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盂蘭燈會中秋月（二）

中秋的圓月懸掛在深邃的穹廬，朵朵白云不甘寂寞，不甘今夜的風頭都被月亮搶了，不時飛來飛去，爭風吃醋，沒料到，清輝遮不住，明月更嫵媚。

從濠陽小筑前游船碼頭駛出的“蘇來舫”上，群賢薈萃，歡聲笑語。

這是條蘇州買來的畫舫，所以叫蘇來舫，紅綠彩旗獵獵，大紅燈籠高掛，艙內陳列著繪畫鏡匾，還有沈壽贈送的小幅刺繡《鳳穿牡丹》，整潔雅致。張謇請了張詧、沈壽、韓國詩人金滄江、女子師范姚倚云校長、伶工學社主任歐陽予倩，還有通城幾位詩友，作陪的有吳道愔、張孝若、余學慈，月餅、糕點、瓜果等都是沈壽提供的。眾人香茗品品，月餅嘗嘗，低頭看水，舉首望月，其樂融融。

船娘彈起琵琶，唱的是蘇州評彈《珍珠塔》中的《婆媳相會》：

“（表）今朝是六月半，陳翠娥小姐到白云庵還愿燒香。因為勒浪生病辰光，喊病好仔要到庵里向去還愿，所以勒今朝到白云庵。其實骨子燒香是假格，到外頭來白相一達是真格，叫借佛游春。到仔庵里向現在燒香已畢，到啥場化去坐茶呢？二師太說，還是到旱船樓浪，來得風涼……（唱）最宜近水有樓臺，樓上風涼水上來。此刻欲窮千里目，二尼姑無奈強追隨。登樓不覺如平地，磨細方磚不染埃。六扇紗窗分內外，一樣長窗短隔開。……見那孟浩然尚有祠堂在，踏雪山莊都種梅。再有米元章拜石劉兄字，半是癡來半是呆，尚留遺跡讀書臺。再有緩帶輕裘羊王廟，民不能忘墮淚碑。再有儒雅風流羊叔子，至今香火未曾衰……”

吳儂軟語，熟悉的鄉音，聽得沈壽親切而傷感。來通五年，沈壽沒有回過蘇州，料想這多病的身子，或許再也沒有返鄉的機會了。團圓時節，人家大多夫妻相聚，而余覺遠在上海。其實，即便他在南通，在身邊，又能如何？哀大莫過于心死，念及此，沈壽的心，涼絲絲的。

吳道愔遞給她一小塊月餅：“妹妹，嘗嘗這塊豆沙餡的。”

沈壽接過，細嚼慢咽，涼絲絲的心，也變甜了。

吳道愔又切了塊月餅，給余學慈：“學慈，來，嘗嘗。”

余學慈的左手從小桌下拿出來，接過月餅。而她的右手，在小桌下，緊緊握著張孝若的手，她的一條腿，也緊緊貼著張孝若的腿。

望著大兒子和二兒媳，吳道愔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侄女吳端華的臉龐。

清風徐來，搖櫓欸乃，波光粼粼。張謇舉杯：“來來，各位親朋好友，干了此杯，我們來吟詩作賦，才不辜負這大好月光。”

張謇才思敏捷，待人取來紙筆，邊吟邊寫，一口氣就寫了三首，用的是蘇軾《八月十五看潮五絕句》的韻。意猶未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李白斗酒詩百篇，我喝了這一口，再寫兩首！”

“今月分明古月圓，今人但覺古人賢。古人好處月多見，第一能詩又種田。”

“新教伶童舞柘枝，明年今日甲班齊。酡顏主客應俱健，看送山河月影低。”

最后一首詩，寫的是一個月前，歐陽予倩主持的伶工學社已借用南公園與眾堂作為臨時校舍開學，明年將搬入南門望仙橋占地一萬多平方的新校址。開辦費兩萬銀元，年經費一萬二千銀元，均由張謇籌措。歐陽予倩延聘了昆曲、京劇、歌唱、舞蹈、話劇、國文、史地、英文、體操、美術等20多個教師，“要造就戲劇改革演員”“為社會效力之藝術團體”。張謇為此而感奮，便賦詩一首。

歐陽予倩鼓掌：“新教伶童舞柘枝，明年今日甲班齊。嗇翁放心，予倩把一切科班的方法打破，完全照學校的組織，用另一種方法教授學生，盡心盡力，不負厚望！”

“好！予倩文理事理皆已有得，意度識解，亦不凡俗，定能給戲劇界帶來新的風氣和新的活力，我完全放心！”張謇把筆遞向滿頭白發的韓國詩人金滄江，“滄江兄，請！”

金滄江精通漢文漢詩，能聽懂，但不會說漢語，接過毛筆，飽蘸墨汁，筆走龍蛇。

張謇小聲告訴沈壽：“《雪宧繡譜》一書，我專門請金先生編校的。”

金滄江名澤榮，原是韓國正三品通政大夫，為李朝后期四大文豪之一。亡國后投靠老友張謇，任南通翰墨林印書局編校，定居西南營29號，潛心研究韓國文化，是韓國著名史學家。

他鄉的明月下，自稱“南通新民”的金滄江錄了首1905年才到南通時寫的詩：

“天生港口晚回舟，紅葉黃花不盡秋。千古朝歌回轍者，請看窮士到通州。通州從此屬吾鄉，可似嵩陽似漢陽。為有張家好兄弟，千秋元伯一肝腸。”

張詧、范姚夫人等也紛紛揮毫，一時間，蘇來舫內墨香撲鼻。在張謇的鼓勵下，沈壽也寫了首《水月詩》：

“寄寓濠陽曼壽堂，清波碧水小軒窗。星光月夜勤叮示，應志深恩永毋忘。”

來自異國他鄉的朋友，不約而同地以詩詠懷，表達了對張謇的感謝。

張謇拱手：“眾位都是我的良師益友，最應該表達謝意的人，是我啊！明日東奧山莊落成，雪君領銜繡成《東奧山莊繡屏》以贈，邀請各位務必賞光，我備薄酒一杯，恭迎大駕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