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注意力似乎很快又被視頻吸引。

話題像流水一樣，極其自然地轉開了：

“哎，別說這個了。橙子，跟媽說說，高考感覺怎么樣？”

“云腦給你出的‘天賦圖譜’預分析報告快出來了吧？”

她的語氣變得關切起來，低頭看向枕在自己腿上的兒子，虛擬的眼神里帶著鼓勵。

“媽媽跟你說啊，理想和現實可不一定總能手拉手哦。”

“要是云腦推薦的方向跟你自己心里想的……嗯，就是那個小火苗，沖突了……”

她輕輕拍了拍孫晨的虛擬肩膀，聲音很柔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母性力量。

“……媽媽還是希望，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就算國家推薦的再精準，那是它的最優解，不一定是你的。”

“是科研的料但偏要走藝術家的獨木橋，最后摔得頭破血流的人不少，但……也有走通了的，對吧？”

“媽只希望你開心，別委屈了自己。”

陳妍的話，像一股溫熱的暖流，試圖融化孫晨心口的冰。

他枕在母親溫暖的“腿”上，感受著那令人安心的觸感，聽著她絮絮叨叨卻又無比真誠的關心。

父親的“生死未卜”在這樣強大的、虛擬的日常溫情包裹下。

似乎真的被沖淡了，變得遙遠而模糊。

然而，那片冰冷的茫然并沒有完全消失。

它只是沉潛了下去。

孫晨閉著眼，享受著母親指尖的觸碰，沉默了幾秒。

窗外數據星河的光芒流淌過他的虛擬臉龐。

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卻又無比認真的探究：

“媽……那要是我死了呢？”

“你會傷心嗎？”

這句話問得突兀，甚至有點不吉利。

他感覺到母親撫摸他頭發的手，徹底停住了。

虛擬客廳里，只剩下短視頻里歡快的背景音樂在空洞地回響，顯得格外刺耳。

陳妍緩緩地、非常非常慢地，將面前懸浮的光幕關閉。

那些跳躍的畫面和嘈雜的聲音瞬間消失。

整個空間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只有窗外數據流無聲的涌動。

她沒有立刻回答。

孫晨能感覺到她身體的虛擬影像似乎都繃緊了一瞬。

然后，一雙溫暖而有力的虛擬手臂，輕輕地、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堅定，將他的頭從腿上扶了起來。

孫晨睜開眼，對上了母親陳妍的視線。

此刻，她臉上那種慣常的、帶著點慵懶和八卦的輕松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虛擬形象仿佛被注入了某種沉重的東西，眼神變得異常嚴肅、深邃。

甚至帶著一絲孫晨從未見過的……近乎凌厲的光芒。

她雙手捧住孫晨虛擬臉龐的兩側，讓他的眼睛無法逃避地直視著自己。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如同烙印，直接刻在孫晨的意識深處：

“會。”

沒有任何修飾，沒有任何遲疑。

一個斬釘截鐵的單字。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確認這個答案的重量。

然后，更加用力地、一字一頓地補充道：

“所以，孫晨，你給我聽好了——”

“你！不！能！在！我！前！面！死！”

虛擬的世界里，母親的眼神和話語，卻比任何實體的觸碰都更加滾燙。

更加真實，帶著一種穿透數據屏障的、原始而磅礴的力量，狠狠撞在孫晨的心口。

窗外的數據星河，依舊在無聲地、永恒地流淌。

虛擬的家，溫暖如初。

但有什么東西，在母親那句不容置疑的宣告之后，已經悄然改變。

虛擬的暖意，再也無法完全覆蓋現實的冰冷裂痕。

那關于“生命數據”的輕描淡寫，在母親此刻的眼神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而脆弱。

母親陳妍在虛擬世界中那近乎凌厲的眼神，和那句滾燙的“你不能在我前面死！”。

如同實質的烙印，穿透了數據的屏障，深深烙在孫晨的意識深處。

那眼神中的重量，那話語中的力量，超越了虛擬的溫暖觸感。

帶著一種原始的、不容置疑的真實感，狠狠撞碎了他試圖用麻木包裹自己的外殼。

當夜，孫晨在宿舍的床上輾轉反側。

疲憊的身體渴望休息，大腦卻如同過載的處理器，不受控制地翻涌著混亂的碎片。

泛黃的戈壁照片上，那個傻笑著的、陌生的年輕父親。

沉甸甸的、帶著冰冷金屬質感的鑰匙。

保密室里中年男人不耐煩的嘀咕。

母親在虛境中瞬間繃緊又爆發的眼神。

窗外永恒流淌的、冰冷的數據星河……

這些畫面交織、重疊、扭曲，構成了光怪陸離的夢境。

他在一片由代碼和沙礫構成的荒漠中奔跑。

追逐著照片上父親模糊的背影，手中緊握著那把鑰匙，卻怎么也追不上。

身后，是母親帶著哭腔的呼喊：“橙子！別跑！”

聲音在空曠的虛境與現實夾縫中回蕩，充滿絕望。

記憶是什么？

是神經元間微弱的電流？

是大腦皮層儲存的化學印記？

還是……像虛境里的數據一樣，可以被備份、讀取，甚至修改？

從小跟著母親在虛擬世界里“見到”的父親。

那些一起在虛擬長安街吃烤鴨、在虛擬游樂場玩耍的“記憶”。

此刻在真實的噩耗和冰冷的遺物面前，變得如此單薄，如此……虛幻。

它們像一層精美的糖衣，包裹著內核巨大的空洞。

數據有時就是這么雷同。

它可以完美模擬觸覺、溫度、笑容，甚至一段共同經歷的“記憶”。

但當現實的鐵錘砸下時，糖衣碎裂，露出的依舊是冰冷的虛無。

孫晨猛地從夢中驚醒，冷汗浸透了恒溫睡衣。

窗外，模擬晨曦的微光已經透過窗簾縫隙滲入宿舍。

新的一天，也是高考的最后一天。

改變命運的時刻？

或許吧。

但在孫晨此刻混沌的意識里，“命運”這個詞，似乎被父親“生死未卜”的陰云徹底籠罩了。

五天的煎熬，前三天是思維的絞殺，后兩天是體能的錘煉。

基礎力量、耐力、爆發力已經完成。

今天最后三項：敏捷、反應、柔韌。

渾渾噩噩地洗漱、換上特制的緊身考服，跟隨考試小組來到指定的熱身區。

空氣中彌漫著運動噴霧的清涼氣味和年輕人特有的、混合著緊張與荷爾蒙的氣息。

大家都在進行拉伸，活動關節，為即將到來的考驗做準備。

周波湊到孫晨身邊，一邊齜牙咧嘴地壓著腿，一邊小聲嘀咕。

“橙子，今天這三項可是我的死穴！”

“反應慢半拍，柔韌硬得像鋼板！你可得收著點啊兄弟！”

“咱倆還得手拉手上同一所高校呢！”

他努力想讓氣氛輕松點，眼神里帶著熟悉的調侃，卻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孫晨從昨天從保密室出來后的狀態，就一直讓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太安靜了。

孫晨沒有回頭，目光有些空茫地望著前方鋒銳館巨大的合金拱門。

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聲音沒什么起伏：“嗯，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