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晨幾乎是木然地跟著孫雨，坐進了一輛停在街角陰影里的車。

不是懸浮車，甚至不是常見的電能驅動。

這是一輛老舊的燃油機械車，方頭方腦。

引擎蓋下傳來低沉而粗糙的震動聲，與周圍無聲滑行的未來交通工具格格不入。

散發著一種頑固的、屬于舊時代的鐵銹與機油混合的氣息。

孫雨動作麻利地啟動，老舊的變速箱發出輕微的頓挫聲。

車輛匯入了空中與地面交織的車流。

她開得很快，也很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目的性。

迅速駛離了國立三高所在的繁華考點區，向著泰區外圍駛去。

車窗外，智慧城市的璀璨光影逐漸被拋在身后。

巨大的全息廣告牌、懸浮軌道、流光溢彩的生態穹頂建筑群……

這些代表現代文明的標志性景觀，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密集的綠色——經過生態修復后蔥郁的山林、規劃整齊的生態農場、以及點綴其間的、低矮樸素的鄉鎮建筑。

車窗搖下了一條縫隙，帶著泥土、青草和淡淡花香的、屬于真實自然的空氣涌入車廂。

取代了城市里被精密過濾的恒溫氣息。

孫晨的個人終端腕表依舊亮著，視網膜上的信息輔助投影也忠實地工作著。

顯示著導航路線、車速、以及姐姐孫雨那冷硬的側臉輪廓。

高校推薦廣告還在孜孜不倦地彈出，被他一次次用意念粗暴地關閉。

“拿著。”

孫雨的聲音打破了車廂內壓抑的沉默。

她沒有回頭，只是將一個鼓鼓囊囊的、材質普通的帆布背包從副駕駛座上抓起，精準地扔到了孫晨懷里。

孫晨下意識地接住。

帆布粗糙的觸感帶著一種久違的質樸。

孫雨的目光在后視鏡里與他對上，眼神銳利如鷹：“有什么話，等你換完衣服我們再聊。”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現在，把你身上所有的電子設備——腕表、耳機、植入式輔助芯片的感應貼片、一切！所有！”

“全部關機，放進這個包里。然后，穿包里的衣服。”

她頓了頓，語氣冰冷地補充道：

“包括你的褲衩。”

孫晨的心猛地一沉。

他明白了。

保密室的電磁屏蔽是特制的，但普通人不可能擁有那種環境。

要徹底隔絕可能存在的追蹤、監聽、數據掃描，最原始、也最可靠的辦法，就是物理隔離。

剝去所有智能的外衣，回歸最原始的血肉之軀。

他沒有多問一句。

父親“失聯”的冰冷公告、姐姐眼中燃燒的悲憤、還有手中這兩把意義不明的鑰匙……

這一切都指向了水面之下無法想象的漩渦。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行動。

在狹窄搖晃的車廂里脫換衣物，無疑是一項挑戰。

孫晨笨拙地扭動著身體，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艱難地剝下那身科技感十足的校服和智能內衣。

車窗成了臨時的屏風——他不得不幾次將頭、手或腳伸出窗外，才能完成某個動作。

每一次接觸窗外真實的、帶著速度的風和溫度，都讓他有種奇異的、掙脫束縛的感覺。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摘下腕表，取下貼在頸后和太陽穴的微型神經感應貼片，將小巧的骨傳導耳機也放了進去。

當他拉上帆布背包拉鏈，將所有代表“連接”與“數據”的物件徹底封存的那一刻。

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赤裸的輕松感席卷了他。

他換上了包里的衣服：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純棉短袖T恤，一條同樣質地的寬松短褲。

沒有智能溫控，沒有濕度調節，布料直接貼著皮膚。

能清晰地感覺到汗液滲出、微風吹過帶來的細微摩擦。

沒有內褲的束縛感有些怪異，但確實……自由。

悶熱感從身體內部升起，細密的汗珠開始從額頭、后背滲出。

帶來一種原始的、屬于生物體的真實觸感。

雖然熱，卻像是脫掉了一層無形的、由數據和監控編織的沉重枷鎖。

引擎低沉地轟鳴著，車輛已經徹底駛離了城市范圍。

進入了一片廣袤的、被精心維護的森林保護區。

道路變得狹窄，兩旁是參天的古木，枝葉在頭頂交錯，濾下斑駁的光影。

孫雨的目光依舊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仿佛剛才孫晨那番車廂內的“雜技”表演從未發生。

她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悠遠，打破了沉默：

“二十年前，我是很反對老媽生你這個二胎的。”

孫晨正用T恤的袖子擦著額頭的汗，聞言動作頓了一下，隨即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怎么？又不影響你什么。爸媽的愛又不是定量分配的蛋糕，多個人分就少了。”

孫雨沒有立刻反駁，只是沉默地開了一段路。

車輪碾過路面細小的碎石，發出沙沙的輕響。

良久，她才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冰冷：

“你們這代人……跟我們，有著本質上的差異。”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老舊的方向盤。

“你們的家庭親情，你們的‘父愛’、‘母愛’，是靠什么維系的？”

“是靠‘虛境’里那個由電信號模擬出來的擁抱，靠那幾句預設好的語音問候。”

“靠那些一起在虛擬長安街吃烤鴨的‘共享數據記憶’！”

她的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尖銳。

“那不是血肉相連的溫度，孫晨！那是代碼和算法構建出來的空中樓閣！是沙上之塔！”

孫晨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充滿生機的綠色，反駁她的話。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哪個孩子不想在現實里被父母抱在懷里，牽著手上學？”

“是時代把我們推到了這一步！我們只是被動適應而已！”

他指了指窗外如畫的風景。

“口號喊了幾百年。”

”現在環境是好了，城市是高科技了，但代價是什么？”

“是像爸那樣的人，像我們這樣的家，數代人背井離鄉！”

“為了更大的‘家’，小的‘家’就得破碎！這道理你不懂嗎？”

孫雨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個極其復雜、帶著點苦澀又有點嘲諷的笑容。

“呵……果然，我們老孫家，都是詭辯的人才。”

她側頭，飛快地瞥了孫晨一眼：“我？我是在爸媽手邊長大的！”

”老爸會把我扛在肩上摘果子，老媽會在下雨天給我熬姜湯逼我喝下去，燙得我直跳腳！”

“直到我成年了，他們才開始為了各自的事業，真正地分開，真正地……‘背井離鄉’。”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

孫晨沉默了。

姐姐描述的童年，對他而言如同天方夜譚。

他靠在椅背上，望著車頂，聲音里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自嘲：

“是啊……你當然是在他們身邊長大的。可我呢？”

他轉過頭，直視著后視鏡里孫雨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個冰冷的事實：

“我只是老媽，用老爸二十三年前留在國家精子庫里的備份，進行人工受孕制造出來的產物。”

車廂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引擎的轟鳴聲顯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