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田先生，梅田先生？”

‘這是在喊誰？’

穆守想要四處張望，卻感覺猶如千斤一般的重量壓在脊椎上，眼前是深色的木桌。

“如果您沒有什么疑問的話，簽完這份文件您可以回家了。”

溫柔的女聲在耳畔響起，厚厚的文件被推到眼前。

穆守反應過來這是在喊自己，但梅田先生只是呆呆的坐著，墨水從筆尖墜落，在簽名欄暈開一朵黯淡的花。

“我知道您很難接受，但我們沒有在現場發現雙手利刃的外星人?！?

女聲似乎有些為難，不知道該怎么繼續說下去。

“奧特警備隊調取了巷子附近的監控，那段時間里只有您和涉及連環殺人案的福田浩真先后通過?！?

“目前福田浩真已經被通緝，您可以回家了?！?

“請您節哀?！?

……

長久的沉默后，梅田先生終于落下筆，歪歪扭扭的簽上自己的名字。

坐在對面的女人似乎松了口氣，起身將文件從桌面上拿走，輕輕帶上了房間的門。

這幾個字仿佛耗盡了男人所有的力氣，雙手無力的垂下。

直到眼前的茶杯不再冒出熱氣，墨綠色的茶葉旋轉著落入杯底，男人才撐著椅子上的扶手站了起來，緩緩推開玻璃門。

喧鬧的哭聲涌入梅田的耳中，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逃跑了數年，一路上犯下多次命案的福田浩真再次被發現蹤跡，受害者的家人們情緒失控的在警局鬧事。

“這么多起命案，為什么沒有被抓住，你們警察干什么吃的！”

“我苦命的孩子啊……”

在無數泣血的哭喊聲中，梅田瑟縮著身子從旁邊走過，形形色色的鞋子在視野里閃過。

一雙黑色的皮鞋在面前站定，溫厚的男聲關切的詢問著梅田。

“您還好吧，需要我送您回去嗎？”

“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含混的聲音從嗓子里滾出。

“好的，請您多多保重。”

黑色皮鞋讓開道路，每個人和梅田說話的人都小心翼翼的，似乎在觸摸一件布滿裂紋的瓷器。

“……兩個孩子都被……。”

“就他活下來了？福田浩真不是從不留活口……”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被玻璃門隔開，逐漸變成模糊的背景。

恰巧是下班的時候，霓虹一般的燈光在廣告牌上亮起，下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勞累了一天的上班族松散著領帶，在便利店挑選晚上的速食。

澀谷辣妹們踩著高高的鞋跟，搖擺著腰姿從人行道上走過，美黑的皮膚在燈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微光。

“爸爸，我想要那個！”

背著黃色書包的孩子興奮的指著櫥窗里精美的玩具，而旁邊嗦著手指的女童則好奇的抬著頭，盯著低垂著腦袋從一旁路過的古怪叔叔。

梅田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拐入人跡稀少的小道。

“據悉，連環殺人犯福田浩真于七月三日在東京南城區出沒，請廣大市民注意防范，線索請撥打……?！?

“要我說趕緊抓住判處死刑才好！小通和小香那么好的孩子，唉?！?

婦女看著報亭電視上循環播放的新聞，幾乎要落下淚來，卻被一旁看報的男人頂了頂胳膊。

“梅田先生，您……”

婦女有些驚慌失措的站起身，梅田低垂著腦袋的從報亭旁路過，似乎什么都沒聽見。

“梅田先生也是個可憐人，妻子死的那么早，現在孩子也沒了。”

“可憐什么！你沒看報紙上說嗎，他拋下了兩個孩子自己跑了！”

男人抖了抖報紙，故意大聲說著。

“還講什么外星人，讓福田浩真又跑了！”

“小聲點?！?

婦女趕緊捶了捶丈夫的肩膀，讓他不要再說話。

“本來就是嘛?！?

男人咕咕噥噥的閉上嘴巴，不屑地朝還沒走遠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算什么父親?！?

梅田就像發條快要轉盡的木偶，麻木的打開家門。

屋里靜悄悄的，地上散落的玩具和童話書似乎還殘留著歡聲笑語，讓他不知道怎么下腳。

最終梅田在妻子的靈位前跪下，身前是攤開的報紙。

《消失的外星人？逃避的父親！》

《連環殺人犯……》

名為蛭川光彥的記者在報道中大肆渲染著梅田的懦弱與不作為，將兩個孩子的死歸咎于父親的逃跑。

在文章的末尾，更是陰惻惻的將梅田稱之為福田浩真的幫兇。

如果不是他一直堅稱殺死孩子的是外星人，福田浩真早就被逮捕，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逍遙法外。

梅田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來，輕輕撫摸著報紙上孩子的照片。

一直低垂著的腦袋幾乎要嵌進胸膛，他伏身趴在妻子的靈位前。

黑白照片上女人溫柔的笑著，幾乎要將梅田本就空洞的心刺穿。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喃喃低語著，眼里的痛苦與悔恨幾乎要逸散出來。

“我只是，太害怕了。”

空蕩蕩的屋里，回應他的只有微弱的風。

散落的童話書被吹開扉頁，四格漫畫里，猙獰的外星人正揮舞著利刃般的雙手。

梅田不記得自己那天晚上是怎么跑回家的了，孩子的呼救聲和染血的刀鋒讓他連回頭都不敢。

他顫抖著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一夜。

黑暗中，男人在路燈下隱隱約約的面孔和童話書中猙獰的外星人重疊，讓梅田也分不清那一晚出現的到底是什么。

亦或是不愿分清。

“就是這家！”

已經被憤怒沖昏頭腦的家屬們圍繞住門口，門板被拍的嘩嘩作響。

鄰居們紛紛從家中探出腦袋，卻連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冷冰冰的盯著梅田家黑暗的房屋。

伴隨著門軸斷裂的脆響，憤怒的人群涌入屋內，對地上的梅田拳打腳踢。

他只是默默低垂著腦袋，任由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自己的身上，仿佛這樣就能完成自己的贖罪。

嘩啦。

尖銳的玻璃劃破梅田的眼睛，鮮血順著臉龐落在地上。

手持著相框的男子愣了一下，似乎也沒想到這一下會砸的這么重。

圍聚著的人們紛紛退開，有些畏懼的看著梅田被玻璃扎的血肉模糊的面孔。

他疼痛的痙攣，卻一聲不吭的在地上摸索著，想要將亡妻的照片撿起。

然而卻摸到了一枚堅硬的戒指。

悲傷、悔恨在此刻交織，孩子在停尸間四分五裂的尸體再次浮現在梅田的眼前，將他的千瘡百孔的心撕碎。

一直沉默著的他終于忍不住吶喊，凄厲的哭聲在夜空中回蕩。

在血色的閃光中，獅子一般的頭顱從房屋中探出，朝著霓虹璀璨的城市發出絕望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