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年一夢劍與刀
- 刀上霜,人間月
- 只是路過打醬油滴
- 4358字
- 2025-06-14 13:43:45
夜,更深了。
風雪自破碎的屋頂狂灌而入,卷著冰冷的碎屑,在小小的聽雨軒內肆虐盤旋。燭火被風吹得劇烈搖曳,忽明忽暗,將兩道對峙的身影,拉扯得支離破碎。
秦嘯天的手,還搭在劍柄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褪盡,變得像窗外的積雪一樣蒼白。震驚、難以置信、乃至一絲被窺破秘密的恐慌,在他那張素來溫潤如玉的臉上交替閃現,最終,凝固成一種極為復雜的僵硬。
“衛……師兄?”
他再次吐出這個稱呼,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這兩個字,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只剩下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本該消失在十年前那個血色黃昏,被悔恨與罪孽徹底吞噬的男人。
衛長夜沒有回答。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站在那片由月光、雪光和支離破碎的燭光交織而成的光影里。他的布袍被風吹得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如山巖般堅實而孤峭的輪廓。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像兩口古井,倒映著窗外的漫天風雪,也倒映著秦嘯天此刻蒼白的臉。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最沉重的質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變得黏稠而滯重。空氣中,只有風雪的呼嘯,和兩人之間那幾乎能聽得見的、信念與記憶的碎裂聲。
良久,秦嘯天似乎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掙脫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灌入肺腑的冰冷空氣,讓他劇烈跳動的心臟,稍微平復了一些。他緩緩地,將手中的長劍,插回了劍鞘。
“噌”的一聲輕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臉上那副僵硬的表情,也隨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裝出來的、帶著幾分苦澀的笑容。
“師兄,你……還活著。真好。”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但那無法掩飾的顫抖,卻出賣了他內心的波瀾,“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我們都以為你……”
“以為什么?”衛長夜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像冬日里結了冰的湖面,“以為我死了?還是以為,我該死?”
秦嘯天臉上的笑容,再次僵住。
“我……”他張了張嘴,卻發現任何言語,在衛長夜那雙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衛長夜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這一步,整個聽雨軒內的氣機,陡然一變。
如果說,方才的他是內斂的、沉默的深淵,那么此刻,他便是出鞘的、即將飲血的絕世兇刃。一股無形的、霸道而純粹的刀意,以他為中心,轟然散開。那不再是英雄樓上石破天驚的爆發,也不是孤村血夜里融入黑暗的沉靜,而是一種更為凝練、更為純粹的鋒芒。
它不喧嘩,不張揚,卻讓秦嘯天感覺自己的每一寸皮膚,都在被無形的刀鋒凌遲。
“秦師弟,”衛長夜的目光,從秦嘯天身上,緩緩移到了他身后那張名貴的紫檀木書案上,移到了那只燃著龍涎香的銅爐上,最后,落在了他那一身與這奢華環境融為一體的白色錦袍上。
“我記得,師父當年教我們練劍時常說,劍者,心之鋒也。你心不誠,劍便無骨。”
“你的劍,我一直很喜歡。因為它很純粹,像你的人一樣。”
“可現在……”衛長夜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秦嘯天的臉上,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失望,那種失望,像一把比刀鋒更銳利的錐子,狠狠刺入了秦嘯天的心臟。
“……你的心,去哪兒了?”
秦嘯天的身體,猛地一顫。
衛長夜的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用十年時間精心構建起來的、堅硬的偽裝外殼,直抵他內心最深處、那個早已被他遺忘的角落。
那里,曾經也住著一個白衣勝雪、執劍問天的少年。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他的情緒,終于失控了。他溫潤的面容因為激動而扭曲,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衛長夜!你有什么資格來質問我?十年前,是誰,親手殺了我們最敬愛的李師兄?是你!是你那把只知殺戮的‘孤辰’刀!”
“是我,跪在李師兄的墓前,發誓要重振師門,要為他守護好這份基業!我忍辱負重,我苦心經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們這群不負責任的人,收拾殘局!”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要將積壓了十年的委屈與不甘,盡數傾瀉出來。
“你呢?你躲起來了!你像個懦夫一樣,躲在這江湖的某個角落里,舔舐自己的傷口!你憑什么,一出現,就擺出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來審判我?”
他指著衛長夜,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
衛長夜靜靜地聽著他的咆哮,眼神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悲哀。
“所以,”他等秦嘯天說完,才緩緩開口,“為了‘收拾殘局’,你就可以與殺害李玄同的元兇為伍?”
“為了‘重振師門’,你就可以坐視黑風寨這樣的爪牙,屠戮無辜的村民,只為給你修建一座享樂的別院?”
“為了你口中的‘基業’,你就可以變成第二個……不,你甚至連高漸行都不如。他至少,還敢承認自己是為了權欲。而你,秦嘯天,你連面對自己內心骯臟的勇氣,都沒有。”
衛長夜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秦嘯天的心防之上。
秦嘯天臉上的血色,再次褪盡。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后的書案上,發出一聲悶響。
“你……你都知道了什么?”他聲音嘶啞地問。
“我知道的,遠比你想象的要多。”衛長夜手按著“破曉”刀,一步一步,向他逼近,“我知道高漸行不是主謀,我知道天刑司背后另有其人。我還知道,三日之后,會有一位‘大人’,駕臨你這座用鮮血和白骨堆砌起來的別院。”
“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衛長夜停在了他的面前,兩人相距不過三尺。他能清晰地看到秦嘯天眼中那無法掩飾的驚恐。
“那個‘大人’,是誰?”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觸碰到了最核心的禁忌。
秦嘯天的眼中,所有的激動、委屈、憤怒,都在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極致的恐懼。
“不……我不能說……”他喃喃自語,像是魔怔了一般,“說了,我們都得死……誰都活不了……”
看到他這副模樣,衛長夜心中最后的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了。
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既然你不肯說,”他的聲音,恢復了最初的冰冷與漠然,“那就用你的劍,來告訴我答案吧。”
話音未落,他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起手式。
“破曉”刀,無聲無息地出鞘。
一道純粹的、凝練到極致的黑色刀光,如一道憑空出現的空間裂縫,直斬秦嘯天的咽喉。
這一刀,是他十年刀道感悟的凝聚,是他此刻心境最真實的寫照——決絕,冷冽,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
面對這足以讓任何高手魂飛魄散的一刀,秦嘯天卻爆發出驚人的潛力。
在刀鋒及體的瞬間,他腰間的長劍,自動出鞘!
“嗆啷——!”
一聲清越如龍吟的劍鳴,響徹夜空!
一道璀璨如流星的劍光,后發而先至,精準無比地,點在了“破曉”的刀鋒之上!
“叮!”
一聲宛如玉珠落盤的脆響。
刀與劍,這兩柄當世神兵,在空中劇烈地碰撞。一股肉眼可見的氣浪,以交擊點為中心,轟然炸開!
整個聽雨軒內的所有陳設,無論是名貴的書案,還是沉重的香爐,都在瞬間被這股氣浪絞為齏粉!
兩道身影,一觸即分。
衛長夜退了三步,每一步,都在堅硬的地板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他握刀的手,微微發麻。
秦嘯天則被震得倒飛出去,撞破了身后的墻壁,落在了院中的雪地里。他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了一絲鮮血,臉色愈發蒼白。
但他終究是接下了這一刀。
他手中的劍,名為“驚雷”。劍身極薄,卻堅韌異常,在雪光的映照下,流轉著淡淡的紫色電光。
“好劍法。”衛長夜由衷地贊嘆了一句。
秦嘯天這一劍,不僅快,而且準,更重要的是,其中蘊含的劍意,鋒銳無匹,帶著一股雷霆萬鈞、一往無前的決絕之勢。這十年,他的確沒有荒廢。
“你的刀,也比十年前,更可怕了。”秦嘯天拄著劍,緩緩站起身。雪花落在他散亂的黑發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凄美。
他的眼神,變了。
那份溫潤,那份猶豫,那份恐懼,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瘋狂與決絕。
“衛師兄,這是你逼我的!”他嘶吼一聲,周身氣勢節節攀升。一道道細密的紫色電弧,開始在他身體周圍跳躍閃爍,發出“滋滋”的聲響。
這是驚雷堂的鎮派神功——《紫電天雷訣》。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身影一晃,化作一道紫色的電光,主動發起了攻擊。他手中的“驚雷”劍,挽起萬千劍花,如一場盛大的雷暴,將衛長夜完全籠罩。
劍光所及之處,空氣都被撕裂,發出刺耳的尖嘯。
面對這狂風暴雨般的攻擊,衛長夜的眼神,卻愈發平靜。
他沒有選擇硬撼。他的腳步,開始以一種奇特的韻律,在方寸之間移動。他的身法,不再是單純的快,而是多了一種無法言喻的、如同水流般的圓轉與寫意。
他手中的“破曉”刀,化作了一道潑墨般的黑色光幕。
任憑秦嘯天的劍法如何凌厲,如何迅捷,都無法突破那層看似單薄、實則堅不可摧的黑色光幕。
“叮叮當當——!”
刀與劍,在短短數個呼吸之間,碰撞了不下百次。每一次碰撞,都爆發出炫目的火花和震耳的轟鳴。
院中的積雪,被兩人的護體真氣激蕩得漫天飛舞。竹林搖曳,落葉紛飛。整個別院的護衛,早已被這邊的動靜驚動,紛紛趕來,卻沒一人敢靠近這片被刀光劍影籠罩的死亡地帶。
他們只能駭然地看著那兩道糾纏在一起的、一黑一紫的身影。
“為什么不盡全力?”久攻不下,秦嘯天怒吼道,“你看不起我嗎?衛長夜!”
他能感覺到,衛長夜雖然守得滴水不漏,但他的刀法,始終留有余地。那不是殺人的刀,而是在拆解,在試探。
“我只是想看看,”衛長夜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刀劍的交鳴聲,“師父教給你的東西,你還剩下多少。”
這句話,再次刺痛了秦嘯天。
“你閉嘴!”他狀若瘋魔,劍勢變得更加凌厲,更加不顧一切。
衛長夜輕輕一嘆。
他知道,多說無益。
既然如此,那便用刀,來了結這一切吧。
他的眼神,陡然一變。
那份平靜與試探,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狼的冷酷,是鷹的銳利,是長夜的無情。
他不再防守。
他手中的“破舊”刀,化守為攻!
一刀。
簡簡單單的一刀,自下而上,斜斜地撩起。
這一刀,避開了秦嘯天所有的劍招,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切入了他劍勢中最薄弱的那個點。
那個點,是秦嘯天換氣的瞬間,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一剎那。
時機的把握,精準到了毫顛!
秦嘯天心中大駭,他想變招,卻已來不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黑色的刀光,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
“噗嗤——!”
刀鋒入肉。
“破曉”刀,從秦嘯天的右肩,斜斜地劃過,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鮮血,瞬間染紅了他半邊白色的錦袍。
劇痛,讓他手中的劍法,出現了剎那的凝滯。
而高手相爭,剎那,便已是永恒。
衛長夜的第二刀,接踵而至。
這一次,是刀柄。
沉重的刀柄,帶著呼嘯的勁風,狠狠地,砸在了秦嘯天握劍的手腕上。
“咔嚓!”
一聲清脆的骨裂聲。
秦嘯天慘叫一聲,手中的“驚雷”劍,再也握不住,脫手飛出,斜斜地插入了雪地之中。
勝負,已分。
衛長夜的“破曉”刀,冰冷的刀鋒,抵在了秦嘯天的咽喉上。
他只需要再前進半寸,就能了結這位“故人”的性命。
秦嘯天癱倒在雪地里,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看著抵在自己喉嚨上的那柄黑色的刀,感受著那上面傳來的、刺骨的寒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徹底的絕望。
他敗了。
敗得如此干脆,如此徹底。
“現在,”衛長夜看著他,眼神中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片化不開的悲哀,“你可以告訴我,那個‘大人’,是誰了嗎?”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都停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一個,是等待答案的審判者。
一個,是即將崩潰的階下囚。
十年一夢,終究,是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