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俠深吸一口氣，聲音沉穩地接上了之前的話題：“各位，日本憲兵司令部抓了那名浪人，并不是重點。”

“不過這名日本浪人，偶然涉及到了橫濱正金銀行的一項計劃。橫濱正金銀行才是真正制造那批假債券的幕后黑手。”

劉士俠一邊發言，一邊站在陳亦侯的辦公桌前，環視著在場的眾人：陳亦侯眉頭緊鎖，伊麗莎白一臉憂色，齊思源則抱著雙臂，神情緊繃。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詳細拆解那個精心設計的陷阱：“橫濱正金銀行的原計劃，是兩步走。第一步，利用假英鎊公債票據來制造混亂。”

“如果他們順利讓假債券在鹽業銀行兌付，就能直接從我們金庫里掏走一大筆資金儲備；反之，假債券若被識破，他們就會發動輿論戰。”

“輿論戰？這有什么好宣傳的？”伊麗莎白眨巴著水藍色的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

“他們當然不會說自己造假債券，只會大肆宣揚鹽業銀行‘資金告急’，連最穩妥的英鎊公債都無法對付，以此徹底摧毀我們的信用。”

“老百姓一聽風聲，就會驚慌失措，紛紛來提現，擠兌風潮一起，銀行金庫頃刻間就會被掏空。”劉士俠的話語如寒冰破刃，每個字都讓室內的溫度驟降。”

伊麗莎白聽得一臉茫然，她作為銀行業新人，顯然對金融術語不太熟悉。她輕聲問劉士俠：“你一直說‘擠兌’，這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有那么可怕嗎？”

她不安地絞著手，目光懇切。

劉士俠微微頷首，解釋道：“擠兌，就是銀行的客戶們在恐慌情緒的驅動下，像潮水一樣同時涌來要求提現或兌付存款，”

“銀行運轉的核心是資金周轉：我們吸收低息小額存款，發放大額貸款，賺取利息差。一旦擠兌發生，短時間內要求提取的存款金額可能遠超銀行可支配的現金儲備。”

“老朝奉”張伯謙點點頭，語氣嚴肅地接過話頭：“擠兌之于銀行，猶如瘟疫擴散。鹽業銀行若被貼上‘信用崩塌’的標簽，儲戶會瘋狂前來擠兌，銀行會因流動資金耗盡而面臨破產。”

陳亦侯眉頭緊皺，深深的皺紋仿佛都擠成了一個“川”字。他也憂心忡忡地開了口：“橫濱正金銀行早就有意收購我們鹽業銀行天津分行，竟想出了如此狠辣的手段。”

“他們只要趁我們瀕臨破產的時候跳出來，就能用極低的價格收購我們。他們只要在報上承諾全額兌付所有儲戶的存款，憑借日資銀行的信用背書，再借勢政府想要穩定津海金融市場的政策，收購之勢，暢通無阻！”

“確實這樣。”劉士俠話鋒一轉，又將話題拉回陰謀的細節：“但我們最近推出的‘米面糧油吸儲’活動大獲成功。咱們在短時間內吸引了大量普通儲戶，金庫銀元暴增，這就打亂了對手的算盤。”

“于是，他們慫恿那些日本商社來大量貸款，目的是盡量消耗掉我們的資金池，讓金庫更快見底。這樣，一旦擠兌風潮起，我們就撐不過幾天！”

“老朝奉”張伯謙“啊”了一聲，驚嘆道：“難怪最近日本籍客戶貸款量猛增，都快把我們吸收的存款全貸出去了！”

劉士俠警醒道：“更糟的是，假債券事件已經東窗事發，橫濱正金銀行很可能會提前行動，借日本浪人未能兌付債券的事情制造負面輿論引爆擠兌風潮。”

“據我所知，日本憲兵司令部無意公開昨天抓捕浪人的細節。他們反倒樂意看到日本銀行做大做強，吞并各個民營小銀行，為日軍搜刮天朝財富提供支持。”

雖然以上都是劉士俠的推測，但應該極為接近真相。

聞言，陳亦侯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打斷了討論：“這種情況非常可能，時間緊急！我們必須重視起來，立刻應對。”

他的眼神銳利如鷹掃過眾人，迅速布置任務，“第一，齊思源，你調動人脈，派人去盯緊各大報刊和書局，尤其是那些親日的媒體。一旦有風吹草動，聽說任何不利于鹽業銀行的消息要刊發，就第一時間報回來。”

“第二，在座所有人一起想想辦法，我們需要盡可能的籌集資金，應對近期有可能到來的擠兌事件。鹽業銀行絕不能坐以待斃。”

任務一下，辦公室立即喧鬧起來。伊麗莎白作為思路活躍的新人，第一個發言：“行長，既然我們需要大量的存款，那就請跟銀行關系緊密的大商人們多多存款吧？”

“比如給那些富豪們開出高息賬戶，承諾給他們比平時更高的利息，就可以多多吸收銀元臨時應急了吧。”

“老朝奉”張伯謙冷哼一聲，尖銳地反駁：“這法子行不通！那些富商們嗅覺比獵狗還靈。一旦有擠兌的風聲傳出去，他們肯定第一時間加入擠兌大軍，把本錢抽走自保。”

貪圖那點利息，卻忽視本金安全的，往往都是目光短淺、信息閉塞的散戶。消息靈通的大商人，但凡有半點風聲，不第一時間抽空存款就不錯了。

又有人試著獻策：“能不能緊急回收一些貸款？或者讓陳行長您親自出馬，說服租界工部局出面支持我們？”

陳亦侯搖頭嘆息：“貸款有合約期限，硬收會引發客戶訴訟，提前做實擠兌謠言，雪上加霜。至于工部局，津海局勢不穩，他們避禍都來不及，哪會援手？”

緊接著發行緊急債券，找舊軍閥、臨時政府高層求助，抵押銀行大樓融資等一系列主意被提了出來，但沒有一計可行，要么時間上根本來不及，要么不具有可行性。

辦公室里彌漫著絕望的氣息。伊麗莎白焦慮地絞著衣角，急切地問：“劉士俠，你有什么主意嗎？”

眾人聞言，紛紛將目光投向劉士俠，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水面上的救命稻草。

劉士俠剛才一直沉默觀察，此時穩步上前，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銀行間同業拆借！”

眾人面面相覷。

看來這個概念在民國時代也有點新潮了。

劉士俠只好盡可能通俗地解釋道：“就是關系好的銀行之間結成同業同盟，同盟銀行間可互相借入短期流動資金，以應對臨時性危機。”

“期限短則幾天、長則一周，承諾支付較低利息。這筆錢能快速填平流動缺口，等風頭過去再歸還——它不涉及公眾客戶，不會引發連鎖恐慌。”

“純屬銀行間互相幫助，抱團取暖，誰家還沒有個困難的時候。”

他掃視一圈，看眾人仍有疑惑，繼續道：“這法子是美利堅的先進經驗：前些年金融危機時，華爾街不少銀行，就是通過這種辦法緩沖，渡過擠兌風波的。”

話音一落，眾人如夢初醒。

伊麗莎白張著嘴，喃喃道：“對啊，銀行間……也能互相借錢！”

陳亦侯也難掩激動，一拍椅背站起：“好！劉士俠，還是留學過的見識廣。立刻準備，我親自去向金城銀行、交通銀行等交好的同行拆借一筆資金。”

“拆借額度無需很高，幾百萬法幣應該就夠撐過擠兌高峰。操作上，我們可以用部分優質債券抵押，避免風險……”

“所有人，散會后各司其職……我們分頭行動！”

窗外，陰云漸漸聚攏，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