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腳步頓住，沒有回頭。

聲音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你離這個保密接收點最近。”

“你姐所在的那個生態穹頂社區，最近的保密點也在三百公里外，遠水解不了近渴。”

“僅此而已。”

理由冰冷而務實，不帶絲毫溫情。

“那這把鑰匙，還有這張照片。”

孫晨拿起那兩樣舊時代的遺物，金屬的冰涼和相紙的粗糲觸感異常清晰。

“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留這個干什么？”

中年男人終于轉過身，臉上那絲慣常的嘲諷似乎淡了些。

看著孫晨手中那兩樣格格不入的物件。

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像是追憶，又像是無奈。

“我跟你父親……算是同學吧。”

他開口，語氣似乎緩和了那么一絲絲，但依舊帶著距離感。

“他就是這么個人，喜歡搞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故作玄虛，骨子里……有點中二。”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你不用太在意這個。可能就是留個念想，證明他在那片鳥不拉屎的地方待過。”

“收好，別丟了。”說完，他似乎再也不想多待一秒。

也不等孫晨再問，徑直走向保密室深處另一扇不起眼的小門。

那是通往內部流轉室的通道。

門在他身后無聲地關上。

孫晨隱約聽到門合攏前，里面傳來一聲極低的、帶著不耐煩的嘀咕：

“嘖……你們老孫家，都是話癆嗎？哪來那么多問題……”

聲音消失了。

冰冷的保密室里，只剩下孫晨一個人，和他手中那兩件來自二十三年前的、沉默的遺物。

鑰匙沉甸甸的，照片上的笑容凝固在泛黃的時光里。

沒有解釋，沒有囑托。

只有一句“留個念想”和一句“中二”的評價。

巨大的荒誕感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了孫晨。

他看著照片上那個傻笑的年輕人，再看看自己手中這把不知開哪扇門的鑰匙。

父親的形象，在“虛境投影”、“生死未卜”和“中二遺物”之間，變得更加模糊而割裂。

他默默地將鑰匙和照片塞回牛皮紙袋，緊緊攥在手里。

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與父親有關的實體。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因疲憊和沖擊而有些佝僂的背。

轉身，一步步走向來時的厚重合金門。

推開最后一道門的瞬間。

嗡！

仿佛從一個真空罐子里猛地回到了大氣層。

眼前瞬間被柔和的光線、無處不在的虛擬信息流（日程提醒、體能監測數據、附近機器人狀態等）填滿。

耳朵里那令人煩躁的絲絲耳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調系統低沉的送風聲和遠處隱約的校園廣播。

新鮮的、帶著草木微香的空氣涌入肺部，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順暢感。

他眨了眨眼，適應著這瞬間回歸的“正常”世界。

“嘿！橙子！這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孫晨循聲望去，看到周波正舒舒服服地坐在通道旁一臺樹蔭下的移動智能長椅上。

長椅感應到有人靠近，自動調整了形態。

周波手里拿著一罐冰鎮的氣泡飲料，愜意地吹著傍晚的涼風。

看到孫晨出來，立刻笑著朝他招手，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好奇和輕松。

“搞什么名堂啊？神神秘秘的，進去這么久？”

“叔叔的信寫了多少頁情書啊？”周波打趣道，把另一罐未開封的橙味飲料推給孫晨。

孫晨走過去，坐下。

智能長椅根據他的坐姿和體征（心率、體溫依舊偏高）微調了支撐和溫度。

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考服傳來。

他拿起那罐橙味飲料，冰涼的觸感讓他因緊張而發燙的手指稍微舒服了些。

他沒有看周波，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罐身，沉默了幾秒。

才用一種刻意放得很平、幾乎聽不出情緒的聲音說：

“沒什么大事。我爸……寫了封實體信。”

“祝我考試順利。”

謊言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洶涌的暗流之上。

周波愣了一下，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用力拍了拍孫晨的肩膀。

“可以啊！叔叔夠浪漫！這年頭還玩‘見字如面’這一套？”

“有情懷！有詩意！”他顯然完全相信了這個解釋，只覺得有趣。

孫晨沒說話，只是“嗤”地一聲拉開了飲料拉環。

翻涌的、帶著強烈橙子香精味的冰冷氣泡猛地涌入口腔，強烈的刺激感讓他忍不住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液體滑過喉嚨，沖進食道，帶起一股翻騰的氣流，最后化作一個又長又響亮的。

“嗝——！”

這聲毫無形象可言的嗝，倒是沖淡了一些壓抑的氣氛。

孫晨放下飲料罐，看著罐壁上凝結的水珠，眼神有些空茫。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周波剛才的“浪漫”評價。

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飄忽：

“浪漫？詩意？……我今年十八歲，周波。”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罐壁。

“我……我都沒牽過他實體的手。”

這句話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

周波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了。

他看著孫晨低垂的側臉，那平日里總是帶著點不羈或狡黠神采的眼睛，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霧。

他明白了孫晨話里的意思。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安慰的話。

卻又覺得那些關于虛境連接的言語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

最終，他只能學著孫晨剛才在保密室里的樣子。

用一種故作輕松、試圖驅散陰霾的語氣，拍了拍胸脯：

“嗐！都一樣都一樣！”

“在虛境里不天天在一塊兒么！”

“我爸那虛擬影像抽我的七匹狼腰帶，手感可一點不差！疼著呢！”

他試圖活躍氣氛，甚至夸張地揉了揉并不存在的痛處。

孫晨的臉上，終于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露出一個極其短暫、極其勉強的、幾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說的空洞。

他抬起頭，看向周波，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自嘲的探究：

“是么？那……你沒試著‘逃下線’么？”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問周波。

又像是在問那個從未真正出現在他現實生活里的父親。

夕陽的余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兩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智能長椅無聲地調節著溫度，遠處傳來其他考生結束體測后的喧鬧聲。

世界依舊在高效、便捷、充滿未來感地運轉著。

只有孫晨手里那個被攥得有些變形的牛皮紙袋。

和他眼底那片冰冷的茫然，無聲地訴說著剛剛降臨的、屬于現實的殘酷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