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天下名繡贈名伶

民國九年（1920年）1月12日，隨著一聲長鳴的汽笛，從漢口駛來的大和號客輪緩緩靠上天生港通靖碼頭，梅蘭芳劇團(tuán)全體成員在更俗劇場經(jīng)理薛秉初的帶領(lǐng)下，依次走下船舷?？±市阋莸拿诽m芳長袍馬褂外披著裘皮大衣，凜冽的江風(fēng)吹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薛秉初領(lǐng)著梅蘭芳、梅夫人王明華和女兒梅葆玥鉆進(jìn)一輛福特轎車。副駕駛上的薛秉初回頭說：“梅先生，這是張四先生的專車，特意吩咐司機(jī)來接您?！?

“哎呀，專輪，專車，嗇公盛情，折殺浣華了?。　泵诽m芳本名瀾，又名鶴鳴，字畹華。浣華是張謇專門為他取的字，從北朝宮嬪之官婉華、杜甫之里浣花中各擷一字而成，希望梅蘭芳“始于春華之妍，而終于秋實之美也”。

梅蘭芳劇團(tuán)的齊如山、朱素云、姜妙香等30多人則登上了張謇去年創(chuàng)辦的南通公共汽車公司的一輛道奇大客車。

一箱箱戲服、道具由裝卸工人搬上幾輛馬車。

寬闊的城港路上，汽車疾馳，騰起的煙塵消散在路兩旁的青青麥田。

兩輛汽車停在桃塢路西首更俗劇場門前。

梅蘭芳被這氣派的馬蹄形建筑震撼了。薛秉初說：“四先生命名更俗，除舊布新、移風(fēng)易俗的意思，這是南通建筑師孫支廈仿照上海天蟾舞臺設(shè)計的。除了舞臺、觀眾廳外，后面還有演員宿舍?！?

梅蘭芳大為驚訝：“更俗劇場，當(dāng)是目下中國最好的劇場之一！”

薛秉初笑道：“歐陽先生深有同感，他說更俗劇場之好，恐怕中國沒有第二家?！?

一進(jìn)門廳，梅蘭芳抬頭就看見高高懸掛著一塊匾額，“梅歐閣”三個字筆法遒勁，氣勢雄健，顯然是張謇的手筆。旁邊是一副對聯(lián)：

“南派北派會通處，宛陵廬陵今古人?！?

薛秉初指著匾額和對聯(lián)道：“這間屋子四先生說是為了紀(jì)念你們兩位的藝術(shù)而設(shè)的。這副對聯(lián)，四先生借用了宋代文人梅堯臣和歐陽修的籍貫來暗切兩位。”

梅蘭芳既激動又惶恐：“坊間譽南歐北梅，歐陽先生是戲劇大師，當(dāng)之無愧，浣華年幼無知，藝術(shù)上有什么成就可紀(jì)念？嗇公是在以此鼓勵后輩??！”

話音未落，張謇、歐陽予倩、沈壽等南通各界名流魚貫而入，張謇笑道：“不知浣華抵達(dá)的確切時間，有失遠(yuǎn)迎，還請包涵?！?

“哪里哪里，嗇公太客氣了?！甭≈氐膱雒媪蠲诽m芳興奮不已，“我只有多唱幾場，以謝嗇公和南通父老的深情厚意?！?

“哈哈哈，好，好，我就是要多聽幾場，《貴妃醉酒》《游園驚夢》《奇雙會》《天女散花》《木蘭從軍》《嫦娥奔月》《千金一笑》……”

“都有！都有！”

梅劇團(tuán)、伶工學(xué)社聯(lián)袂出演，梅蘭芳和歐陽予倩同臺獻(xiàn)演，昆曲、京劇、話劇，劇目豐富，連演11場，精彩紛呈，一時間觀眾如潮，盛況空前。張謇一劇一詩，沉浸在藝術(shù)的海洋中。期間，還陪同梅蘭芳參觀考察了他創(chuàng)辦的大生企業(yè)和伶工學(xué)社、女工傳習(xí)所，游覽了南通的景點。

臨別，張謇、沈壽、歐陽予倩等送梅蘭芳至城外候亭。牌樓、候亭，江邊馬鞍山西南梅蘭芳下榻的別墅“梅垞”，梅垞中血櫸木材質(zhì)的歐式梅花床，梅歐閣，均是張謇為迎接梅蘭芳來通演出而特制。在候亭，二吾照相館的攝影師再次為張謇、梅蘭芳等合影留念。

梅蘭芳感慨萬千，獻(xiàn)詩一首《臨別賦呈嗇公》：

“人生難得自知己，爛賤黃金何足奇。畢竟南通不虛到，歸裝滿壓嗇公詩?！?

握著梅蘭芳的手，張謇吟詠了一首《梅歐閣》作答：

“平生愛說后生長，況爾英蕤出輩行。玉樹謝庭佳子弟，衣香荀坐好兒郎。秋毫?xí)r帝忘嵩岱，雪鷺彌天足鳳凰。絕學(xué)正資恢舊舞，問君才藝更誰當(dāng)?！?

張謇對沈壽說：“浣華此番回京城有新的寓所，我還得請雪君籌備兩件繡品以作賀禮。另外，更俗劇場為答謝浣華，也請傳習(xí)所繡制一幅大型畫梅臺幔。”轉(zhuǎn)頭告訴梅蘭芳，“繡品一成，我就交郵局寄你，定能趕得上你新年新齋的點綴?！?

梅蘭芳一躬到底：“多謝嗇公，多謝雪宧?！?

張謇和沈壽在女工傳習(xí)所挑選繡品。張謇鼓勵師生自我推薦：“這可是裝飾梅蘭芳先生新居的，能讓沈繡在京城大放光彩，美名傳揚！所以呢，要精品，馬虎不得。”

兩人再三權(quán)衡，最后確定了兩個小件：沈立的《鸚鵡圖》和沈粹縝的《碧桃畫眉》。

《鸚鵡圖》上繡著一只白鸚鵡，在窗簾下作倒懸狀，攀于銅架上正在嬉戲。沈壽說：“大家請看，鸚鵡身上的羽毛用針緊湊，壓鱗針針法活潑，白色羽毛在黑色繡地上顯得格外醒目，再看眼睛，傳神水靈吧？”

張謇想了想，命人拿來紙筆，根據(jù)《鸚鵡圖》的留白處，小楷行書題詩一首：

“天與聰明誰與惜，夢回碧樹簾陰立。白衣倘有度禽徑，應(yīng)參般若波羅密?！?

回首對沈立說：“鶴一，這兩行繡在右上方?！?

“下面是第三第四行?！睆堝览^續(xù)寫：

“雪宧姐鶴一立之繡矣，雪宧一聞耳，今屬為浣華繡鸚鵡，并系以詩，嗇翁?！?

沈粹縝雖然年輕，但繡功老到，《碧桃畫眉》繡了一株碧桃枝桿自左下方向右橫斜，上有二組粉紅色盛開的桃花，在綠葉映襯下顯得分外嬌嫩可愛，中間一只畫眉站在枝桿上正抬頭鳴唱?；ǘ渑c畫眉的刺繡用線極細(xì)，絲縷整齊，繡面光潔亮麗。

張謇端詳片刻，道：“粹縝啊，我也來題首詩，辛苦你再繡上。”

他一揮而就：

“碧桃花艷畫眉嬌，領(lǐng)取憑人付畫綃?；ㄗ圆谎源鹤該Q，可憐宛轉(zhuǎn)一春韶。”

詩后題：“屬雪宧姪粹縝繡圖，浣華小友，嗇翁。”

沈立、沈粹縝在繡品上補(bǔ)繡張謇題詩和印章時，沈壽也沒閑著，全心設(shè)計更俗劇場贈送給梅蘭芳的梅花臺幔。

張謇更閑不下來，先答應(yīng)沈壽，給臺幔題詩增色：

“海陵東畔有梅家，移去南天北地賒。今日孫枝承祖干，瓊霏玉照萬重花。鄧尉山腰樹拂云，羅浮洞口蝶如輪。始知瓊及紅羅地，不著尋?？c素人?！?

又興沖沖地給梅蘭芳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即將寄上的兩幅繡品：

“吾吳沈雪宧之繡，天下之名繡也，其弟子秀出者亦至不凡。此屬其女兄與侄繡花鳥各一幀，明春可寄作新齋雅供。雪宧為吾長繡工傳習(xí)所已五年，昔嘗總教京師繡工科者也……”

還告訴梅蘭芳臺幔的制作情況：

“畫繡臺幔凡畫四梅，章法至四易稿，頃成矣。然展轉(zhuǎn)上地尚須十日，方能付繡，繡須十人不知五十日能否成也……散花布景幔已特制，合經(jīng)典矣，觀者哪得盡解人，吾不計也?！?

沈壽設(shè)計的臺幔，數(shù)易畫稿，挑選淡青綢地，四株梅花，章法嚴(yán)整，枝繁花盛，華麗典雅。

《鸚鵡圖》《碧桃畫眉》寄出才半月左右，不見梅蘭芳回音，張謇對郵途中的沈繡很不放心，唯恐有什么閃失，臘月廿一日又按捺不住，又另外挑了兩件繡品寄去，并寫信給梅蘭芳：

“茲復(fù)寄去繡畫兩幀（廿三四寄出），配與玻璃較易，新歲新齋當(dāng)所及時點綴……繡件收到望復(fù)……”

春節(jié)前，張謇收到梅蘭芳的回信，得悉繡品均已收悉后，才放下心來，又寫信告訴梅蘭芳：

“仆明日亦去常樂扶海垞度歲，新正三日即來通矣。繡葉竭十余日之計論，畫稿始能上緞，大約明春二月可完，足可一新耳?！?

春節(jié)一過，沈壽就組織傳習(xí)所全體師生日夜趕制，半月始成。

張謇興高采烈寄出梅花臺幔后，勞累過度的沈壽再一次病倒了。大雨把濠陽小筑砸得砰砰作響，似乎整個房舍都在顫抖。張謇急忙命人去請俞汝權(quán)來診治，然而，俞汝權(quán)因喪子而不能前來。他趕緊連夜派專輪往如皋城去接沙健庵來救治。

張謇心急火燎，守在腹部和腿腫痛的沈壽床前，整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