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鳩占鵲巢（一）

沈壽差傭人管媽去南通博物苑把哥哥沈右衡叫來陪余覺喝酒。思量了下，讓管媽再拐去城北珠媚園，把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姚倚云也約來一聚。

從事刺繡的，大凡心細如發，沈壽到廚房查看了廚子正在準備的菜品。廚子是張謇從海門常樂老家請來的，拿手的沙地特色菜，像紅燒刀魚，清蒸鰣魚，山藥韭芽青魚塊，紅燒香芋茶干，雪菜竹筍小豌豆湯都準備了，鍋上燉著余覺愛吃的海門香沙芋頭蹄膀湯，師傅還在一條肥大的鱖魚上滾刀，蘇州名菜松鼠鱖魚也是余覺的最愛，每次來，沈壽都要拜托廚師來一條。又到餐廳清點下冷菜，見有海蜇絲、熗螃蜞、和尚豆、咸鴨蛋、草頭鹽齏、豬頭肉，搬著指頭算了下，姐姐沈立、女兒學慈、侄女粹縝，繡科教師施宗淑，女師校長姚倚云，編科主任山東民間工藝大師任芳東，編科日本教員壽垣貞次郎——對了，索性把畫師周喬年、王劍秋等幾個也邀來——這些畫師都是沈壽從蘇州帶出來的，從BJ到天津，再到南通，一路相隨，為沈繡揚名海內立下了汗馬功勞。有松樹鱖魚，得和他們分享。沈壽算算午餐的人數不少，又來到廚房，讓再增加幾個菜——響油蟮糊、魚頭豆腐，這些蘇州菜，廚師也常做的。

沈壽的父親沈椿沈秀才在浙江當過鹽官，喜歡收藏書畫文物，在蘇州喬司空巷開過古董店，沈右衡從小在古董店浸染，擅長鑒賞文物，所以張謇聘任他為博物苑收藏部主任。和余覺見了面，兩人談起字畫古玩，談起張謇收藏的元代趙孟頫、趙雍父子的書畫作品，沈右衡興奮地告訴余覺：“近來，杭州人張摩訶贈送給嗇公一批歷代名人繪畫的觀音像，160多幅呢，原是杭州井亭庵靜法大師收藏的，稀世珍品啊！幾乎幅幅生動。嗇公計劃在狼山觀音禪院的基礎上，翻建成三層小樓，嗇公已經題名‘趙繪沈繡之樓’，即將完工，專門用于收藏趙氏父子的書畫和沈繡，還有觀音像。”

余覺初聞“趙繪沈繡之樓”，雖然張謇把妻子的刺繡和“趙繪”并列，理當像舅子一樣感到自豪和興奮，但打心底泛出來的不舒服，又酸又澀，還有一分惱怒，夾雜在一起，無以言表。但很快，他的心思轉到了160多幅的觀音像上，問：“右衡，那現在這批觀音像陳列在何處？能否讓我先睹為快？”

沈右衡說：“都在狼山觀音禪院陳列著呢，要不，明日我就陪你看去？”

“一言為定！”

正說著，姚倚云校長進來，笑問：“二位明天有什么好看的東西，帶不帶我去啊？”

沈右衡、余覺連忙畢恭畢敬異口同聲道：“范姚夫人，帶！帶！”

姚倚云，字蘊素，是安徽桐城文派創始人姚鼐的第五世侄孫女，詩才橫溢，1888年，嫁給范仲淹的后代、南通名士、同光詩派主將范伯子，成為范伯子的第二任妻子，因而時人尊稱她為“范姚夫人”。范伯子自少年時代起，就是張謇的密友，范張兩人聯手創辦實業和教育，成績輝煌，影響深遠。1904年，年僅51歲的范伯子在三江師范學校總教習、通州小學堂校長、江楚譯書局總纂任上操勞過度而病逝。1906年，43歲的姚倚云應張謇之邀出任南通公立女子學校首任校長（后改為女子師范學校），苦心經營七八年，學校除女子師范本科、預科外，還有附屬高小、初小、傳習所、幼稚園等，體系完備。沈壽前來創辦女工傳習所，姚倚云傾力相助，合作愉快，兩人很快成為好朋友。傳習所搬到新址后，姚倚云一如既往，常來關心指導。

看到沈壽忙里忙外，面容蒼白憔悴，姚倚云心疼地拉住她的手，說：“雪君妹妹，傳習所的事務我過問得少，讓你辛苦了。”

沈壽說：“哪里辛苦啊，我近來幾乎都在養病，難得一去，都是沈立姐姐她們在照應。蘊素姐姐那么大一攤子，怎能還煩你？”

高寶齋少東家高來富送來兩件裝裱好的繡品。

兩幅字，都是張謇的手筆。

一幅是：“爭疑白雪飄香閣，隔斷紅云聽玉簫。”下聯中有“嗇庵”落款，“嗇庵長壽”的朱紅繡印。另有“姓名常在御屏風”朱紅繡印一方。顯然，這是沈壽的繡品。自慈禧太后賜“壽”字后，沈壽在刺繡作品中均加蓋繡印“姓名常在御屏風”。

余覺還記得當年農工商部尚書載振一口氣賦詩四首來慶賀，其中兩首云：

“九如天寶頌無疆，壽寓宏開帝澤長。萬國衣冠王會啟，御屏爭祝姓名香。”

“圣母康疆福壽多，奎章兩字沐恩波。堯衢大酺臣民悅，次第春風飲太和。”

當年的余覺，可以說是欣喜若狂。但今天，余覺高興不起來。他看著張謇寫的什么白雪飄香閣，紅云聽玉簫，滿肚子不快。沈壽做姑娘的時候，繡齋名“天香閣”，所以，沈壽除了號“雪宧”外，別號“天香閣主人”。“爭疑白雪飄香閣，隔斷紅云聽玉簫。”余覺越讀，越不是滋味。“嗇庵長壽”，看來，是為張謇生日準備的禮物。張孝若生日，遠在美國，也要為之吃壽面；張謇生日，還早著呢，禮物倒已經備妥。爭疑，怎么不讓人爭疑？

還有一幅，姚倚云看了，當即淚光閃爍。

也是張謇的書法：

“長嘯一聲，山鳴谷應；舉頭四顧，海闊天空。”

那是狼山上最有名的對聯。繡者，是才和沈立、余學慈、任芳東、壽垣貞次郎、周喬年等進來的“小先生”沈粹縝。

沈粹縝把對聯遞給姚倚云，道：“姚校長，喜歡嗎？這是粹縝專門繡了送給您的。”

姚倚云笑，抹著淚花，說：“謝謝粹縝，這禮物，真的太珍貴了。”

沈右衡高興地說：“孩子的一片心意，范姚夫人就收下吧。”

沈右衡是應該高興的。如此懂事的沈粹縝是他的大女兒，在兄弟姐妹五人中排行老二，10歲時，過繼給大姑母沈立。沈立因少時得天花成了麻子，終身未婚。在BJ時，沈壽將粹縝送到京師蒙養院讀書。1914年兩個姑媽到南通來時，因生母病逝，父親應聘到南通博物苑任職，粹縝隨全家搬到柳家巷，在女工傳習所學習三年后，因刺繡教師缺乏，擔任初級班刺繡助教，比好多學員的年齡還小，但聰明靈巧，繡藝高超，深受學員喜愛。

沈右衡年屆花甲，為人忠厚。因為兩個妹妹都沒親生子女，便將大女兒過繼給沈立，小女兒學慈過繼給沈壽，好讓她們晚年都有人照顧。現在看來，兩個女兒也都善良孝順，讓人寬心。

午宴是歡快的，熱鬧的，祥和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八卦天下事。什么四年前開始的世界大戰還在打得不可開交，德國法國英國俄羅斯美國打成一鍋粥，中國也加入協約國參戰了。俄羅斯那邊成立蘇維埃了，說有點亂，共產共妻呢。孫中山在廣州搞護法戰爭，當著軍政府的大元帥，南北兩軍最近在湖南殺得血流成河。BJ那邊呢，馮國璋代理總統，上個月，又是段祺瑞當了總理，反正就是一個字：亂！還是南通好，南通太平。哎呀，都打什么仗啊，像張四先生那樣，辦點學校，建點工廠，修點公園，開個圖書館、博物館，多好啊！在狼山北麓，張四先生正在修建趙繪沈繡樓，專門展出我們女工傳習所的精品呢。聽說張四先生還要把上海的歐陽予倩先生請來辦伶工學社，教人演文明戲，還要在南門外望仙橋那里建校舍呢。張四先生在桃塢路要建個劇場，地皮都買下了，到時看戲就太方便了……

邊吃邊喝，一壇頤生茵陳大曲酒很快就見了底。

民國七年（1918年）的南通，張謇的印記無處不在。喝的這個頤生酒，也是張謇1894年在常樂鎮創辦的頤生釀造公司產生的。酒以紅高梁釀造的優質大曲酒為酒基，加入茵陳、佛手、紅花、陳皮等十多種藥草汁液經半年以上貯存而成，色澤青黃透明，口味醇和爽凈，清香綿柔，具有健脾胃、治風痰、舒筋骨、活血液的功效。早在1904年獲得日本大阪萬國博覽會獎狀，1906年獲意大利世博會金質獎，是中國酒類第一塊世博會金獎。

余覺喝了這個酒，真的筋骨舒活，血液奔流，情緒亢奮。客人都走了，他還在吟詩作對：

“天地蘧廬，任管領湖山風月；春秋佳日,有往來詩酒神仙。”

余學慈扶他到沈壽房中休息，他哪里平靜得下來，東翻西看，手舞足蹈，飄飄然成神仙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