽。

那股剛剛彌漫開的詭異冰冷氣息，被刻意地掩蓋在了日常的瑣碎之下。

高然默默起身，離開了人群。

高然踱步到村外，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長白山主峰，眉頭緊鎖。

“家仙…強制全村只拜一位，還遮遮掩掩…這絕非尋常保家仙的路數！”

他心中念頭飛轉：

“馮家村能成為亂世桃源，恐怕不止是馮老爺面子大。

這神秘的家仙才是關鍵。

它庇護了村子，也定下了規矩…可馮家一滅。

它立刻消失？是巧合？還是…它本就是馮家供奉的核心，一損俱損？”

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東北的老仙家們根系深厚，消息靈通。

要弄清這種非主流家仙的底細…得找地頭蛇！”

高然眼神一凝，有了決斷。他轉身，毫不猶豫地朝著長白山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走去。

“老黃家的路子最廣…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