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聲從清晨六點就開始在音樂樓里流淌，像一條蜿蜒的溪流在寂靜的校園里游走。林夏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琴蓋上，指尖懸在黑白鍵上方幾毫米處微微顫抖。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第二樂章的第47小節，那個該死的降E大調轉調，她已經連續彈錯七遍了。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卡殼，仿佛那里藏著個看不見的陷阱。

“手指再抬高兩度。“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林夏猛地抬頭，琴凳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程述倚在門框上，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肩頭，左手握著杯冒著熱氣的豆漿，右手拿著本被翻得卷邊的《和聲學教程》。陽光從他背后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影子。他的頭發有些亂，像是匆忙間用手隨便抓了幾下，發梢還沾著晨露的水汽。

林夏下意識合上琴蓋，金屬碰撞聲在空蕩的琴房里格外清脆。“你怎么進來的？琴房七點才開放。“

程述晃了晃手里的鑰匙串，金屬碰撞聲清脆得像高音區的顫音。“老張讓我幫忙調音。“他走近時，林夏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松木香，混著晨露的氣息，“你左手小指力度不夠。“

他說著把豆漿放在譜架上，熱氣在琴譜上暈開一小片水霧。還沒等林夏反應，程述已經抓起她的左手，拇指按在她小指根部輕輕揉壓。他的掌心有層薄繭，觸感像砂紙打磨過的木頭，溫暖而干燥。林夏能感覺到他指尖的脈搏，一下一下，穩定得像節拍器的擺動。

“這里。“他的呼吸掃過林夏的耳尖，帶著薄荷牙膏的清涼，“肌肉太緊張了。“

琴房突然變得很熱。林夏盯著程述垂落的睫毛，發現上面沾著細小的水珠——他肯定是跑著來的。窗外梧桐樹沙沙作響，一片嫩綠的葉子飄進來，落在低音區的黑鍵上，像一個小小的休止符。

“試試看。“程述松開手，退后半步時撞到了譜架。豆漿晃出來幾滴，在《未完成交響曲》的樂譜上洇開淡黃色的痕跡，恰好覆蓋在那個總是彈錯的轉調處。

林夏深吸一口氣，手指再次落在琴鍵上。這次當指尖觸到那個轉調的音符時，旋律像被施了魔法般流暢地傾瀉而出。她驚訝地轉頭，看見程述正用筆在《和聲學教程》的空白處畫著什么，眉頭微蹙，下唇被牙齒輕輕咬住，露出一個淺淺的牙印。

“這是什么？“彈完最后一個音符，林夏湊過去看。

程述合上書的速度太快，書頁掀起的氣流吹動了林夏額前的碎發。“數學建模。“他耳尖泛紅，把書塞進書包最里層，“算和弦概率的。“

晨練的鈴聲突然響起，刺破了琴房里奇妙的靜謐。程述抓起書包往外跑，卻在門口急剎車，轉身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拋過來。林夏接住，是枚溫熱的金屬節拍器，黃銅外殼已經被磨得發亮，側面刻著“S.825“的字樣，像是被人經常摩挲。

“借你。“程述的聲音消失在走廊盡頭，腳步聲漸行漸遠，“比電子節拍器準0.3秒。“

林夏低頭看著手中的節拍器，拇指無意識地撫過那個刻字。她輕輕撥動擺針，清脆的“嗒嗒“聲立刻充滿了琴房，和她的心跳漸漸同步。

***

集訓通知是午休時貼出來的。林夏擠在公告欄前，周圍同學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涌來又退去。她的目光鎖定在名單首位——“林夏國際青年鋼琴家培養計劃“。這意味著她要比別人提前兩個月離校，去維也納參加特訓。

汗水從掌心滲出，把通知單邊緣都浸軟了。林夏轉身時，看見程述站在三米開外的地方，陽光透過梧桐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今天沒穿校服，換了件深藍色襯衫，袖口的紐扣閃著冷光，像是特意打扮過。

“恭喜。“

程述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過嘈雜的人群。他走近時，林夏注意到他襯衫最上面的扣子沒系，露出一截鎖骨，上面還沾著一點鉛筆灰。

“我...“林夏突然不知道說什么，手指無意識地卷著通知單，“下周三就走。“

梧桐樹的影子在他們之間緩慢移動。程述從書包里拿出個牛皮紙袋，遞過來的動作有些僵硬：“給你。“

紙袋里裝著五盒磁帶，每盒都用鋼筆標著日期。林夏抽出最近的一盒，標簽上寫著“4.12降E大調練習曲（錯3處）“，字跡工整得像是精心準備的手術報告。

“你錄音？“林夏瞪大眼睛，磁帶在她手中微微發燙。

程述推了推滑落的眼鏡，鏡片反射的陽光遮住了他的眼睛：“調音需要。“他轉身要走，又停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儲物柜的鎖壞了。“

等林夏反應過來追到理科樓時，程述已經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透過窗戶，她看見他正往草稿本上畫五線譜，左手無意識地摸著第二顆紐扣。陽光穿過玻璃，在他周身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讓他看起來像個被困在琥珀里的古老生物。

***

琴房儲物柜的鎖確實壞了。林夏蹲下來檢查時，發現鎖芯有被撬動的痕跡，金屬邊緣還留著新鮮的刮痕。她拉開柜門，最上層的焦慮癥診斷書明顯被人動過——對折的痕跡變成了三折，邊角整齊得像是用尺子壓著折的。

診斷書下面壓著張字條，是程述工整的字跡：“《致未出現的你》第12小節轉調建議已改，放你琴凳下了。“

林夏抱著膝蓋坐在琴房地上，午后的陽光像融化的黃油般鋪滿地板。她打開節拍器，聽著機械的“嗒嗒“聲與自己的心跳逐漸同步。窗外的云走得很快，影子掠過琴鍵像無聲的演奏。

“找到你了。“

程述的聲音讓林夏驚跳起來。他站在逆光里，懷里抱著個紙箱，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打濕成深色，襯衫后背也洇出一片汗漬，貼在皮膚上。“給你。“他把紙箱放下，里面是臺老式錄音機，外殼上貼著各種顏色的標簽，“磁帶要用這個聽。“

林夏注意到他右手虎口貼著創可貼，邊緣還滲著點血絲。“手怎么了？“

程述把手藏到身后，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像個被抓到惡作劇的孩子：“機器人零件劃的。“見林夏疑惑的表情，他補充道，聲音里帶著罕見的興奮，“我在做能模仿鋼琴指法的機械手。“

風突然大起來，吹散了林夏放在琴凳上的樂譜。她和程述同時彎腰去撿，頭“咚“地撞在一起。程述身上那股松木香突然近在咫尺，林夏看見他瞳孔里映著自己漲紅的臉，還有窗外搖曳的梧桐樹影。

“天文臺。“程述突然說，呼吸有些急促，“今晚七點，帶你去看個東西。“

沒等回答，下課鈴就響了。程述跑走時白大褂下擺揚起，露出牛仔褲后袋里插著的螺絲刀。林夏低頭看手里被攥皺的診斷書，發現背面不知何時被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旁邊還寫著“別怕“兩個字，筆跡因為匆忙而有些發抖。

***

廢棄天文臺的鐵樓梯銹得厲害，每走一步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林夏攥著程述的衣角，數到第47級臺階時，眼前豁然開朗。

整個天臺被改造成了臨時實驗室。三腳架上架著臺投影儀，旁邊是堆滿電子元件的折疊桌，電路板和各種工具散落一地。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的機械裝置——金屬骨架構成的手部模型，懸在架空的鋼琴鍵模型上方，十指微微彎曲，仿佛下一秒就要開始演奏。

“還沒調試好。“程述蹲下來調整某個參數，后頸的脊椎骨在月光下清晰可見，像一串小小的音符，“但能放星星了。“

他按下開關，投影儀突然亮起來。無數光點在天臺地面鋪開，漸漸組成夏季星圖的模樣。林夏抬頭，發現真正的星空與投影完美重合，仿佛整個宇宙都被裝進了這個生銹的鐵皮盒子。獵戶座的腰帶閃閃發亮，像是有人撒了一把鉆石。

“這是...“

“你去年說想看的獵戶座流星雨。“程述的聲音很輕，手指在控制板上快速移動，“我計算過軌道，今晚能看到三顆。“

他們并肩坐在星圖中央，影子被拉得很長。林夏聽見程述的呼吸聲，平穩得像節拍器的擺動。當第一顆流星劃過時，程述突然說：“我會去維也納找你。“

林夏轉頭，看見流星的光倒映在他鏡片上，像兩簇小小的火焰，照亮了他眼底的堅定。

“怎么找？“

程述從口袋里掏出個金屬小裝置，在月光下閃著微光：“我做了一對信號接收器。“他把其中一個戴在林夏手腕上，是個改裝過的發圈，中央嵌著微型指示燈，“當兩個接收器距離小于一公里時，燈會亮。“

林夏望著手腕上小小的藍光，突然鼻子發酸。程述不知所措地掏出手帕，上面沾著機油和松木香。“別哭。“他笨拙地擦她眼角，動作輕柔得像在調試精密的儀器，“《未完成交響曲》本來就該有人接著寫完。“

第二顆流星墜落時，林夏發現程述的左手小指正輕輕勾著她的衣角，像個偷偷打上的結。遠處城市的燈火明明滅滅，像是另一個星系的星辰。天臺上的機械手突然動了一下，金屬手指在虛擬琴鍵上按下第一個音符，悠長的余音在夜風中久久不散。