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火起，仙門刀落

我正對著銅鏡描眉，水鉆簪子在發間晃出細碎的光。銅鏡里映出一張蒼白的臉，眼尾還殘留著昨夜卸妝不凈的胭脂痕。

后臺飄著淡淡脂粉氣，混著炭盆中燃燒木屑的焦香，阿菱捧著我的戲服擠進來，辮梢沾著點金粉：“師兄，臺下都坐滿了！張員外家的小娘子舉著金瓜子要打賞呢?！?

她說話時呼出的白霧撲在我臉上，帶著些微甜意，像新蒸的桂花糕。我捏了捏她凍紅的耳垂，那觸感軟而涼，像是早春河面上浮著的薄冰。

臨安的冬夜冷得刺骨，戲班的炭盆總燒不旺，這小丫頭總愛把暖手爐塞給我。我摩挲著手爐上的雕花，金屬早已被她的體溫捂得溫熱。

“《長生殿》得唱得甜些，”我對著鏡子扯出個風流公子的笑，“讓那些老爺太太們掉幾滴眼淚，明兒的賞錢夠買十車炭。”

鑼鼓點突然變了調——原本整齊的節奏驟然雜亂，像是有人猛地敲碎了一面銅鑼。

我手一抖，眉筆在臉上劃出道黑痕。指尖微微顫抖，仿佛還能聞到那日草垛邊血腥味的殘影。

阿菱湊到門簾邊張望，忽然倒抽冷氣：“師兄你聞……這味兒？”

甜膩的異香裹著風鉆進來，像是焚過頭的沉香摻進了鐵銹味。我喉間發緊——這不是尋常的沉水香，帶著股鐵銹似的腥。前兒在后巷撞見玄清門弟子偷偷往馬車上搬木箱，掀開布角時，我聞過類似的味道。

“阿菱，去告訴九娘，別開戲。”我扯下戲服裹住她，“找個裝道具的箱子躲——”

“轟！”

戲臺方向騰起沖天火光，爆裂聲震得地面都在顫動。我踉蹌撞翻妝臺，胭脂水粉劈頭蓋臉砸下來，一股濃烈的玫瑰香混合著煙味涌入鼻腔。

透過門簾縫隙，能看見紅綢裹著的燈籠燒得噼啪響，火焰舔舐著梁柱，火星四濺。戲臺下的達官貴人尖叫著往場外跑，玄清門的青衫弟子像群黑鴉，舉著長劍堵住了所有出口。

“春臺班私藏妖物！”

冷冽的男聲壓過喧囂。我瞇眼望過去——玄清門執法長老風無塵立在戲臺上，月白道袍一塵不染，手中拂塵卻沾著血。他身后倒著兩個護場的武師，胸口插著半截斷劍，鮮血還在順著地板緩緩流淌。

“九娘！”阿菱要沖出去，被我死死拽住。她的指甲掐進我手背，疼得像被針扎，淚水也滾燙地滴在我手腕上。

“他們不是說要聽戲嗎？怎么……”她哽咽著，聲音像撕裂的絲線。

怎么會突然動刀？

我喉嚨發苦，三日前我跟著送戲箱的車到城郊，看見玄清門的人把藥農捆成粽子，往麻袋里塞帶血的藥材——那些本該是給百姓治寒癥的靈草，被他們以“仙門采辦”的名義搶光。當時我躲在草垛后，聽見風無塵親手割了藥農舌頭時，那悶鈍的聲響至今仍縈繞耳畔。

“怕不是被我們撞破了好事?！蔽乙е溃寻⒘馔七M后臺的暗格，“待著，別出聲?！?

“林小公子要去哪兒？”風無塵的聲音像根冰針刺進后頸。

我轉身時，他已站在后臺門口，拂塵尖挑起我半片戲服：“好個《長生殿》，唱的是李楊情長，藏的卻是窺仙門秘辛的賊膽。”

“長老說笑了?！蔽页冻鰝€討好的笑，指尖在袖中掐得生疼，“我等戲子哪懂什么秘辛？前兒在茶棚聽人說玄清門廣施善緣，正琢磨著編段《仙師救民》的戲文呢?！?

風無塵的瞳孔縮了縮。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上個月他帶著弟子在城門口施藥，故意讓百姓跪成一片，就為了讓說書人寫“仙門仁德”的話本。

“伶牙俐齒?！彼蝗凰臃鲏m，一道勁氣掃來。我本能地躲，左肩還是火辣辣地疼——拂塵絲割開了皮肉，溫熱的血滑進衣襟。

“師兄！”阿菱從暗格里撲出來，被兩個玄清門弟子抓住胳膊。她踢著腿去咬那弟子的手，發間的珠花散了一地，叮叮當當像碎玉落地。

“九娘！”我吼出聲。

林九娘撞開人群沖過來，她身上的誥命夫人戲服還沒換下，腰間的銀鞭抽得虎虎生風：“玄清門欺人太甚！我春臺班在臨安唱了三十年戲，哪日沒給你們供三牲鮮果？”

風無塵的笑沒變，只是指尖多了柄細劍。“供果？”他劍尖挑起九娘鬢邊的珠釵，“你們吃的米，燒的炭，哪樣不是玄清門‘賜’的？如今敢偷覷仙門產業，當自己是個人物？”

九娘的銀鞭纏上他的劍，火花迸濺。我趁機撲過去，把阿菱拽進懷里。她渾身發抖，眼淚蹭在我戲服上：“疼，師兄，他們掐我……”

“都給我制?。　憋L無塵甩脫銀鞭，劍刃劃過九娘的手臂。鮮血濺在她的鳳冠上，紅得刺眼。我抱著阿菱往后臺退，火舌已經舔到了梁上的彩綢，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

九娘突然撲過來，把什么東西塞進我懷里：“昭兒，這是蘇家陵墓的信物……若能活，去尋守墓人……”

“九娘！”風無塵的掌風掃在她后心。九娘撞在妝臺上，銅鏡碎成一片，映出她嘴角的血。我想去扶，卻被人從后鎖住脖子——是玄清門的外門弟子，他身上帶著股酒氣，應該是剛從酒肆過來的。

“小戲子，挺能跑??？”他掐著我脖子往臺前拖，“長老說要斬草除根，你這細皮嫩肉的，不如先——”

“放了他！”阿菱抄起妝臺上的發簪，扎進那弟子手背。他吃痛松手，我趁機把阿菱護在身后。發簪尖上沾著血，在她手里抖得像片葉子。

“好個小潑婦。”風無塵一步步逼近，劍尖挑起阿菱的下巴，“你師兄偷覷仙門，你跟著陪葬，倒也干凈。”阿菱的眼淚滴在劍刃上，“叮”地一聲。她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顆牙的小虎牙：“師兄，你說過要教我唱《牡丹亭》的……等出了這火，我要穿你的水袖……”

我的喉嚨像塞了塊燒紅的炭。我想起上個月她蹲在河邊幫我洗戲服，凍得手指通紅還哼著調子；想起年三十她把唯一的糖人塞給我，說“師兄唱得比糖還甜”。

“跑！”我背起阿菱撞向窗戶。木框裂開的瞬間，一道劍氣擦著我后頸劃過，在墻上砍出深痕。風無塵的聲音混著火勢：“墜崖喂狼，倒省得我動手。”

失重感來得太突然。我死死護著阿菱，風灌進耳朵里，像千軍萬馬在嘶鳴。她的臉貼在我頸側，涼得像塊冰。

“師兄……”她的手指摳著我衣領，“我冷……”

“別怕，”我把她往懷里攏了攏，“馬上就到山下了，我生堆火，給你烤紅薯……”

“星星……”她突然抬頭，眼睛亮晶晶的，“師兄你看，星星在跟著我們飛……”

我抬頭。夜空中的星子確實在閃，可阿菱的瞳孔卻慢慢暗了下去。她的手垂下來，最后一點溫度從指縫里溜走。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