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順流而下,速度比來時快了數倍。
江風獵獵,吹散了些許濃霧,也吹起了衛長夜額前散落的黑發。他的臉龐依舊被風霜刻畫得棱角分明,但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空洞與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壓抑了十年之久的鋒銳,像一柄被重新擦拭的古刃,開始隱隱透出寒光。
李杏兒抱著木匣,安靜地坐在船艙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船上氣氛的變化。先前的船夫衛恕,像一口被歲月封塵的枯井;而現在的衛長夜,則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他沉默依舊,但這沉默不再是逃避,而是一種力量的積蓄。
她不知道衛長夜就是父親手記中提過的那個傳奇刀客,只當他是一位與父親同樣嫉惡如仇、被天刑司所害的隱世高人。此刻,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個男人身上。
夜幕降臨,江面上起了更大的風,吹得船身搖晃不定。衛長夜將船停靠在一處背風的淺灘,燃起一堆篝火。火焰跳動,映照著他沉默的側臉,忽明忽暗。
他從行囊里取出兩個干硬的麥餅,遞給李杏兒一個。
“前輩,我們……我們真的要去洛陽嗎?”李杏兒接過麥餅,小聲問道,“天刑司的勢力遍布天下,他們一定會在沿途設下重重關卡,我們……”
“他們會來的。”衛長夜打斷了她的話,聲音平淡,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他撕下一塊麥餅,慢慢咀嚼著,目光投向黑暗的江面,仿佛能看穿那片深不見底的漆黑。
“逃,是逃不掉的。”他緩緩說道,“既然躲了十年都沒用,那就不躲了。”
他的話語很簡單,卻讓李杏兒心中一顫。她從這簡單的言語中,聽出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一夜無話。
第二日天明,烏篷船再次啟程。或許是衛長夜的預感成真,這一路,他們遇到的盤查明顯多了起來。每經過一處稍大的城鎮渡口,都能看到身著玄衣、腰懸短刀的天刑司番子,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來往船只。
衛長夜并未選擇硬闖。他總能憑借對水路的熟悉,在被發現前,提前將船駛入人跡罕至的支流或蘆葦蕩中,巧妙地避開一次又一次的盤查。他就像一條熟悉水域的老魚,總能找到最安全的縫隙。
李杏兒看得暗暗心驚。她發現,衛長夜不僅武功深不可測,這份趨利避害的直覺和對地理的洞察力,更是常人難以企及。這絕非一個普通船夫三年就能練就的本事。
然而,網撒得再大,也總有疏漏;但獵人布下的陷阱,卻往往在你最松懈的時候出現。
三日后,烏篷船行至一處名為“三江口”的水域。這里是三條大江的交匯處,水流湍急,暗礁遍布,是方圓百里最險要的航道。
當烏篷船駛入其中最狹窄的一段峽谷時,衛長夜的目光倏然一凝。
他停下了手中的竹篙。
“怎么了,前輩?”李杏兒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
“水里有東西。”衛長夜的聲音壓得很低。
話音剛落,只聽“嘩啦啦”一陣巨響,在他們前方不遠處的水面上,一張巨大的鐵網破水而出,兜頭罩下!鐵網之上,還掛滿了鋒利的倒鉤,若是被網住,定是皮開肉綻。
與此同時,在他們船后,同樣一張巨網升起,徹底封死了退路。
兩岸峭壁之上,數十名弓箭手同時現身,彎弓搭箭,箭頭在晨光下泛著幽藍的色澤,顯然都淬了劇毒。
而在前方峽谷的出口處,一艘比烏篷船大了數倍的樓船緩緩駛出,擋住了去路。船頭之上,一個身形魁梧的錦衣漢子負手而立,臉上帶著一絲獰笑。他的左臉頰上,有一道從眼角延伸至嘴角的恐怖刀疤,隨著他的笑容而扭曲,如同蜈蚣爬行。
“忘川渡的船夫,好本事啊。”刀疤臉漢子聲如洪鐘,在峽谷間回蕩,“我乃天刑司云州分舵主,‘過江龍’錢彪。追了你三天,總算把你這條泥鰍堵死了。識相的,交出那丫頭和匣子,我留你一個全尸!”
李杏兒臉色瞬間慘白。她沒想到,對方竟派出了分舵主級別的人物,還布下了如此天羅地網。
衛長夜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陣勢,眼神平靜得可怕。他緩緩將手中的竹篙豎起,立在船頭,淡淡地開口:“天刑司,好大的陣仗。”
“對付你這樣的高手,再大的陣仗也不為過。”錢彪冷笑道,“動手!”
一聲令下,兩岸的箭矢如飛蝗般傾瀉而下,發出尖銳的撕裂聲,將小小的烏篷船完全籠罩。
“前輩小心!”李杏兒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想要躲進船艙。
然而,衛長夜卻做出了一個讓她永生難忘的動作。
他左手依舊扶著竹篙,右手卻伸出,食指與中指并攏,對著腳下的船板,輕輕一跺。
“嗡——!”
一股無形的勁氣自他腳下爆發,整艘烏篷船的船篷,竟被這股勁氣硬生生從中斷裂,沖天而起!
那巨大的船篷在他頭頂急速旋轉,像一個巨大的陀螺,帶起呼嘯的狂風。漫天箭雨射在旋轉的船篷上,發出“噼里啪啦”一陣亂響,竟無一能夠穿透,紛紛被彈飛,落入江中。
一跺之力,掀篷為盾!
對岸的錢彪瞳孔猛地一縮,臉上閃過一絲駭然。這份對內勁的精妙操控,已臻化境!他意識到,自己還是低估了眼前這個船夫。
“放滾石!”錢彪厲聲喝道。
峭壁之上,幾名大漢合力推動早已備好的巨石。數塊磨盤大小的巨石呼嘯著從天而降,帶著萬鈞之勢,直砸向江心那艘無篷的小船。
面對這山崩地裂般的攻擊,衛長夜不退反進。
他手中那根長達一丈二的竹篙,動了。
他沒有用它去硬撼巨石,而是用篙尖,在湍急的江面上,飛快地點了三下。
第一點,水面炸開一個巨大的漩渦;第二點,漩渦逆向旋轉,卷起滔天水浪;第三點,水浪被他一篙挑起,化作一道數丈高的水墻,沖天而起!
以篙為筆,引江為墨!
“轟隆!”
第一塊巨石砸在水墻之上,激起漫天水花,勢頭被阻,斜斜地砸入江中,掀起巨大的浪濤。緊接著,第二塊、第三塊巨石接踵而至,盡數被這看似柔軟、實則韌性十足的水墻擋下。
整個峽谷仿佛下起了一場暴雨。
烏篷船在巨浪中劇烈搖晃,李杏兒死死抓住船舷,才沒有被甩出去。她駭然地看著立在船頭的衛長夜,心中掀起了比江面還要洶涌的波濤。
這……這還是武功嗎?這簡直是神乎其技的道法!
“廢物!”錢彪氣得暴跳如雷。他親自從背后摘下一張巨大的鐵胎弓,搭上三支特制的狼牙箭,弓開滿月,遙遙鎖定了衛長夜。
“我看你這次怎么擋!”
“咻——!”
三支狼牙箭成品字形射出,封死了衛長夜所有閃避的空間。箭矢之上,附著著錢彪雄渾的內力,發出刺耳的厲嘯,威力比之前的箭雨強了十倍不止!
面對這致命一擊,衛長夜終于不再只守不攻。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專注。
他手中的竹篙,在他掌心急速旋轉,發出“嗚嗚”的蜂鳴。緊接著,他手腕一振,竹篙如毒龍出洞,直刺而出!
這一刺,平平無奇,卻快到了極致。
空氣中仿佛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黑線。
“叮!叮!叮!”
三聲清脆得幾乎連成一線的聲響。
那三支勢不可擋的狼牙箭,竟被他用一根竹篙的篙尖,在半空中依次精準地點中!箭頭與篙尖碰撞,火星四濺。三支箭矢的去勢被瞬間瓦解,無力地墜入江中。
一篙三箭!
錢彪臉上的獰笑徹底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驚恐。
這已不是單純的武功高低,而是對時機、對力量、對速度的掌控,達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境界。他終于明白,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一條泥鰍,而是一頭潛伏在深淵中的……過江真龍!
“撤!快撤!”錢彪肝膽俱裂,失聲大吼。他甚至沒有勇氣再發一箭,轉身便要逃回樓船船艙。
但,衛長夜會給他這個機會嗎?
“既然來了,就留下點東西吧。”
衛長夜冰冷的聲音,仿佛就在錢彪的耳邊響起。
他深吸一口氣,雙臂肌肉微微鼓起,將那根竹篙高高舉過頭頂,然后,對著前方那艘巨大的樓船,猛地擲了出去!
“呼——!”
竹篙離手,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了空間,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慘烈氣勢,直奔樓船而去。
錢彪只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籠罩了全身,他想躲,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氣機鎖定,動彈不得。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根竹篙,在他驚恐的瞳孔中,越變越大。
“噗——!”
一聲沉悶的入肉聲。
竹篙貫穿了錢彪的胸膛,巨大的力量帶著他的身體向后飛去,將他死死地釘在了樓船的桅桿之上!
刀疤臉漢子瞪大了眼睛,低頭看著穿胸而過的竹篙,臉上滿是不可思議。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涌出一大口鮮血。
生機,迅速從他眼中退去。
峽谷兩岸,所有的天刑司番子和弓箭手,全都石化了。
一篙,擲殺分舵主!
這是何等霸道,何等恐怖的實力!
衛長夜站在搖晃的船頭,衣衫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十年來第一次全力出手,讓他胸中那股郁結之氣,消散了不少。
雖然用的不是刀,但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他轉過頭,目光掃過兩岸峭壁上那些呆若木雞的弓箭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滾。”
只一個字。
那些天刑司的番子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扔下武器,倉皇逃竄。
整個三江口,很快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江水奔流的聲音,以及那艘樓船桅桿上,隨風微動的尸體。
衛長夜看了一眼那具尸體,眼神中沒有絲毫波瀾。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他俯身,撿起被他掀飛的半片船篷,重新蓋好,遮住了李杏兒蒼白而震驚的臉。
然后,他撐起一根備用的竹篙,烏篷船再次啟動,緩緩地,從那艘死寂的樓船旁駛過,朝著那未知的、充滿了殺機的遠方,堅定不移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