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七月十五·中元節】

【青州府·張宅】

寅卯之交，張府庖廚已炊煙裊裊如霧靄浮沉。掌勺廚娘崔媽媽鬢角沾著面粉，手持木勺在陶甕間穿梭，青布圍裙上洇著斑駁面漬。

今日連萬延芬的貼身麼麼——于嬤嬤也都來幫廚，她捧著食盒穿廊而過，把已經蒸好的“面羊”遞給等在角門的張勇。張勇接過食盒時，竹篾編的底襯發出細碎聲響，他對著幾個腳夫說道：“大家仔細著，食盒都用麻繩十字捆了，別叫河風掀翻了。“

昭寧跨進廚房的時候，崔小娘的丫鬟香丹正端著一大屜剛做好的面羊要上鍋蒸，“鍋底墊著新摘的皂角葉，我們小娘說這皂角可防蟲蛀，給面羊墊著......”

“小娘，你怎的也在廚房里幫廚做面羊。”昭寧一邊說著，一邊瞄向案幾上堆疊的面羊，這幾只形態各異：或跪或臥，有的脊背馱著麥穗，有的頷首銜著棗枝，連犄角都編出螺旋紋路，在晨光里泛著麥秸的暖黃。

“這都是小娘做的，你的手怎得這么巧？”昭寧指尖輕點小羊，發出驚嘆。

小娘抿嘴一笑，“這羊是祭祀祖先的貢品，但卻不是家家戶戶都能宰得起羊，只好用這面粉做羊。面粉同樣珍貴，自然要做得活靈活現才好。”說著，崔小娘瞥了眼已忙作一團的廚房又道：“只是這衡王府的差事兒來得太急，現下也來不及細細雕琢了。”

崔媽媽用圍裙角擦了擦汗：“姑娘來得正好。今兒要趕制五百只面羊，大娘子說'形態各異取吉利'，老身正愁呢。這臨時招來的廚子”她壓低聲音，“顏神鎮上老周他們幾個，蒸出來的面羊總咧著嘴，活似哭喪——”

“崔媽媽莫慌！這中元食面羊，本為祈福納吉，不在形貌工拙。你盡管做就是。”

昭寧望著眾人忙碌的身影，拿起只面羊，在羊兒肚腹里塞了粒蜜棗——恰如幼時母親教她“羊兒銜棗，歲歲皆好。”眾人見狀也開始往面羊里包蜜棗。

“先做面羊要緊。”崔媽媽將木勺往陶甕里一磕，輪起膀子和面。“申時前得送到南陽河畔，誤了時辰可是對神靈不敬。”

話未說完，廚房角門外傳來更夫梆子聲，驚起梁間棲著的麻雀。該出發了。

“母親，”昭寧放下轎簾，“今年怎的突然要給衡王府做面羊？”

萬氏：“前日王管家親自來府上，說新樂郡王要在歷壇'施恩澤'，凡納捐商戶都得備些斛食。”她頓了頓，“整個青州商會的商人都納了銀子，你父親雖捐了一百兩銀子，可王府說'禮數不可廢'，到底還是添了這個差事。。”

昭寧望著轎外漸次亮起的燈籠——“為何今年輪到我家？往年母親帶我們去放河燈，看目連戲，也不曾摻和到衡王府的事兒。”昭寧揚聲問道。

母親長嘆一聲，“衡王來我們青州就藩，已歷二世，王爺天潢貴胄，關系盤根錯節，你舅母不也是宗室之人？王府的差事兒豈敢不從。”

“可這些銀兩。。。根本就不是祭厲所需，也不是廣施恩澤，而是進了。。。”

“住嘴”萬艷芬喝止住昭寧又猛地攥緊昭寧手腕：“海隆鹽號的生意越做越大，這樣的事兒怕是以后會接二連三，習慣便好。”

【青州府城北·城隍廟】

此時，新樂郡王朱厚熑身著蟒袍玉帶，頭戴烏紗翼善冠，率同新江司、長人司、高昌司、財帛司四司判官，自城隍廟浩蕩啟程。

地方官身著緋紅官服，手持肅靜回避牌在前清道，皂隸們手持水火棍開路，驚得街邊孩童四散奔逃。

城隍老爺的金漆木像端坐于八抬大轎之中，轎頂鎏金葫蘆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光芒。活人裝扮的皂隸青面獠牙，諸鬼相披發吐舌，旗鑼隊金鉦齊鳴，花燈隊蓮花燈映得滿街流光溢彩，高蹺隊踩著三丈高的木腿如巨人巡游，彩船隊絲竹聲聲，恍若陽間盛宴。

【青州府北城門外·歷壇】

待儀仗行至西門外厲壇。壇外早已跪滿了隨祭的青州士申、和納捐了銀兩的商人，還有黑壓壓的民眾。

隨著禮官高亢的唱喏，新樂郡王朱厚熑的儀仗轉入歷壇，青石階下百姓紛紛起身“可以領面羊啦！”

昭寧正與母親萬氏起身，將面羊分發給排成長隊的民眾，卻忽聞禮官尖聲唱報：“臨淑縣主到——益安縣主到——陽丘縣主到——穆平縣主到——“

四頂鎏金軟轎魚貫而入，紗簾掀動間珠翠叮咚。眾人立刻跪下，向縣主叩首，口呼恭迎縣主。昭寧卻梗著脖子：“母親，大明禮法載'見縣主行揖禮即可'，咱們見舅母也未曾行四拜禮啊......“

萬延芬攥緊昭寧衣角，指尖力道透過藕荷色衫裾傳來。“既然現在百姓皆跪，你也快跪下。”昭寧這才不情愿的跪下，可這舉動卻被轎中的臨淑縣主瞥見。

臨淑縣主走下轎攆，她緩步踱至攤前，似要發難。忽然杏眼圓睜，將團扇往面羊堆里一戳，“放肆！“這丑東西也配叫面羊？“她指尖戳著只缺角的羊兒，“連腮紅都沒點，倒像哭喪的紙人！誰家做的？”

萬氏鎏金護甲深深掐進掌心，袖中帕子已被冷汗浸透。她俯首回道“縣主容稟，我們是海隆鹽號張氏。今日中元祭厲，不敢怠慢，今晨五更天開灶，十數張面案同時開動......”

“巧言令色！”臨淑縣主甩袖打斷，“王府的臉面都被你們丟盡了！”

昭寧胸腔里仿佛燃起一簇火，熾熱的怒火順著血脈直沖腦門。她看見母親攥緊的指節泛白卑微匍匐在地，看見臨淑縣主那副驕橫跋扈的模樣。此時她顧不得后果起身欲與那縣主理論一番。忽見一人從人群中轉出，他玄色直裰上銀線云紋在晨光中流轉。是萬振林，只見他向臨淑縣主深深一揖：“拜見四位姨母。”

滿場嘩然。四位縣主如今也才及笄，忽被一小生喚姨母，瞬間失色，穆平縣主尖聲叫道：“你是何人？竟敢攀附王府？”

萬振林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塊鎏金腰牌：“家母乃玉田王嫡長女玉田縣主，四位縣主乃我外祖三弟之女，我正該喚四位姨母。”

“玉田縣主？“四位縣主面面相覷，臨淑縣主忽然撲哧一笑，用帕子掩住唇角：“瞧我這記性，怎忘了堂姐家有位公子......”

宜安縣主示意禮官讓眾人起身，百姓陸續起身，繼續排起長龍等領斛食。萬氏暗中攥緊昭寧手腕，掌心濕冷如河畔青苔。

臨淑縣主瞥了眼昭寧：“這位妹妹是？”

“這位張家妹妹是我姑母的女兒。剛才不知道何事唐突了縣主。”萬振林轉向攤位，他掰開一個面羊，“我這妹妹家的廚子自然不及王府典膳里的人，制作的食物必定遠不能及，但這斛食里置入了我青州莒東特產的蜜棗，雖不甚精致倒也算用心，還望姨母能夠看在城隍神的面上，原諒他們。”

臨淑縣主見狀，忙以團扇掩面：“罷了罷了，你也莫要一口一個'姨母'叫得親熱。“她眼波流轉，瞥了眼昭寧又迅速移開，“既是自家人，那、那便算了。“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咚——咚——“的鐘鼓聲，由遠及近震得人耳膜發顫。新樂王朱厚熑的儀仗已轉過街角，玄色旌旗上金線繡的蟒紋在陽光下張牙舞爪。

臨淑縣主轉身對昭寧道：“早聞張家乃青州第一大鹽商，青萊兩州的鹽引盡在你家掌握。“她忽然湊近，脂粉香氣撲面而來，“今日得見張家千金，果然......“尾音忽地拔高，“伶俐非常！“說罷攜益安縣主等三人，在侍女攙扶下上了轎往新樂王儀仗方向去了。

萬氏松開昭寧手腕，指尖還留著女兒脈搏的余溫，掌心那道紅痕卻已深深刻進肉里。昭寧向母親匆匆行了個福禮，聲音壓得極低：“女兒乏了，去外頭透透氣。“話音未落，人已提起藕荷色裙裾往人群外沖去，發間金步搖撞出清脆聲響。

萬振林眸光一閃，玄色直裰的下擺掠過青石板，三兩步便追上昭寧：“寧妹妹且慢！“

直到南陽河邊，昭寧看見滿河的祈愿荷花燈，才慢下腳步。河燈紙影在暮色里明明滅滅，映得她眼底一片潮濕。“表哥，你為何不直說？“她踢開腳邊石子，“那縣主分明是故意刁難......“

萬振林只轉開話題，：“昭寧妹妹可知道中元節地府門開，這河燈就是要指引亡靈來見親人的，若是妹妹的親人順河燈而來見到你此番不高興，那他們如何心安。”忽然，他指向河心：“你看那盞河燈。“

一尾蓮花燈正順流而下，燈罩上歪歪扭扭畫著只銜棗的小羊。昭寧定睛望去，那羊兒額間朱砂紅點艷如朝霞，脊背上的螺旋紋路熟悉得刺眼——像極了今晨在廚房捏的那只“哭喪羊“。

“這燈......“她話音未落，忽見蘆葦叢里鉆出個靛藍短褂的少年。只見一少年牽著一個約摸五歲的小男孩。那孩子捧著面羊，眼淚啪嗒啪嗒砸在羊兒肚腹上：“阿兄，這羊兒太可愛了，我舍不得吃......“

昭寧指尖一顫。待看清羊兒肚腹里露出的棗核，呼吸霎時凝住——那顆曬干的紅棗，分明是她今晨偷偷塞進去的。

“魚販？“昭寧定睛一看，這分明是那日帶著個小男孩的魚販。昭寧不自覺往前湊近了。只見那今早多虧您教小海捏羊，這孩子說......說要把最漂亮的羊兒留給河神。“他撓頭憨笑，“小的們不懂規矩，方才在攤位后頭偷偷學著捏，沒成想......“

萬振林忽然輕笑：“表妹做的面羊，倒比王府的'冰魄羊'更得河神歡心。“他蹲身替小海理了理歪了的銀鐲，“這鐲子戴著可還合適？“

小海眨巴著眼睛：“阿兄說，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平安符。“他舉起面羊，“羊兒肚子里有糖，河神爺爺肯定喜歡，那就能帶母親回來看我和哥哥和爹爹了！“

“是姐姐是姐姐！”昭寧順著聲音望去，竟然是昭榮和昭慧，后面跟著小娘、香丹和奶娘。小娘向昭寧示意。“昭寧不是隨大娘子去厲壇了嗎？怎得在此。”昭寧將剛剛的事兒一一告訴小娘。

昭容昭慧手里都拿著小娘制作的面羊，他們和小海玩在一起。

昭寧望著河燈漸遠，她伸手替小海擦去眼淚：“告訴姐姐，這羊兒叫什么名字？“

“叫'甜棗羊'！“小海脆生生答道，“因為吃了會甜甜蜜蜜！“

昭寧終于露出了笑容。

萬振林遠遠看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他想起父親對他的教誨：“林哥兒，自從爹取了你娘，因你娘為宗室之女，爹雖受封從三品儀賓，卻按大明宗室的禮制，被革除官職、功名。而你，按律是可以參加科舉的，爹希望你能考取功名，上報國家，下利百姓，才是為父真正的期望”。

這些年，他每日寅時便起身讀書，只為有朝一日能以庶民身份通過鄉試。此刻望著昭寧替小海擦淚的模樣，胸腔里那股酸澀突然翻涌——待他中了舉人，定要風風光光地向她提親，而非像現在這般，只能隔著人群偷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