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919年,《雪宧繡譜》出版
- 沈繡:繡娘也能名垂青史
- 狼山上的郎
- 3216字
- 2025-07-22 09:12:10
第70章 1919年,《雪宧繡譜》出版
沈壽:顏色是固定的,而顏色的運用沒有固定的法則;針法也是,有固定的技術規定,但針法的運用并沒有固定的標準。
張謇:對啊,有固定的標準就會僵化,沒有固定的標準就不會一成不變。
沈壽:過分拘泥于成法,就不會精致;講求變化,但技術不行,也不可能達到出神入化的效果。勤勉不懈才能在不變之中求變,融會貫通才能在變化之中又不失分寸。
張謇:雪君說的是,世間藝術,書、畫、印,乃至詩、文,都是一個道理呢。
沈壽:以前繡花卉不分陰陽面,繡山水也是如此。經常一枝花繡上了好幾種顏色;而一座山、一棵樹,也摻雜地繡了許多不同的顏色,以為使用堆砌的顏色越多,便能達到明亮鮮艷的效果。其實啊,這樣的技法是無法繡出有筆法的畫和天然的景物的,山水啊,花卉啊,都是這樣。面對這樣的情況,我感到十分遺憾,因此呢,我在刺繡中不敢不遵循繪畫的道理,也不敢不師法自然的真實面貌。
張謇:刺繡的歷史有了幾千年,而仿真繡,雪君是第一人!
沈壽:呵呵,確實是我最先開始這么做的,我也不推辭這樣的說法。
張謇:本來就是如此嘛!用不著瞎謙虛的!
沈壽:剛才說到顏色,就像我繡的《耶穌像》,是依據油畫的稿本;《意大利皇后像》則是根據鉛筆畫的稿本,這些都源自于攝影技法。陰影隨著光線而變化,光線因為物體顏色的不同而有所變化。用一種顏色來繡來描摹對象,是不可能相像的。那怎么辦呢?在潛心體會后,將兩三種色線穿在一針上繡,就逼真了。接著,我便領悟到,雖然是七種顏色,也可以協調地混合在一起繡。繼續分析下去,就算是一百多種顏色,依然可以如此。所以說,顏色的運用沒有固定的法則。
張謇:顏色的運用沒有固定的法則,那么,為什么說針法的運用也沒有固定的標準呢?
沈壽:我的針法里,從前并沒有旋針,旋針是我從散針、接針的方法中體悟而變化出來的。散針是我在繡《九龍圖》時,觀察天空中流動的浮云后體會而得到的。這種針法,也可用來表現松軟的毛發,以及飄揚翻飛的花葉。虛針和肉入針,則是在日本游歷參觀時學到的。肉入是日本用語,中國過去只有在繡龍的眼睛時會用到,日本還將它運用在繡別的東西上。虛針則是中國沒有而日本所獨有的針法。我不是通過什么日本刺繡師傅的傳授,只是問了一下針法叫什么名字,就自己體悟出來了。
張謇:牛!牛人!
沈壽:你才是牛人!屬牛。我屬狗呢。說到針法的實際操作,過去繡鳥獸用套針,羽毛用施針,它的缺點是光澤黯淡,整齊而顯得呆板。后來因為仿真繡的出現才有了改變。仿真繡的繡法,是加施針于套針之上,羽毛就會變得十分挺直活潑有精神。繡貂毛帽、貂皮大衣、毛領巾之類,必須用到施針和旋針。其他的針法也要根據適當與否來使用。繡攝影的人物像,也沒有一定的針法,惟有根據肖像的需要,而作出針法的變化。當然,這也是從我開始的。所以說,針法的運用沒有固定的標準。
張謇:北宋畫家范寬范中立師法自然,南宋岳飛岳武穆兵法運用在心,誰說刺繡不應當也如此呢?
——《雪宧繡譜》之《繡要》“妙用”
戊午年臘月二十九日(1919年1月30日),是一個人類歷史的長河里平常又不平常的日子。
世界上沒什么值得記載的大事,說有,是正在開的巴黎和會,不過,這個會1月18日開始,6月18日才結束,是個馬拉松的分贓會議,中國作為戰勝國,派了陸征祥、顧維鈞等五人參會,最后受盡羞辱,顆粒無收,在協議上字都沒簽就打道回府了。中國呢,也沒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但對中國工藝美術史而言,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張謇1902年創立的翰墨林書局印刷出版了《雪宧繡譜》。
張謇在回海門老家尊素堂祭祖的路上獲悉繡譜印成的消息,立即修書一封給沈壽,稟告喜訊。并差人攜信速回通城,叮囑道:“先去翰墨林取四冊繡譜,兩冊隨信帶去濠陽小筑,兩冊帶到海門來給我。快去快回!”
沈壽接到張謇的來信和《雪宧繡譜》時,余覺正在和她生氣。余覺從上海回通過年,非但沒帶什么禮物給沈壽、學慈等家人,反而拎著兩個拳頭來要錢。
分別多時的夫妻一見面,不問身體如何,張口要錢,沈壽本就寒冷的心又嗖嗖降溫:“我沒錢,薪水,尋醫問藥都不夠,哪來錢養你?”
這些天,沈壽的身體稍有好轉,但還是體虛畏寒,蓋著厚厚的棉被躺在床上,沈立在火盆上添著木柴,余學慈、沈粹縝正圍著沈壽一起翻看油墨芬芳的《雪宧繡譜》,張謇贈送的金毛小黃狗蹲在床前踏板上,見余覺這副嘴臉,氣呼呼地瞪著他。
“我要你養?你什么意思?”余覺一副深受委屈的模樣,“我在上海單打獨斗,辛辛苦苦開拓市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我把在貧民工場領的薪水幾乎都補貼到上海福壽繡品公司了,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現在業務剛剛有點起色,我總不能把資金抽走吧?行,行,我這就回貧民工場,和天錫、余露餓死算了。”
小黃狗跳起來,“汪”地叫了聲,去咬余覺的褲管。余覺往后躲,作勢要踢。沈壽吆喝:“金絲,金絲!過來!”金絲朝余覺齜牙咧嘴,又“汪”了聲,跳上踏板,尾巴豎成搖擺不停的旗幟。
沈立吁口氣,掏了十塊銀元給余覺:“妹夫,這點錢你先拿家去過個年。”
余覺一把抓過:“哎呀姐姐,這怎么可以?”
“拿了走!我一個人,用不了多少。”沈立眉頭皺成一團,“不像你,拖家帶口,這里那里,南通上海,開銷大。”
余覺涎著臉,嬉笑:“還是姐姐明理,體諒我的苦衷。什么書啊?還搶著看。”從沈粹縝手中把書拿過,一看扉頁,四個隸書大字“雪宧繡譜”,五個楷書小字“戊午十二月”,還有張謇的草書簽名“嗇翁”和印章。合上,瓷青封面,左側一長方形白地上,豎排的“雪宧繡譜”楷書,分明也是張謇的手筆。署名“吳縣沈壽述、南通張謇著”。鉛字豎排的宣紙線裝本,圖文并茂,簡潔雅致。
但余覺的臉色突然變得比剛才更難看。紅了白,白了紅,半白半紅。又突然有點黑,有點灰,有點青。紛繁繽紛的絲線,多少股合在一針,也繡不出他奇怪的臉色。他的眼神也很奇怪,盯著沈壽,又移到沈立,再飄到學慈、粹縝,目光里有一團綠色的火焰,跳動,搖晃,變幻,死盯著繡譜,想要把書點燃。又在書和床前的取暖火盆之間移來移去。
余學慈瞪著他的手。她擔心余爸爸把繡譜扔到火盆里。她時刻作著火中搶書的準備。
有那么一陣子,房間中的空氣好像凝固了。
余覺突然哈哈大笑:“好!好啊!太好了!” 他拍打著繡譜,“《雪宧繡譜》終于出版,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啊!珠聯璧合,萬古流芳啊!哈哈哈……”他把書狠狠地砸到沈壽蓋著的被子上,拂袖而去。
小黃狗金絲追到門口,沖著他的背影狂吠。
回到貧民工場,葉天錫正在試穿他從上海買回的時髦衣服。短衣長褲,正是這年大城市流行的西化時裝,問:“好看嗎?”而余露在吃上海杏花樓的糕點。
余覺懶得搭理,在書房里生了會悶氣,寫了副春聯:
“佛云:不可說,不可說;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拿漿糊刷了,貼到大門上。
葉天錫說:“人家都貼的喜氣洋洋的對聯,福啊壽的,你寫的什么啊?佛云子曰的,又不是廟里。”
“我喜歡!”余覺嚷。
海門尊素堂,張謇喜氣洋洋地哼唱著梅蘭芳的《游園驚夢》:
“一邊兒燕喃喃軟又甜,一邊兒鶯嚦嚦脆又圓。一邊蝶飛舞,往來在花叢間。一邊蜂兒逐趁,眼花繚亂。一邊紅桃呈艷,一邊綠柳垂線。似這等萬紫千紅齊裝點,大地上景物多燦爛!”
邊唱,邊給忘年交梅蘭芳寫信:“仆近為沈女士作《繡譜》,自謂空前。”自信、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決定寄一本給梅蘭芳,“可與夫人看,若曾習繡者,必有助也。”還自我推薦,“亦愿他日為小友作《舞譜》。”張謇還向梅蘭芳匯報了伶工學社的籌備情況,將派歐陽予倩赴日考察,由他來主持辦學,今年9月招生開學。聘請梅蘭芳為名譽社長,張孝若任社長,歐陽予倩為主任兼主教務。張謇還告訴梅蘭芳,更俗劇場預計今年重陽開業,盛邀其來南通演出。張謇還教導梅蘭芳,“亦愿子藝術之余,留心經濟,俾有歸宿。若老譚(譚鑫培)以七十翁猶演豬八戒翻筋斗者,良所不取也……”成了個多嘴的老頭子,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直到第三張紙實在寫不下了,張謇才擱筆。
給梅蘭芳的信寫完了,繡譜出版帶給張謇的激動心情還未平復,他忍不住又賦詩一首:
“繡稿編成三四遍,語言文字當行參。空前獨負千秋業,只有青青哪有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